《欲望之路》

                            王大进      

 

卷 二 第五章





  26

  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中国并没有像有些人们期望的那样,出现多大的社会动荡,只是一些高级国家领导干部下去了,另一批人上来了,还有一批人没上也没下。西方国家对此当然很有点不甘心。一大批热衷政治的知识分子纷纷逃往国外,寻求所谓的政治避难。中国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是人们当初始料不及的。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而长期处于落后的农业国家,看来他们对民族深层次的问题还缺乏深刻的了解。

  在这个运动中,绝大部分工人阶级是平静的,广大的农民兄弟也是平静的。不平静的只有一些知识分子和年轻的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学生娃。

  比较而言,国家机关相当的平静。

  他们正常的生活、工作。

  机械厅新调来好几位干部,陆陆续续的,其中一位就是邓一群认识的赵娟,而且一下子就被提拔为计划处的副处长,成了邓一群他们的新上司。她的这种速度,就像是一枚火箭。这真是让邓一群吃惊不小。他最初心里甚至有些懊悔,过去怎么就没有好好拍拍马屁。机关里的好多人都感到吃惊,不过很快也就习惯了。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整个社会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在大海的深处却是深藏着暗礁、沟壑和潜流,变幻莫测,凶险无比。看起来赵娟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她背后必然有那盘盘节节、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否则,这一切就不好解释。

  邓一群多么想有自己的关系啊!

  厅里调来了一位新的副厅长,是从省委组织部来的,姓龚。龚副厅长之前在省委组织部担任组织干部处处长,只有四十多岁,四十来岁的副厅级,应该算得上是位年轻干部。虽然是副厅长,但他的排名却仅次于李润南厅长之后,而且他还同时兼任厅党组副书记和机关党委书记。大家都猜度他到这里来,是省里安排接李润南的班。据说李润南厅长对他的到来心里一直有些疙瘩。这样的心情大家也都能理解。机械工业厅过去就像一只铁桶,很多干部都是在全省机械系统内部进行流动。省委组织部一直就努力地往这里掺沙子,据说这能刺激机关的活力,又叫活鱼效应。厅里的地下消息不胫而走,说李厅很可能调到别的厅局去,侨办或是纺织厅,而李厅当然不肯走。他在机械工业厅这么多年,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都那么得心应手,大批中层干部都是由他培养带出来的,他怎么舍得走啊!传言的根据是因为省委领导班子做了大调整,原省委书记到了年龄,去省人大担任主任。而新的省委书记是从国家林业部调来的。北京来的书记自然要对省里原来的干部做一次调整。李厅长就是属于原来的那位书记线上的。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可靠,没有人知道,但这样的说法的确让人感到很有趣。至少反映了机关一般工作人员都想让李润南滚蛋。他们早已经不耐烦他了。

  但事情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李润南厅长仍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或者,这种变化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出来的。

  邓一群早就不再对李厅抱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了。

  李厅怎么可能照顾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27

  那年他从老家回来,车子驶过鼓楼,看到大群的南方大学的男女青年学生游行时,他激动得自己也想在心底大喊:这是一个不和谐的社会,要变!

  看到那些青年,他就想起自己几年前,也是那样,脸上写着的满是幼稚。幼稚而热血沸腾,身上充满了一种不安定的因子。大学的教育让他们感觉枯燥,而外面的现实世界又让他们看不到光明。在他们眼里,这个社会正变得越来越不平等。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富起来的却是在他们眼里的另类人物:社会闲杂人员和那些干部子弟。知识分子不再是什么骄子,他们的价值得不到体现。在各种传言的煽动下,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他到了上海路,发现路上却是水泄不通,原来这里又是学生在闹事——南方艺术学院的一帮学生在游行,他们睡在路上,用人体组成了“民主”两个字。他们当中有男有女,面无愧色。邓一群下了车,推着单车走,却听到有人喊他。他看见田小花也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他挥着手。

  田小花对他说,她这天休息,没有事,看到这里有事就过来看热闹。田小花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样子,但身体胖了不少——当然这是由于在饭店里工作的缘故啊,油水和营养太好了。邓一群看到她穿了一件单衣,胸前的乳房在衣服里面显得鼓鼓的。邓一群动了心,说:“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她显得为难的样子。邓一群急急地说:“你又没有事,去我那里玩玩么,喝喝水,谈谈。”她就答应了。

  他们在路边的小吃店吃了饭。邓一群请她吃了炒面。然后邓一群骑车带着她。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街上亮起了灯。雨倒也没有下。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在他的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夜的城市,在他当时的心里是那样的好。

  邓一群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同室的小倪不在,在他们共用的桌子上,小倪留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临时出差,你把厨房里的那两只菠萝处理掉。邓一群看了,笑了一下。他知道,小倪本是买了招待女朋友的。小倪和他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了。有一天晚上,邓一群从单位加了晚班回来,开了半天门,小倪才从里面打开。邓一群看到那个在省级机关医务室的年轻漂亮的女医生,脸上有些羞红,衣服好像也并不整齐。为了他们方便,后来邓一群经常很晚才回宿舍,他要不去逛街,要不就是呆在办公室里玩电脑游戏,或者偷偷地看一些光碟(单位里的人当然都以为他是在加班)。小倪对邓一群这点相当感激。

  田小花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他的宿舍参观。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个房间很感兴趣,问他是几个人睡。当得知只有两个人,她在内心里很是羡慕。她住在那家打工的饭店里,四个人才住了不到十个平方,完全没有个人的隐私和空间。邓一群心里想:她也太天真了,或者说有点傻,她怎么能同他相比呢?虽然他们都是单身在这个城市里,但邓一群在这个城市里却是扎根的,一个省级机关的国家干部,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田小花却不是,她只是一个外来打工妹。她是一棵浮萍,没有方向感,也没有归依。她当然有理由羡慕他。他大学毕业,分配在这个城市,国家干部,省级机关。当年,她在虞秘书长家做保姆的时候,还可以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而现在,他却可以用怜悯的态度对待她。

  邓一群去厨房切了菠萝,用盘子端出来请田小花吃。

  她坐在他的单人床上,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

  他问她对将来有什么考虑,她羞怯地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有什么考虑呀?没有。……目标远得很……像没有一样。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想回去,我们家那个地方太穷了,在那样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邓一群想农村姑娘可能都一样,摆在她们面前的生活是别无选择的,还能有什么理想呢?他对她说:“那你不能永远这样啊,总是要嫁人的。”她在那一刹那,低下了头,然而她很快就抬起头来,眨着眼睛,快乐地说:“不嫁。这一辈子也不嫁人。没有意思的,嫁人就是受罪。”邓一群在那一刻,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动。他觉得她其实是非常好的一个姑娘。她是那么的漂亮和性感。在她身上有一种天真的活泼,那是城市姑娘不曾具备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比田小悦和谈琴更有一种女人的单纯的美丽。女人具有那种单纯之美的人不多。邓一群不知道,这时候的田小花已经有点爱上了他。在她过去的经历中,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像邓一群一样的青年,文明而优雅。可怜的田小花啊!在她眼里,他聪明而多情,体贴而大方,那样的和蔼可亲。而她过去所遇到的不是本村里那些长得黑黑瘦瘦笨得要死,一点也不解风情的毛头小伙子,就是那些出来和她一样在城市里打工,而变得油里油气,一脸小流氓相的混子。邓一群的温情让她的少女的心扉,就像一朵鲜花,在朝露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开放。

  邓一群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已经多次地打过交道。后来只要下属单位和邓一群熟悉的人来,请客,他都喜欢带他们一起到她在的那个“野百合”。在那里,他能找到一种感觉,一种亲密的感觉。他喜欢在人面前指挥田小花。而小田在他面前总表现得百依百顺的样子。在她可能的范围内,她总是尽量满足他对服务的要求。她那听话的样子真叫他满心喜欢。“野百合”的老板也都认识了邓一群,对他很客气。他是他们那里的客人,自然不能轻易得罪。那里的小姐也都知道,邓一群是田小花的干哥哥,而贡芳每次看到他,都会嘻嘻地一笑。

  “到阳台上看看吧,”邓一群说。他想起那一次也是他把她邀到阳台上,看外面的夜景。屋里的电炉上烧着水。忽然,屋里就是一片漆黑。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邓一群很快就明白可能是电炉丝烧断了引起的电门跳闸。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屋里走,身体就挤到了一起,就在身体挤碰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感到瞬间的迟疑与停顿。在黑暗里,邓一群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胳膊肘碰到了她的前胸,感觉到了她前胸部位那种特别的柔软,但并不容得他感觉的停留,她已经先回到了屋里。那回的感觉,让他后来多次回味。他希望在这个晚上,那样的故事能重新再演,那样,他想他会抓住机会,好好地试试能不能征服她。

  他心里一直压抑着那种欲望,他需要在一个女性身上得到发挥,而像田小花这样温柔驯服的女子,正好可以满足他的这一欲望。他意识到自己正越来越喜欢田小花,田小花的那种温柔与驯服,是那样的合乎他对女性的原始想象。她与他的那些女同事们不一样,没有一点傲气,容易亲近,而且他可以做到俯视她。他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大胆地去搂抱她,她是不会有什么过于强烈的反抗的。同时,他也想:即使她反抗了,他也无所谓。他们是熟悉的,她即便认为他污辱了她,也拿他没有办法。她至多认为他骨子里有点流氓。

  风吹在他们的身上,感觉有些燥热。“我喜欢看夜景,”邓一群说。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换了一下身体站立的姿势。他看见她的浑圆的肩膀,她的个头只是他的鼻梁那样的位置。她是个年轻姑娘,她是一个弱者。他是男人,个头比她高大。在这个晚上,在他的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样的一个气温适宜的晚上,这样的一个氛围,是多么的适合男女在一起发生故事啊。邓一群: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如果他们做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而且,她到他的宿舍来,本身意味着什么呢?她至少表明,她愿意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一起聊一聊。

  她现在剪了一头的短发,显得挺精神。邓一群伸出手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怎么啦?”她问。她对他的这一举动表示奇怪。他觉得她这一问话,显得非常的滑稽。她声音里透着一种幼稚和天真。他忽然就抱住她的腰,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说:“小田,我喜欢你。”田小花像被他挠了痒一样地大笑起来,说:“不要,我不要啊。”邓一群说:“我是坏人么?你不用怕我,我只是想抱抱你。”田小花想用力掰开他的手,但他却紧紧不放。他知道不能放松,一旦放松你不仅失去的是一个身体,关键还可能失去她对你的信任:追求她的信念并不是那么坚定的。

  他感觉她的身体在他的环抱里是那样的丰腴和柔软,这种感觉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欲望。他知道她心里还是有点愿意的,至少并不十分讨厌他。他同时也知道,他不能用力太切,他需要一步一步地引诱她。他在这个晚上一定要达到目的,因为这个晚上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相当方便。他一步一步地把她往屋里推,她却婉拒抗争着。他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们难道不能坐在床上一起抱一抱么?”

  ……邓一群每说一句话都知道自己非常虚伪,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些话非常奏效。他的确从内心里喜欢她,但他的那种喜欢完全只是缘于一种肉欲上的考虑。她漂亮而活泼,他怎么能不为之心动?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

  她在他的劝诱下,除去一件件衣服,最后完全赤裸地躺进了他的被单里。与过去相比,他现在已经是个小有经验的男人了。他用力搓揉田小花的奶子。她的奶子很大,但也很结实。她被他揉得直哼哼,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的头发全散了,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而她的脸烧得就像是一块炭。他说:“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被人家摸过?”

  邓一群这样问的时候,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老板。“野百合”的老板姓赵,年龄比邓一群也就是大个十岁的样子,非常精明。赵老板有公职,在一家公司里还是一个中层干部。邓一群可以感觉得到,这位赵老板在单位里混得非常活络,上上下下都能搞掂。赵老板虽然在单位里有公职,但他的心思却在自己开的这个店里。本单位的吃喝,赵老板都能拉来,而在外面也织成了一张关系网。邓一群在他那里的生意也许算不得什么,但他每次见到邓一群都客气得很,尤其是邓一群开玩笑说要请田小花出去玩,他从来就是笑着,大咧咧地说,好啊好啊。在“野百合”经常照看生意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风韵逼人,是男人看了可能都会动心。邓一群也喜欢她那样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女人的性感。据说她是那位姓赵的老板高价雇来的。邓一群也看得出来,这个漂亮的女主事同她的老板关系非同一般。赵老板对女人自有一套手段。邓一群就想,他那样一个精明的男人,店里的像田小花这样的临时工,想搞掂自然就非常轻松。

  田小花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她已经被这突然的性爱撞击得昏昏然了。他骑在她的身上,抚摸着她,感觉她全身的皮肤光滑,完全不像是个乡下姑娘,倒像是在城里喝着牛奶长大的。即使是县里红旗旅馆的服务员刘红,皮肤也不如她好。他的欲望一步步高涨,她的那种样子让他特别想伤害她。他想进入她的身体,但她的双腿却紧紧地并在一起,怎么也不肯分开。

  他在她身上说了很多“我爱你”之类的话,他确实爱她那迷人的肉体,那样的肉体简直可以让人爱死。他咬她的奶头,像孩子一样的吮吸,吮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你爱过多少姑娘?”她睁开眼看他,问。他看着她说:“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她说:“你说谎。”他觉得这个样子真是很好玩,有点像游戏,而且她如此直面让他逼自己说假话,“真的,骗你干什么?”但说这样假话的时候,邓一群倒是非常的开心。她笑起来。邓一群知道她那样笑,并不一定是真的因为相信了他的话。她笑是因为她喜欢他那样的回答。她说:“你真的喜欢我吗?”他说:“当然,喜欢得要死。”她就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你的肩膀真宽。”邓一群问:“是吗?”因为事实上他并不是个强壮的青年男性,他自己知道。她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她这时已经深深地被他所征服。他对她说:“我痛苦死了,我想日你。”她笑起来,说:“不行,你是个骗子。你开始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只是想抱抱我,可现在弄得人家连衣服都没有了。”

  她这种孩子气十足的话,引得他大笑起来。他觉得她说这话真是滑稽死了。他那样开心的大笑让她觉得那样的莫名其妙,由感到莫名其妙,而产生了解他的欲望。她的确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她想他也许在笑话她,笑话她太随便了。她拧着他的耳朵问:“你笑什么?你说,你笑什么嘛?”他伏在她的身上,笑得一颤一颤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模仿她的口气说:“‘……可现在弄得人家连衣服都没有了’。”她的脸就禁不住红起来,撒娇地用拳头捶着他,说:“你干什么嘛!”他就在她的耳边说:“我要睡你。”

  他伏在她的身上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脏话,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经历了最初的性爱之后,面对田小花这样的姑娘,已经毫无阻碍地说那种平时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脏话。这些脏话要是在平素,让他听了也会觉得特别的刺耳,而现在,完全是通过他自己的嘴巴说了出来,好像大学四年的教育对他根本没起什么特别的作用。那些肮脏的字眼,现在源源不绝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就像一个泄漏的石油管道正往外喷着黑色的石油。这些脏话通过田小花的耳鼓进入她的内心,于是她的身心就像一个受到不停浇灌的鲜花,由最初的慢慢地开放到完全放开。

  她在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时候禁不住叫了起来,眉头微皱,双眼紧闭,身体禁不住地在他身下轻轻地扭动。“妈呀,妈呀,啊……妈呀……”她在嘴里不停地这样叫着。她说的完全是她家乡的那种方言。她平时说一口非常好的普通话,比邓一群还要标准。邓一群讲不好普通话。而现在,她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在这个城市里的角色,返回到农村那个小山沟里长大的田小花的身上。“你疼吗?”他问。她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也不说。在她身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强大,强大到可以把一个人压在身下,而使她毫无反抗的能力。在这个城市里,在单位,他是弱小的(就是说看起来微不足道),而他们不知道他也有强大的时候。这时他在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股狠气,他猛烈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她(这是一种故意的行为,事实上他并不需要这样也一样能够达到快乐的效果),心里说:撞死你!撞死你!

  邓一群在一瞬间得到了释放。她还沉浸在那种梦幻里面,好久,她才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想起来,要证实一下她是不是处女。她看了他一眼,坐起来,低头看了一下,轻声说:“床单脏了,怎么办?”邓一群看到床单上(也就是在她屁股的位置)有一朵小小的红花。那朵红花对他而言,觉得太小了。他觉得一个处女应该会流很多的血,而她怎么就会这么少呢?

  她的脸在灯光下格外地动人。

  28

  邓一群在单位里正常地上班,他知道事实上,对那场政治风波而言,他们(他和他单位的那些同事,以及学生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局外人。不管社会如何变化,他们只会正常地“工作”和生活。在这场事件中,很显然他们没有得到什么,但更没有失去什么。这年头,只要不失去,比得到什么更重要。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很安定。事实上,他在这期间还得到了些东西,那就是和田小花发生的性爱。

  这场性爱他很清楚,有爱情的成份在里面,但却极不现实,这就类似于一种偷情。他知道,他们最终不会有一个结果。我不可能娶田小花,他想。换言之,对这场“爱情”他可以不负责任。他也想到过最坏的结果,如果田小花万一闹到他们的单位,他可以说自己是谈恋爱,但恋爱中的男女并不一定就要走到一起啊。他是未婚男青年,他有“恋爱”的权利。

  所以,从一开始,他尽量做得很隐蔽。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事情还好,单位里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变化。他简直和过去一样。尤其是在事情发生后,他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参加政治学习,开会从不缺席。那一阵子单位的政治学习异常的紧张,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在公司22楼的那个偌大的会议室里(这里平常也作为舞厅和放电影厅使用),邓一群手里拿着笔记本或是报纸正襟危坐,但领导那通过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知道没有谁会真的在乎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可能连领导自己也没有大的兴趣。

  他坐在那里像是听得十分认真,但他的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甚至有点喜欢开会,因为他可以不用做事,不必理会那些材料和表格,只需坐在这里,不时地看一眼台上的领导,做出认真听讲状,可内心却可以心骛八极。坐在那里就有点像看戏,尤其是在处里开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把听觉系统完全关闭起来,在下面看着领导的嘴巴一张一合,有点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在吃水,而他的声音可以一点都传不进他的耳朵。这样的体验真是奇妙。有时,他直直地看着领导的脸,而领导也注意到他的眼睛,以为他听得很认真,而事实上他却在心里骂着领导。这真有意思啊,领导是那样的浑然不知。

  思想,是这样的不受束缚。他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思想是多么的难以控制。在那段日子里,他总会想到田小花,想到田小花在他身下的各种形态。他喜欢听她在他进入她身体时用她家乡的话呻吟,“妈呀,妈呀”,娇态十足。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他们做爱,他总会要求她发出那样呻吟。她那种听来无力的呻吟,对他来说就是一剂春药。他在那呻吟里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她的呻吟让他有种男人的骄傲,让他有种满足和自豪感。在这个城市里,他并不弱小,这就是他要证明的。

  田小花的身体是健康的,饱含着旺盛的精力。他知道,她已经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她在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这样。在她打工期间所读的那些港、台流行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都是非常纯粹的,或者说是非常的纯洁。那里面,根本没有肉欲在里面。从她个人而言,也许只是想经历一场无望而甜蜜的爱情,但却没想到她会陷得这么深,但贞操都失掉了。她并没有想失掉贞操。然而,在经历了和他的性爱后,她变得更加地驯服和温顺。他不仅喜欢她的肉体,更喜欢她的温顺。他对她要达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程度。他不能让她有那种过分的依赖。在第一次的那个晚上,他送她下楼,而她却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说她迈不动步。过道里没有灯光,他不得不在后面推着她。他不喜欢她那样,他怕被邻居们看到,而那些邻居都是单位里的同事啊。下了楼,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出租车也稀少得很,他们站在13路的车站牌下,等着。她半靠在他身上,让他在心里有点恼火,但他又不便发作。她说:“你爱我么?”一刹那,邓一群感觉心里有点沮丧,他想:也许我不该搞她,这样的姑娘可能很麻烦。她不像县里那个红旗旅馆的服务员刘红,一来她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二来距离遥远,她不会找他的碴。可田小花不一样,她素质不高,很可能会缠上他。在肉体的快感消失后,他觉得这样的性爱其实并不美妙。他冷冷地说:“你爱我么?我……是喜欢你,真的。”田小花听不出他语调的冷淡,相反内心里还得到了一种满足。当终于等来一辆出租的时候,邓一群赶紧像塞一件包裹一样地把她塞进了车里。车门一关,车尾的红灯一亮,他从心里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是解除了一件负担。

  整整有三天时间,他精神都有点不能集中。他不知道她在被他做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然而三天里,她一点消息也没有。在那三天里,他给朋友写了信,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情况。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是一个外人,因为他的根在乡下,这样的意识他怎么也克服不掉。他不再到南方大学去了,因为他听一个同学说,读研究生的那两个同学在风波里好像都有点牵连,有一个甚至还跑到北京去了。他心里有点害怕,怕万一连累到自己。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一个下午下班的时候,他跟着同事一起出了电梯,穿过大院,在楼后的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正准备回宿舍,突然就看到了田小花正在长江路他们单位楼下那个商场的门口。他感到意外得很。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衬衫,像个城里姑娘。她好像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一直在盯着他。他生怕被同事看到,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轻声说:“快走,不要让我的同事们看到。”她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走过了长江路口的红绿灯,到了中央人民大道,他才回过头来看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她说:“我今天休息。”他有点明白了,她没有上班,而赶在下班的这个时候见他。她没有敢到他的单位里去找他(事实上,后来她也从来没有到过他的办公室去找他)。他对她这一点很满意。

  他们来到了他的宿舍。宿舍里同样只是邓一群一个人,现在同室的小倪已经基本不回来住了,他完全地住到了他的女朋友家里。刚一关上门,邓一群就抱住了田小花。多日来的担心和焦虑一扫而光,那些多情的话从邓一群的嘴里源源不绝往外倾吐。一切都是性欲在作怪,他知道,他说这些话都是为了能讨好她,让他爬到她的身上去,好让他把自己体内的东西射到她的身体里去。而她内心里是喜欢他这样做的,她也喜欢进行那种肉体之欢,她等在他们单位的楼下的商场门口,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他抱住她,对她说:“我们上床吧。”她则紧紧地抱住他,什么也不说。他掰开她的手,匆匆地拉上窗帘,然后一把就把她拉到了床上。

  一切都不用多说,他们迅速地脱掉了衣服,搂在了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邓一群想:这是当然的。他也爱她,不过他爱的却是她的肉体。她的身上充满了活力,对他的性爱甚至还充满了一种贪婪。他们几乎每过半个小时就来一次,而她毫无惧色,坦然地承受。当时,窗帘外还透着一点灰白,而他们一直进行到外面一片漆黑,他们不知进行了多少个小时。他们一直在床上不知疲倦地做着,他们也数不清那天一共做了多少次。她一点不觉得过分,邓一群甚至不知道她要被做多少次才能作罢。

  她的身体比他要结实,他想。他说:“哪一天我要干你二十次,干死你。”她就笑着看着他,娇羞地说:“你来吧。”她是个处女,和刘红不同。她身体素质好,尝到这样的禁果必然欲罢不能。性爱,对她是那样的新鲜。

  他说:“我饿死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不用,我做点给你吃吧。”邓一群说:“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她说:“有米吗?我煮点稀饭。干嘛要去花那个钱,外面饭店不干净的。”邓一群也就不再表示什么,她省他的钱,他自然是乐意的。她要穿衣服,他却不让她穿。于是她就尖叫着逃了出去。他也走了出去,倚在房间的门口,看着她光光的身体在厨房里淘米生火很有意思。她那做饭的样子,很像一个家庭主妇。

  她已经不再是处女了,他想,她被他睡了,将来她会怎么样?她还继续留在这个城市里?不,她和他不一样,他在这个城市里工作,而她只是来这个城市打工。她必须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农村去,那么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想不出来。也许她自己都想不出来。

  她愿意和我做爱,那么错不在我,邓一群想。如果她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而且有固定的工作,那么他是一定愿意娶她的。她的肉体是那样的好,让他产生无穷的欲望。他走过去,抓住她的乳房,用命令的口气说:“上床。”她笑起来,说:“你会累坏的呀。”他说:“快呀,我等不及了。”说着就把她抱了起来。她笑起来,而她的两手还是湿漉漉的。

  他们再次做了一遍,连饭锅沸了也顾不得照应。他们忘记了饥饿。他们有更饥饿的欲望。

  在枯燥的日常工作与生活里,田小花与他的性爱,使这一段日子里的邓一群感到一种特别的乐趣。

  29

  邓一群后来一再想起他和田小花的那场情(性)爱,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事情的结尾。田小花并没有奢求他的爱,或者说他的责任,她甚至不奢求他任何口头的承诺。

  他们一共经历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邓一群作为一个男友,给了她些什么呢?他想他只给了她一遍又一遍的性爱。她一有机会,就来找他。而他只要一见到她,就只要求和她做爱。

  做爱,是他们的共同主题。

  他想来自己从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他只请她吃过几次饭,但那都是在简单的路边小店。他们完全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吃饭。他还给她买过两件衣服和一只化妆盒。两件衣服比较平常,价钱很便宜(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买什么价钱昂贵的礼物送给她)。那两件衣服,也是他在心血来潮的情况下买的。有次他到省政府去办事,沿路经过山西路商业街,发现那里的衣服很多,在换季拍卖。他想到了乡下的妹妹,决定给她买两件。商店的那个女主人指着其中的两件,热情地对他说:“这两件挺好看,你是给你女朋友买吧,你就挑这两件,保准穿上好看。”他想也许田小花穿上会真的好看。他就买下了。回到办公室,他本不想让同事们看到,但田小悦和小谈还是看到了,问他是给谁买的,他就回答说:“给我妹妹。”田小花对他送给她衣服,自然感到意外,也非常的喜欢。因此,那天她对他特别的温柔(完全是他个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猜想)。至于那只化妆盒,则是他参加一个会议时,会议上发的礼品。那次礼品一共是三件,一床纯羊毛的毛毯,一只电煲锅,另外就是那只化妆盒。化妆盒很漂亮,但邓一群想它对他暂时没有用处,就把它送给了她。但那却是他送过她的最值钱的东西。

  田小花给了他什么呢?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了,把她的处女贞操,把她对一个男人可能有的所有的温柔,把她的心。她还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开始他并不知道她是给谁打的,以为是给她的哥哥,后来她说她没有哥哥,他才明白,她是为他而打的。她织得非常漂亮,后来当他在那年冬天穿到班上去的时候,田小悦和谈琴都直夸说毛衣织得非常好。田小花是对照着毛衣编织书上的花样打的。

  她对他这样的照顾,使他在她面前就放松了防备。他说起了他和老家县城里的刘红的肉体之爱,她却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她希望他说说他的那场性爱,他就说了。他说得很简约。她对他说:“你将来一定会把我的事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怎么会呢?”她不再说什么。

  邓一群不知道她对他们这样的关系到底怎样想,他也不想去问她。问什么呢?她与他保持这样的关系,他很满足,只要她愿意,他有什么损害呢?

  她是个大胆的姑娘。她与他做爱,她从没有让他用过避孕套。他讨厌那种东西。那种橡胶的感觉让他觉得他和女人隔了不止一层。邓一群相信她自己是会采取措施的。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强,不用他来担心。

  但她还是遇到了麻烦。

  她怀孕了。

  其实怀孕是迟早的事,邓一群后来想。

  他们那样不计后果地做事,怎么可能不怀孕呢?由于田小花从来不向邓一群提过分的要求,所以他对做这些事总是从来也不问。对于避孕,女人应该事先考虑到,用不着他来操心。他只管播种。播种的快乐。他怎么能问避孕这样烦心的事呢?在他和田小花的这种性爱关系上,他是一个施恩者。

  她怀孕的时候正是秋天,刚刚进入九月。

  陵州的九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但对邓一群来说,那个秋天一点不美好,全让田小花的怀孕搅黄了。

  那天早晨上班的时候,田小悦带来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那只洋娃娃非常有意思,会哭会笑,按时睡觉,还会要吃奶(当然只是电脑设计的程序)。据田小悦说,要伺候好这只娃娃,就必须像对待真娃娃那样。这只洋娃娃是田小悦的一个同学从美国带来的,价格很贵,一只要好几百块钱。田小悦对这只娃娃宝贝得要命。邓一群在心里就有点发笑,心想:女人真是有意思,那种母爱也许是天生的。不由就想起田小花来,想到一个姑娘要是有了真实的小孩该怎么办?

  那当然会非常麻烦。他想。

  田小花的怀孕对他来说,事先一点预感也没有。他们那一阵子非常快乐,田小花只要有空就到他的宿舍里去。他倒是从来也不主动找她。他对她说过,他去找她不好,怕使她在饭店里有不佳的影响,事实上他清楚原因不仅仅是这点,重要的在于他怕麻烦,二来怕去找她,留给饭店以口实——将来万一出了事,他也好分辩:她都是主动到他宿舍里来的。

  邓一群处在一个进退自如,能攻易守的位置上。

  从事情的一开始,邓一群就想到这一点了。一个弱者的自我保护意识,他想。那么田小花又是什么呢?他没去想。他只能想到自己。

  田小花那天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关于她怀孕的消息,她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电话是小谈接的。当他对着电话“喂”了一声后,她在电话里才迟疑地说:“你几点下班呀?我……有事情要对你说。”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很不正常,邓一群脑袋就“嗡”地一下。虽然他不知道她要告诉他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麻烦来了!

  在邓一群的经验里面,田小花一般情况下不会打电话找他。那么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呢,邓一群不知道。他并没有往她怀孕的这件事上去想,他更多想到的是,她可能会提出正式和他建立朋友(恋爱)关系。而这是他怎么也不能答应和接受的。他通过那么大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从农村出来,怎么可能再娶一个农村姑娘呢?接了电话之后,他心里意乱如麻,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天晚上他在单位里的食堂吃了饭,匆匆地回到了宿舍。他非常烦躁地等着田小花的到来。过去的快乐不再想了。快乐已经到头了,他想。事情总是这样,不会一味地那么愉快。

  田小花那天晚上很迟才来,她说饭店有客,一时走不开。邓一群看见她的脸很白,白得有点异样。他过去是多么贪恋她这样洁白的肉体啊,而现在他看来简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她坐在他的腿上,偎在他的怀里。往常他们只要一关上门,马上就会亲热起来,然后迅速地上床。可现在邓一群对他怀里的这个年轻姑娘开始害怕起来。她的头发上有一种香水的味道,过去这种香水的味道,能强烈地激发他的情欲。但这次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情欲一点踪影都没有,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啦?”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恐怕身上有了。”

  他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就问:“到医院查了没有?”

  她说:“人家怎么好意思嘛。”

  “那你怎么知道是怀孕了?”

  田小花说:“我最近感觉老是恶心,要吐。”

  邓一群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呢?不吃药肯定要出事的。”

  她说:“我到哪里去搞避孕药?”

  邓一群说:“街上的药店里到处都有的,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

  她不说话,低着头。

  田小花有自己的避孕方法,那是她们农村女性所用的传统方法,每次做事时尽量不让它进入体内,并且在事后蹲下身子让它流净。现在证明它并不安全。

  邓一群心里的阴霾一点一点地漫上来,他想到她怀孕很可能是一个阴谋,以达到要挟他的目的。他是中了圈套。自己如何才能脱身呢?他想。半晌,他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她不语。他急起来,说:“你必须去医院做掉,尽早,时间长了更不好办。”

  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意见。她服从了他的安排。她甚至一句埋怨他的话都没有。但尽管如此,邓一群的情绪并不好,所以,他们那晚上没有亲热。她坐了一会,邓一群就催她回去。

  她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做人流那天选择的是一个星期天,上午,阳光灿烂。

  邓一群骑车来到了鼓楼医院。来医院的人很多。邓一群怕被熟人看到(尽管可能性非常的小,但他想还是做得小心一点比较好),在自行车存放处存好车子,来到医院大门拐角的一个书报摊前装着看报。他和田小花约好是在门口见面,但他不想在门口等,他有点后悔当初约定时考虑得不够细致。在那样一个位置等待,能够看到她的到来。

  对这次她来做人流,他思想上做了很大的斗争。他不想来,十分不情愿来。这个责任不应该由他来负,要负也只有她自己。她太粗心了嘛!他想脱身。在决定她这天来做的前几天,邓一群心里一直在烦这件事。来,还是不来,在他心里一直打架。为了能够脱身,事前他已经做了试探,他对她说了,他很可能最近要到外地去出差(当然只是他的借口),如果他出差,她就必须一个人来。她听了,没有做什么大的反对,但也没有说同意。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他想,他可以这么认为。但后来邓一群还是决定来了,他想,他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他是一个男人嘛!他这样冒着前途与名誉的危险来陪她做人流,就是一种最直接地承担责任的表现。但他同时也想好了,他只是来陪她,却绝不作一个男友的身份。要是万一不幸被单位的什么人看见了,他只说是陪他的一个亲戚来看望住院的病人,不管他们信不信。

  时间已经到了九点,邓一群急了起来,他想,她再不来,他就有理由回去。他已经把买来的那份小报看了整整两遍了,在这过程中,他一直朝门口张望也没有见到她。再等五分钟,再不来,他就走——他已经有了充足的理由。不是他不承担责任,而是她不守约!

  五分钟真的过去了,他心里有了一丝快慰: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开溜了。他取出了车子推出了门口。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田小花的声音。田小花正站在一个小商贩的摊前,手里好像买了一个什么小东西。邓一群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在这?”田小花衣着跟前几天的一样,但让邓一群看来,她真的太像一个倒霉的姑娘了,有点傻傻的。她说:“我都急死,等你半天了,也见不到你。”邓一群说:“我也是在外面等了半天,没见到你,就站到里面去了。”

  他们重新放好车子,邓一群对她说:“妇产科在三楼,你一人去吧。我在楼下等你。”田小花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害怕,你就不能陪我去么?”邓一群说:“我不好陪你去的,上面都是女人嘛。”他陪她在下面挂了号,安慰她一番,然后看她上了楼。

  有了这样的一个姑娘,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邓一群坐在挂号大厅的长椅上,当时心里这样想。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脑子里跳出这样的话。大厅的走廊上不时有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和医生,她们一个个面容娇好,让他看了心里生情。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身材特别好,而且看上去那样的干净。他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城里姑娘呢?他想不出来。

  但他一定会在陵州找一个理想的姑娘,他想。

  他坐在那里,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他喜欢这种局外人的感觉。

  田小花会怎么样呢?做人流会很难吗?医院现在已经开放了,而过去的农村医院可不一样,谁要是怀孕了,医生们对她的态度会相当的不好。

  一些年轻的女性从楼上下来,有些看上去不像是好姑娘,而有些姑娘则是由年轻男子挽着,一看而知,那年轻男子就是她们的未婚或已婚丈夫。没有男人陪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想到他和田小花的关系,把她们想象成都是那种不正当的女人。否则怎么会让她们独自来做人流呢?

  田小花终于下来了,邓一群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她冲他苦苦地一笑,他也不由笑了起来。

  这一经历是多么的不易,又是多么的容易啊,他想。

  30

  邓一群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当时一下子都没能想得起她是谁。继而他笑了,听出来是邓阿姨。他当时内心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他把她忘了。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把那个家庭忘了(它原来是为虞秘书长存在的,或者说只是为那个官职而存在的,进一步说,因为邓一群需要,它才存在),有时他自己也感到一丝惭愧,但他很快就释怀了——现实生活毕竟是忙碌的,他为了生存,要对付很多事情,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些故人呢?再说,那次在她家吃的那顿晚饭的感觉,总让他内心里有点异样。

  “小邓,你现在个人生活怎么样啊?”电话里的阿姨这样问。

  邓一群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说:“还好吧。”

  邓阿姨说:“谈了对象没有嘛?”

  邓一群看到田小悦和谈琴她们都像在忙自己的事,一个伏在桌上翻译着世界银行组织提供的一份关于中国机械行业发展的情况报告,一个在电脑前进行扫雷游戏。他笑起来,说:“没有啊。”

  电话的那头认真地问:“是不是真的没有啊?”

  “真的没有啊。”

  线的那一头就说:“这个星期天到我家来坐坐吧。”

  邓一群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意思,就愉快地答应了。

  邓一群想到田小花,心里也还是有些隐隐地担心,她身体能行吗?据说做人流是很伤身体的。他记得当时给了她二百块钱,她推辞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在他的坚持下,收下了。他嘱她买点补品养养身子,但他也知道,事实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在饭店里要每天干上十多个小时,根本没法休息。

  然而,他想到这一点,自己在心态上也就平衡了。

  他是一个多么容易平衡的人哪!

  毕竟,在这样的事情中,他邓一群作为一个男人,没有任何损失,无论是生理的、精神的,还是抽象的道德意义上的。尤其是他作为一个省级机关的青年干部,他的个人品行因为这件事的悄然无声而丝毫没受玷污。甚至,他可以说是很有所得。

  他很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