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路》

                            王大进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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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年底。

  扶贫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他为乡里解决了一百多万资金,兴办了两个企业,联系了十多个项目,而且还有抗洪斗争。

  龚长贵结案了,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这辈子算结束了。邓一群没受到牵扯。他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

  苗得康对邓一群是满意的。邓一群又回到乡里。

  邓一群对叶媛媛的感情又进了一步。只是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影响自己前途。保证仕途顺畅,是个人生活中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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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5日,工作组接到通知,要求他们回去。

  热烈的送行,热烈的赞誉。

  隆重的迎接,一致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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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一群回到了机关。

  旧的一年最后的一些日子,在静悄悄中,平静地过去。在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年度新闻人物是国务院总理朱基,年度城市是上海,年度话题是人民币不贬值,年度电视节目是焦点访谈,年度电影是张艺谋,年度歌星是王菲,年度词汇是抗洪......

  厄运开始到来。

  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而每一个打击对邓一群来说,差不多都是致命的。回来以后,厅里对他的工作表面上还是肯定的,取得的成绩是大的,工作努力,也很辛苦,为机械厅增了光,自己也在那样的工作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除此,对他没有任何说法。回到科技处,他邓一群,还是原来那个邓一群。就是说,这一年的辛苦,对他而言,下去和不下去,真的没有两样,甚至下去比不下去还要糟糕,完全被肖如玉所言中。

  他心里清楚,新的领导不喜欢他。他回来后不久,就在一个晚上去了孔子悦家,进行必要的造访。他知道,多上门也可增进彼此间的感情。在一个单位里,要想得到很好的生存,就必须要讨得领导的欢心。领导不是圣人。所有的领导都喜欢人拍。圣人也喜欢被拍。

  为了不显得唐突,他那天特意带了两盒上好的茶叶,既不显得刻意的讨好,又不失其礼貌。孔厅长家住的还是原建设厅的房子,房子非常大,是两套打通的,有一百多个平方。他正好在家里,接待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见有人来,就告辞了。孔子悦说那是建设厅原来的一个同志。邓一群向他汇报了自己下去的一些情况,他就在沙发里静静地听着,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邓一群后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也就止住不说了。

  那天,孔子悦始终表现得非常礼貌地接待他,同时对他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是很原则的话,与他个人绝无联系。他已经了解了邓一群的一些情况,比如他有个岳父家的背景,比如他怎样受到龚长贵的器重,等等。他不喜欢。凡是前任重用过的人,他绝对不能再重用。这是官场上的一条原则。中国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邓一群虽然年轻,但他却属于旧臣。旧臣也不是不可以用,但那需要经过改造。不改造就不能脱胎换骨。知识分子还要改造,何况他这么一个机关里的处级干部?

  对邓一群来看望他的企图,他也很清楚,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某种概念,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到无数的干部群众意见,觉得邓一群被提拔得太快了。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他对邓一群只能说那种官话。那种官话听得邓一群心里直发毛。这种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同你的距离。邓一群知道这样的沟通,暂时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坐了一阵,说了一堆奉承话和效忠的话,也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情绪特别的糟糕。

  老言已经退二线了,老潘主持科技处的日常工作。邓一群回来后,感到组织上应该把这关系理顺,怎么也应该由他来主持,但事实上却把他置于老潘之下。

  肖如玉一点也不同情他,说当初叫你不下,你非要下。下去辛苦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甚至比原先还不如。虽然他力辩,但心里还是非常同意她这样的观点。

  孔子悦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对原来龚长贵的人做了重大调整。邓一群也被视为龚长贵那条线上的人。站错线,跟错人,这是政治犯的最大的错误,可是,开始谁又能够料到呢?邓一群感到心里很委屈。不错,他是跟过龚长贵,可是他并没有得到重用嘛!他也不过才是副处级。如果是龚的亲信,他现在应该是某个处室的头头。与别人相比,别人早就是副处了嘛。所以,他不能不委屈。他感到孔副厅长对他这样是不公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对待他。他是冤枉的。

  邓一群看到,而且有些人明显是跟过龚的人,但是,现在在孔的手下也安然无恙。那些处长的资格比邓一群当然要老得多,孔不好处置他们。倒霉的就是像他这样比较年轻的,随便怎么“整”都不会有问题的。但有一条,是凡过去得宠的都不会再受宠,只有那么一两个有点例外。尤其是赵娟,她不但不受影响,孔子悦甚至表现得非常信任她,这是非常奇怪的。邓一群在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这个女人。她究竟有什么样的一种手段呢?这一对比,不能不叫邓一群感到无比的委屈。赵娟过去可算是一个红人哪!

  能不能通过赵娟做点疏通工作呢?他在心里想。但他很快就在心里又否决了。这种时候,赵娟是不可能帮他的。赵娟刚到计划处的时候,为了培植亲信,曾经拉拢过他。他们有一阵关系不错。赵娟对他是有好感的,他们一起单独出差的时候,她一口叫他一声“小阿弟”。别看她外表是那样好强,其实她的内心是孤寂的,需要有人来安慰她。你要对她好,她会加倍地来补偿你。

  她有一阵对他是有意的,对这一点,邓一群是心知肚明。有一阵机关里对赵娟有一些别的不好的议论,邓一群当时为了不想惹人注意,也就主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他到了科技处以后,他同她来往就更少了。她在心里必然是对他有看法的。倒是小倪后来和她关系不错。小倪现在太平无事,是不是同她在孔子悦面前美言有关呢?

  悔之也晚,他在心里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复杂,而他表现得看来还不够成熟啊。他今后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往后的日子,他要慢慢调整,重新建立关系。

  春节在平淡中过去了,邓一群不知道别人过得怎么样,肯定有人是高兴的,反正自己过得心里非常的不痛快。他的情绪很压抑。

  他怎么能够痛快得起来呢?明摆着自己现在已经跌到了最低点,到了最大的极限了。春节里,他去各个厅长家走了一走(最主要还是针对孔子悦),想借此沟通一下感情,但他感觉那些人笑里透着虚假,孔厅长的笑里甚至透着对他实施打击后胜利的微笑。他只知道孔厅长心里不喜欢他曾经是龚的人,而不知道关键是孔不喜欢他的努力。

  孔子悦厅长有自己的特殊经历。他看不得这个年轻人努力用功向上爬。虽然邓一群和他的出身,尤其是心态,于他年轻时有着一种惊人的相似。但他仍然不喜欢他。相反,正是由于他们这种相同的心态,使孔有意要打压他。

  邓一群一肚子的情绪却没法对人诉说。肖如玉是不喜欢听的。他不会得到她的同情。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他从不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后来是他主动约了周振生,两人在一起喝了一次酒。

  对他现在这个样子,周振生完全不以为然,他说他早就看穿了机关,看穿了那些干部,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满意。他当然是有理由满意的,邓一群想。他对邓一群说:要不你也下海做算了。你这样年轻,又很聪明,何必要吊在机关那棵死树上呢?

  不过,他也承认,现在下海晚了。

  邓一群想:即使早,他也绝不下。要下他早就下了,还会等到今天吗?他的志向,就是往仕途上去。周振生和他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同时,他也没有感受到当官的乐趣。

  要死,就死在这棵树上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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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一群意志消沉,他感觉到自己的落魄。

  回到科技处,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彻底地架空了。离开了一年,处里的工作完全生疏了。不,事实上他并不生疏,问题是没有人让他干什么。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事做,只有他没有。没有人对他交待任何工作。

  他所能够做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样地来上班,然后坐在那张巨大的处长办公台前喝茶,看报。老潘这个狗杂种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说:“你身体不好,多注意休息啊。暂时就不安排你的工作了,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将来处里的工作要做一些调整,说不定你的工作也会动。”小人得志啊!邓一群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愤。老潘的那种得意,邓一群在心里能够感觉得到。真的。如果是他,也会这样的。这就是官场上的残酷。

  邓一群那一阵灰头土脸的样子,谁都能看得出来,虽然他表面上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晚上失眠,觉也睡不好。肖如玉是不理解他的。她只知道他回来了。她希望他回来。她安慰他说:“你不要这样,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么?你就是一辈子当个副处又有什么关系呢?”邓一群不语。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怎么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呢?为了向上爬,他付出了多少的心计?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目标。如果他不能实现,那么他的人生就是失败的。

  他盘算着,怎么才能再上去。一天早晨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在左侧白了一大撮,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没有老啊。这是焦虑的结果。他不能不焦虑。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根本还没有能让邓一群反应得过来。过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春节,在机关里上了不过一个多月的班,邓一群就再次回到了沟墩乡。

  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根据省委的决定,全省扶贫工作,继续进行。原则上,扶贫工作队队员还是前一年的同志,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各个单位可以自行安排。苗得康自然是不再去了,他手上的事情太多,于是,省委办公会议决定,这次扶贫工作,由省委农工部部长张冲担任组长。

  像邓一群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再下去了,因为他前一年生病刚好,而且一个同志也不能下去太久,对家庭、工作都不利。邓一群打听了一下,原先的那几个组员也都不去了。最让他感到不平的是,那些人回去以后,都得到了程度不同的提拔。这差不多已经是惯例了。别的不说,下去一年,功劳没有,苦劳总是有的吧?况且他邓一群下去,还是有很大成绩的。为什么他就得不到提拔呢?

  现在,他甚至也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提拔了,就是这样,他们还是要打击他。这太恶毒了,他想。

  又要扶贫了。这样的机会,让别人去吧,他在心里想。自己下去一年,没有得到提拔,这次谁下去,回来是一定会提拔的。谁会去呢?小赵、小倪,甚至田小悦?他们得到了提拔也好,这样就有比较了,也让机械厅的人看看,他邓一群是遭到了怎样不公正的待遇。回家的时候,他对肖如玉讲了。肖如玉说:“你管它谁去呢。反正这次你是不要再去了。”邓一群说:“已经伤透心啦,我再也不卖命了。我去年差点就把命丢了。”他是铁定心不去的。

  然而,机关里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

  他感觉很是奇怪。

  他忍不住问老潘,老潘诡诈地笑了一笑,说:“不知道。下去的都是领导有心培养的骨干。也许领导已经有安排了吧。”

  “这种事总会有人去的。人家回来就一定能提拔啊。”他心里酸酸地应付说,心里骂娘,面上却不好发作。

  “也不见得,像我这种人不图进步,就不想下去。”老潘淡淡地说。

  邓一群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像在大街上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昔日的荣耀,今天正在付出代价。他不得不忍受老潘以及机关里所有仇视他的人对他的揶揄、讥笑和嘲弄。老潘现在是他的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得不忍着。

  这是一种污辱。

  找他谈话的时候,人事处长明白的告诉他:这是组织上已经定下来的事。换言之,就是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虽然组织人事处长找他谈话的时候,笑容很亲切,说领导怎么怎么重视他,怎么怎么根据实际需要安排他,他还是感觉到这里面强烈而巨大的欺骗。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你邓一群在下面一年,工作的成绩很大,对那里的情况又比较熟悉,所以决定还是让你去,为机械厅再增光彩。

  谈完话后,邓一群陷在沙发里,双腿发麻,四肢无力,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感觉自己都快站不起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们把他当谁?当成一个傻瓜?

  这是疯狂的打击报复!不,它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迫害。整个厅领导班子都在合谋报复他。他由最初对姓孔的一个人的仇恨,扩大到了整个班子。是的,如果他们没有参与,他们为什么不提出反对。即使他们保持了沉默,也是帮凶。合谋犯罪,共同迫害。迫害他什么?他邓一群过去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想不通。他更没有得罪过孔子悦,甚至他一调来,他就想靠近他,是孔子悦自己不让他投靠。

  如果说下来一年还称得上是镀金的话,那么,现在的第二年,对邓一群则明摆着是一种惩罚。

  没有人能够分担邓一群的这种痛苦。肖如玉对他这次则更加的不解,她也感到十分的气愤,说要去机关找孔子悦说理,但被他挡住了。怎么能够呢?那样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家里可能只有老岳父并不反对他下去,他说还是要听从组织上的安排,年轻人就是吃点苦,能多做点工作,就尽量多做。他的话当然遭到岳母和肖如玉的痛斥,她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有点老糊涂了。的确,他那脑筋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水平上,非常僵化。肖国藩知道后,安慰他,让他先下去,然后再做疏通。他说:如果你硬顶组织,那不会有什么好处。

  邓一群是知道组织厉害的,只好服从了。

  但经过这件事,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对他伤透了心。他们间的裂痕,已经是越来越深。她相信他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把过去对他的那点爱,统统化成一种憎恨,憎恨他的虚伪、虚弱,憎恨他的势利、钻营,憎恨他的一切大大小小的做法。

  邓一群感觉自己不仅被单位抛弃了,也被家庭抛弃了。

  正是因为怀有这种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在叶媛媛那里找到了理解,找到了失落的自尊和骄傲,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一切。

  如果肖国藩帮他打通一下关节,他是有可能不下去的。是他没有这样的关系,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做这样的努力呢?邓一群心里不由对他生出了一种怨恨。肖国藩对他的关心是不够的。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就不必对他们友好。

  对肖如玉的感情,他也就越发淡下去了。这不能怪他,怪也只怪他们是对他冷漠。他不必内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