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陈放      

 

第六十六章 闻噩耗慈母悬梁 见手铐老貌辞世





  一个穿身脏兮兮黑棉袄黑棉裤的老头蹲在门口墙根的地方晒太阳,花白的头发乱蓬蓬,鼻涕冻在他的胡茬上。

  村委会主任叫了一声:“老侯头。”

  老人家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浑浊的目光望着远处。

  “哎,他傻了。”村委会主任拍拍老人的脑袋,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别看他,原来的村支书。文革时,来插队的女知青,让他祸害了十几个呢!后来患老年痴呆症,儿子一死,老婆一上吊,他就更傻了。一句话也不说。”

  陈虎看看四周,觉得环境与黑白照片上一个小女孩站在青年男人旁边的背景基本一致,几十年过去了,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东北小村似乎是被改革遗忘的角落。

  “我能进去看看吗?”

  “情吧。屋里没有人。于锦秀一上吊,他家更冷清了。”

  陈虎与村委会主任进了院门,小院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迎面是一明两暗土坯房。

  进了屋门是灶间,摆着一张破旧的方桌。左面和右面两间房是睡觉的地方,各盘着土炕。

  陈虎看看左面的土炕,除了铺着一层炕席连床被子也没有。他进了右屋,炕上铺着被褥,还摆着一排炕柜。

  他伸手摸摸土炕,冰凉冰凉,没有一点热乎气。

  陈虎掏出烟,给村委会主任点上。

  “贺主任,你能谈谈侯德威这一家的情况吗?最好能从根上谈起。”

  “我还不到三十,又是外村倒插门上来的,不太了解老事。我给你找个老人,说的比我清楚。这屋太冷,上村委会谈吧。”

  “谢谢。我就在这里等。”

  “那也好。这树比较大,你怕要多等一会儿。”

  “没关系。那就谢谢你还要跑一趟。”

  村委会主任出去找人。陈虎立刻开始搜查。

  炕柜里只有几件旧衣服,抽屉里是针头线脑,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他翻开褥子,下面也没有东西。陈虎回到几乎一无所有的左面的屋子,脱鞋上炕,撩开靠窗户的炕席,发现了席下有两封信和三张彩色照片。

  第一张照片,一眼就认出是侯德威,他站在车站的电话亭旁,背景是火车站。第二张照片使陈虎如获至宝,侯德威与吴爱坤在奔驰60O型前的合影。第三张照片是吴爱坤在纽约街头微笑着招手。

  陈虎把信与照片装入公文包,回到右面的房间。他看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七分钟,村委会主任还没有带人回来,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信看。两封信都是侯德威写给他母亲。

  妈妈:

  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了她。她现在的名字叫吴爱坤,入了美国籍。她根本不认我这个弟弟,也不承认你是她妈。气得我真想一刀捅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后来又想,让她死了反倒便宜她了。我吓唬她,你不认我,我就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怎么变的,她才软了。但她还是嘴硬,说她生在北京,父母是高级干部,在东北根本没有亲戚。但她又说,既然我求她,可以给我安排个工作。条件是不许我再提什么姐弟关系。我也没逼她。她安排我到她和一个姓蒋的姑娘开的商场当保安,说以后再给我找个能挣大钱的活儿。她还真说话算话。安排我干的活有点麻烦,但挣钱多。她说有人给她背后做靠山,什么问题也出不了。你就放。C吧。她现在想见我也甩不了,她要把我得罪了,我能让她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我不回去了,以后就跟她干。挣大钱后,我把你接出来。回信按我随信附的小条上的地址写,刘喜翠收,她会转给我。

  侯德威陈虎又看第二封信。妈妈:

  姐姐要她小时候在咱家的照片,我见过有几张。你赶快寄来。

  回信时千万告诉我吴爱坤的生父是谁。我让她把我办出国,不抓住她的把柄,光说好话没用。我记得在家时你说过,她生父在咱村插队,后来回城了。不知怎么当上大官。求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知道了也不会乱说,不过是让她乖乖给我办事。

  随信寄去吴爱坤在美国的照片和我与她的合影,是我从她的像册偷拿下来的。妈妈,你没想到当年的小野种如今这么风光吧。

  侯德成

  陈虎把信装进公文包。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会飞出一只道游全球商海的金凤凰呢,但金凤凰已经不认她出生的老窝了。是什么力量改变了这个山村小姑娘的命运?如果没有外部强大力量的介入,这个小姑娘充其量不过是位小康人家的农村主妇。

  村委会主任带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回来。她被看一件老羊皮祆,身子板根结实。

  “陈同志,”村委会主任扶老太太上了炕,“她是于锦秀的姨,对老事比我门清。”

  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起大长烟袋杆。

  “老大妈。我向您打听个事。这屋的于锦秀好好的怎么上吊了呢?”

  “好啥?锦秀就一个儿,不争气。前些天,来了个男人,他说是德威一块儿跑买卖的朋友。他跟锦秀说,德威惹祸,让人家开枪打死。那人还带来了照片,德威让人打死的照片。当天夜里,锦秀就在房梁上吊死。天擦亮才让她老头子看见。松开绳,人早冰凉了。”

  “老大妈,您怎么知道于锦秀是由于她儿子死,她才自杀呢?”

  “晚上,锦秀到我家串门,说了这件事。她说活到头了。我还劝她几句。”

  ‘老大妈,听说于锦秀原来还有个闺女,您见过这闺女吗?”

  “是个野种。小时候被人接到城里去,再也没回来过。”

  陈虎拿出小女孩与青年的合影,让老太太看。

  “大妈,您老看看于锦秀的闺女是照片上这个小女孩吗?”

  老太太看看照片,又看看陈虎。

  “照片怎么跑到你那儿去了?锦秀没事就看这个照片,看了哭,哭了看的。连我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这小丫就是那个野种。”

  “您干吗叫她野种?她没爸爸产

  “锦秀没出嫁,就生出这个丫头,她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德威都骂他娘,还动手打呢。再加上锦秀她爹的成分是地主,为这个野种她没少挨斗。大会小会批了她好几年,非让她交待出谁是小丫的爸爸。她死活没说。那阵子,村里来了几十个知青,有一个就是小丫的爸爸。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道。斗她的时候,知青挨个儿上去抽她的嘴巴,骂她是地生婴。知青挨个都上去打她,一个也没拉,下手都够狠。原以为这一打,锦秀就招了,没想到她还是不说。到现在,锦秀也不说谁是小孩她爸。”

  “大妈,站在小丫旁边这个人是谁呀?”

  “忘了他叫什么了,也是插队的一个。”

  “是他把小丫领走的吗?”

  “不是他。他先来了一趟,说代表知青来看着贫下中农,就走了。后来把小丫接走的我记得是两个女兵,说让小丫参军,当杂技演员。就这么走了,再也没回来。”

  “侯德威这个人怎么样?”

  “他?他爹什么样他就什么样。他爹是个二流子,有钱就赌。他从小就是个坏种,什么事缺德他干什么事。锦秀没少挨他打。儿子打亲娘,这就是头畜生。要我看,畜生死了更干净。没想到锦秀没想开呀。”

  陈虎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就站起来说:

  “老大妈,麻烦您大冷天辛苦一趟。我送您回家吧。”

  村委会主任忙说:

  “不用了。我去送。”

  老太太下了炕。

  “你们谁也别送。几步道。”

  老太太出了屋,走起路来脚步坚实。陈虎和村委会主任送老太太出了院门。

  “于锦秀上吊的绳子在哪里?”陈虎问。

  “在村委会。我给你拿去。”

  “我们一块去拿吧。绳子保持了原样没有?”

  “老侯头用镰刀割断的,别的都没动。”

  “我拍几张照片,然后咱们去取绳子。”

  陈虎从于锦秀上吊的房梁开始,把一明两暗的三间屋每个细部用尼康FS相机拍照,院子、院门,也拍了照。最后在与小女孩与青年拍照的地方又拍了几张环境照片。

  陈虎觉得已经逼近了真相的边缘,但还必须进一步解开吴爱坤生父的身份。他对村长说,能不能找到一个对当年插队知青比较了解情况,而这个人又与侯德威的母亲来往比较密切的人。

  村长想想后说,倒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她叫侯如月,当年与插队的一个知青结了婚。知青为了返城,与她离了婚。但侯如月已经不住在本村,嫁到了县城,听说在县供销合作社工作。

  陈虎与村长告别,搭车前往县城。

  在县供销合作社,陈虎找到了候如月。她是个俊俏的女人,玲珑娇小,根本不像是农村妇女。虽然已年近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陈虎说明了来意,出示了证件。

  “于锦秀上吊了?”候如月惊叹一声,“她的命太苦啦!”

  “候如月同志,我想了解一些于锦秀与一个插队知青恋爱,并生下一个小女孩的详情。你对于锦秀比较了解,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候如月坐了下来。

  “好吧。如果锦秀不上吊,我是不会说的。她死了,应该替她讨还公道。我和于锦秀从小在一个村长大,家庭出身都不好,她爸是地主,我爸是富农,我俩同病相怜,就成了知心朋友。在文化大革命的时期,我和锦秀穿了件花衣服,读了本什么书,都是村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简直就不让人喘气。自打村里来了几十个插队知青后,村里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我公开交了个知青,叫史唤成,后来和小史结了婚。小史后来为了返城,把我一脚踢开。我并不恨他,什么也没有比白城重要。锦秀也交了个知青,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他叫纪涛,是知青团支部书记。但他们一直没敢公开,团支部书记与地主女儿谈恋爱,是立场问题呀,何况纪涛的父亲是高干呢!锦秀大了肚子,村里谈论起来,说她勾引插队知青,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没少开她的批斗会,非让她说出孩子是谁的。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是个丫头,她也没说出是谁的孩子。村革命委员会和知青团支部对于锦秀的顽抗忍无可忍,召开了一次独出心裁的批斗会……”

  全村男女老幼和插队知青在小学校的操场上集合。在“打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于锦秀”的口号声中,于锦秀被两名背枪的民兵押到土台上。一个女民兵怀里抱着个摇篮,摇篮里面是个还没出满月的小丫头,她哇哇地哭。女民兵把摇篮摆在于锦秀的脚下。

  村支书候武魁主持批斗会。三结合后他当上了村革命委员会主任。

  侯武魁先带领大家高声朗读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后说:

  “于锦秀,她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勾引知青,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今天,非让她交待出她勾引了谁!和准生出了这个地主阶级又一代孝子贤孙!摇篮里的这个丫头,是地主阶级的接班人!于锦秀,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于锦秀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你交待,你勾引了哪个知青?”

  于锦秀的腰被压弯成九十度,但她沉默不语。

  “你不交待没关系!知青强烈要求,狠狠打击于锦秀的反动气焰,与地主阶级划清阵线。现在,由革命小将轮流上台,用实际行动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于锦秀,你只要说出你勾引的知青姓名,就对你从宽处理。开始!”

  “打倒于锦秀!”

  “打倒于锦秀!”

  “誓死保卫毛主席!”

  在口号声中,知青们走到于锦秀身边,有的抽打她的嘴巴,有的踢她的腿。

  侯如月看到纪涛走到于锦秀身边,左右开弓抽打她的脸。鲜血从于锦秀的鼻孔和嘴角往下流。

  纪涛朝摇篮里的婴儿吐了口痰。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候如月气愤得掉下眼泪,但她没有站起来大声说:纪涛,你就是那个知青。她把话咽了回去。

  纪涛举着毛主席语录呼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于锦秀!”

  于锦秀抬头看了纪涛一眼,又垂下了头。

  于锦秀昏倒了,批斗会不得不结束。晚上,我去锦秀家看她。孩子发烧,她的脸肿得像个馒头,也发着烧。但还要照看没出满月的病孩子。

  “锦秀,你干脆把纪涛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供出来得啦!替他瞒着,你受多大的罪。我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打你最狠,还冲孩子吐痰,那是他的骨肉呀厂

  “我不能毁了纪涛。他打我,也是出于无奈。”

  “你不把他供出来,我去说。反正你不能再替他受罪了!”

  于锦秀泪流满面地拉住侯如月的手说:

  “好妹妹,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你要说出去,我抱着孩子跳河!这事要说出去,纪涛这辈子就完了。他要去上工农兵大学了,我不能毁了他。好妹妹,你要答应我,把这件事永远烂死在肚子里。”

  “我答应了于锦秀,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三个月后,纪涛回城上大学。她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有去找纪涛。纪涛也没有找她辞行。我气不过,在纪涛走的前一天,我抱着锦秀那个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野种,在地头拦住了纪涛……”

  “纪涛,听说你明天就走?”

  “是呀,如月。也许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咦,你抱的是谁的孩子?”

  “你不认识她了。她就是还没出满月就和她妈妈一块被批斗的野种。唉!这个小野种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爸爸是谁了。”

  纪涛双手抱过孩子,难过他说:

  “这孩子,还挺招人疼的。也许将来有一天,她的父亲会来找她的。我猜想,孩子的爸爸有难言的苦衷吧。”

  “我看,这个小野种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把孩子给我。”候如月从纪涛手中接过孩子,“她妈舍不得,我舍得,假装一失手,把她摔死多省心。”

  候如月撒手就要扔孩子,纪涛赶紧接过来,抱在怀里。

  “如月,你怎么这么狠心!她好歹也是条命啊!你把孩子结于锦秀好好送回去。唉,她妈妈为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俊如月接过孩子说:

  “纪涛,村里人都知道小野种的爸爸是知青,就是不知道是谁。你说,你们知青中怎么有这样的流氓?霸占了人家黄花大闺女,捅出个孩子,又不敢站出来承认。我看呢,这小子丧尽天良,狗屎不如!”

  纪涛低着头离开。

  听完候如月对往事的回忆,陈虎问:

  “后来,你见过纪涛吗?”

  “没有。再也没见过。听说他回过村里一次,那时我已离婚,嫁到县城来了。”

  “你和于锦秀经常见面吗?”

  “经常见面。后来,于锦秀嫁给了侯武魁。又生了个儿子,就是侯德威。锦秀每次到县城,都到我家看看。我回村时,也到她家看看。”

  “于锦秀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你和这孩子又见过面吗?”

  “要说这个小丫头,虽然在月子里就挨批斗,以后的命还真好。九岁上,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参了军,当了杂技演员。可惜就可惜在锦秀不能跟着这个有出息的丫头享福。锦秀对我说过,那孩子参军一年多后,部队来了人到村里找她谈话,说这孩子在村里一直就没上上户口,法律上也不能证明她与孩子是母女关系。让她写了材料,宣布对孩子放弃监护权,永久断绝关系,说这样对孩子的未来有好处。于锦秀为了孩子的前途,就答应了。部队的人留下了一千块钱就走了。锦秀苦命呀!”侯如月叹口气接着说:“她惹不起当官的。这丫头十二岁那年,结于锦秀寄过~张照片,管于锦秀叫于阿姨。这孩子还有点良心。于锦秀对这孩子一直惦记着。这孩子成人之后,好像也给于锦秀寄过几回钱。前两年我再向于锦秀打听这孩子,她不爱说了。只说了一句,孩子说到底是托了她爸爸的福,我不想给孩子找麻烦,不联系了。陈同志,我了解的情况就这么多。”

  陈虎从公文包掏出中年男人与小女孩在村头合影的黑白照片,交到俟如月手里。

  “如月同志,你看看,认识照片上这个男人和小女孩吗?”

  候如月惊奇地说:

  “这张照片怎么在你手里?它一直在于锦秀家里呀。这张照片,锦秀让我看过不止一次呢。她说是纪涛回村时拍的,他专门叫上她闺女和他拍照。这个男的就是纪涛,小女孩就是于锦秀和他生的丫头。于锦秀一直拿这张照片当宝贝,经常看着照片发呆。陈同志,纪涛现在大小也是个干部了吧?弄不好,能当上个科长呢。”

  陈虎笑笑说:

  “谁知道,也许比科长还大一点呢。”

  “比科长还大?我们县长才处级呢。”

  当夜,陈虎住在县城招待所。于锦秀的悲惨命运让他彻夜未眠。纪涛后来认没认吴爱坤这个亲生女儿呢?纪涛靠什么手段爬到了高位,在吴爱坤的走私案中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接下来应当到吴爱坤参军的部队文工团去查,可惜这次怕是没有时间进行。

  陈虎接到方浩秘书打来的电话,立即返回。

  市政法委派来一名副主任,在机场迎候陈虎,拉着他立即赶到市委出席紧急会议。

  车上,副主任说:

  “陈虎同志,方书记让我告诉你。如果发生了你意料不到的情况,他希望你能保持冷静。”

  “出了什么事产’

  “开会你就知道了。会议原定上午开,因等你出席,改在了下午。”

  会议在市委小会议室进行。

  方浩、纪涛、陶铁良、陈虎及十二名工作人员坐在长条会议桌两侧。

  方浩宣布开会。

  “同志们,6036专案组第二小组成立暨第一次工作会议现在开始。6036军事工程被不法分子盗用了名义,进行猖狂的走私犯罪。我市在中央统一部署下工作,成立6036专案组第二小组。市政法委研究决定,任命陶铁良同志为第二小组组长,陈虎、乔英同志为副组长。现在我来介绍乔英同志,她是6036专案组派到我市指导专案工作,对案情比较熟悉。参加过焦何案相关案件的调查。”

  乔英从座位站起来说:“我是乔英。”

  “请坐,乔英同志。下面由乔英同志介绍案情及在我市进行调查的进展。乔英同志,请吧。”

  “盗用6036军事工程名义走私案的基本情况,通报上都有详细的内容,我就不细说了。盗用军事工程名义,制造假批文,拦截海关业务通讯,盗接海关线路。这是一起典型的法定代理人走私、高智能犯罪案件。我重点向同志们汇报来依市一周来的工作进展。长城贸易集团公司是军区企业局与地方合办的公司,是盗用6036军事工程名义的法人之一。军区对该公司的行为不知情。公司两位负责人李京生和高明是地方干部,不是军人,但他们两个都是转业军官,所以在军队机关有许多熟人。涉嫌参与盗用6036军事工程名义走私的另一个法人单位是依市的龙金公司,法定代表人是焦小玉。还有一家广东的公司参与了这起走私犯罪。我们分别对长城公司的李京生、高明和龙金公司的焦小玉、魏明进行了讯问。李京生、高明已初步承认了背着企业局,盗用6036军事工程名义的罪行,开始交待问题了。龙金公司法定代表人焦小玉态度恶劣,她拒不承认盗用了6036军事工程名义走私,坚持说是正常的受委托进口业务。我们在查账中发现,代表龙金公司在与长城公司的合同、与广东一家公司的合同上签字的正是这个焦小玉。在查账中还另外发现了焦小玉严重的经济问题。她擅自从应全额上缴中央财政的三千万罚没款中,截留了九百万,人在龙金公司的账上。焦小玉对此狡辩说是为了滚动办案。焦小玉利用长城公司的 60361程预付款,动用了五百多万购买了六套高档住宅,其中有她自己的一套三室一厅,将近一百万元。以上两项,都查到了焦小玉的批准签字。焦小玉利用信用卡挥霍了两万六千多元。信用卡有十二万元,是从截留的九百万中划到她的卡上的。她还有一辆实际上私有的宝马高级轿车。仅据这些证据确凿的材料,焦小玉已经构成了经济犯罪。我建议对李京生、高明、焦小玉三个人立即拘留。”

  陈虎感到从脚底下往外冒凉气,仿佛自己全身进入了真空状态,脑袋一下子大了起来,大到就要爆裂的程度。

  “我谈谈焦小玉的其他情况,”陶铁交咳了一声,“现在看来,焦小玉欺骗了我们,欺骗了组织。最近,我们提审了焦东方一次,焦小玉参加了那次提审。她利用审讯的机会,以人道主义的借口,把一张焦东方与田聪颖的婚照照片在众目腹腔之下送给焦东方。照片我们事先检查过,陈虎同志也在场,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就在这张照片的背面,熊小玉用密写药水与焦东方通风报信。照片事件发生后,周森林同志和我一起提审了焦东方。焦东方交待了焦小玉在照片背面密写的内容。这是在焦东方没被捕前,他们兄妹就商量好的联络方法。”

  纪涛看了看与会者的每张面孔,苦笑着说:

  “看来,我不得不说几句了。乔英同志的初步调查,周森林、陶铁良同志对焦东方的提审,情况出人意料,使我感到非常痛心。焦小玉是我的秘书,又是龙金公司的法人。龙金公司又是我所在的机关直属的公司。机关从不过问龙金公司的具体业务,由组织委派的法人负责。焦小玉擅自截留罚没款;又竟然利用走私预付款购买六套住宅,包括她给自己购买一套;利用信用卡挥霍;超标准使用宝马轿车;她利用职务之使犯罪,让人触目惊心。地甚至利用密写照片与焦东方串案,手段非常恶劣。我作为焦小玉的上级,不能推倭失察和用人不当的责任。我的态度很明确,坚决不护短,该查办的不管是谁,都要坚决查办。陈虎同志,焦小玉长期是你的搭档,你们好像又有点恋爱关系吧?你作为6036第二小组的副组长,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关于焦小玉的情况呢7’

  方浩插话:

  “陈虎同志对此可能感到很突然。我先谈几句。坦率地说,焦小玉的这些情况,我也感到很突然。乔英同志又问焦小玉的笔录和相关证据,我认真看过。其中截留罚没款九百万人民币,人在龙金公司账上,有焦小玉的批准签字,焦小王也供认不讳。权力机关截留罚没款,是当前公检法腐败的一个特征。长城公司预付给龙金公司的款项显然属于走私的预付款,焦小王也签字了。利用这笔款购六套住宅,购房合同也是焦小玉签字。对此,焦小玉不能不负法律责任。其中可能还有隐情,但证据应当说是确凿的,充分的。是否构成职务犯罪,还要进一步调查取证,但对她进行拘留,是符合法律要求的。至于焦东方供述焦小玉利用照片密写联系,尚存一些疑点,可另案调查,我们应该相信法律的公正性,法律最终不会把不实之词强加给一个人,我们需要的是时间。陈虎同志担任盗用6036军事工程走私专案组第二小组的职务,是高检和反贪总局决定的。说明我们党一向是实事求是,并不因陈虎和焦小玉的关系比较密切而不敢放手使用。陈虎同志,你谈几句吧。”

  陈虎逐渐冷静下来。方浩的发言使他的思路开始走出当头一击产生的模糊。

  “我感谢市委及上级组织对我的信任。打击利用职权犯罪,是反贪局的职责所在。我是共产党员,应无条件地服从党的指挥。但是,由于我确实和焦小玉存在着恋爱关系,所以我请求辞去本专案副组长的工作。”

  会场顿时沉寂。陈虎坦然承认与焦小玉的恋爱关系,使许多人感到意外。

  纪涛的目光直视陈虎。

  “陈虎同志的坦诚让我很感动。但我认为不存在考虑陈虎辞去副组长的可能。组织上相信陈虎同志有很强的党性。这才是工作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陈虎同志和焦小玉熟悉,反而有利于我们全面掌握情况,使案情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至于焦小玉的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有赖于进一步的调查和取证。目前,她还仅仅是犯罪嫌疑人嘛。拘留甚至逮捕,也不影响对她的进一步调查。还要看证据,看她的态度。焦小玉的问题,我可能比陈虎还要痛心,因为我同时负有失察的责任。陈虎与焦小玉仅是恋爱关系,从法律上说没有亲属关系。我认为不需要回避。老方,你说呢?”

  方浩咽了口唾沫,他感到喉咙发紧。

  “我同意纪@J部长的看法。陈虎同志,即使你辞去副组长,仍然是反贪局副局长,公务员的腐败案件还是要你们出面侦查。正如你说的,这是反贪局职责所在。我相信你能尽职尽责。下面,你和铁良同志,还有乔英同志,该上任了。接下来的讨论要由你们几位主持。”

  对焦小工实行拘留,是6036专案组成立后的第一次重大行动。

  陈虎、陶铁良、乔英带队进入龙金公司写字楼。

  陈虎没有想到,自上次分手,竟然会与小玉以这种形式见面。由自己去逮捕自己最信赖、最钟爱的女人。他没有办法,除了履行职责而别无选择。他咒骂自己,焦小玉是落进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自己不但不能解救她,反而要夫给她戴上手眼他推一的安慰是时间或许能证明焦小玉无罪,但此刻他无能为力,拘留焦小玉的法律要件齐备。似乎黑暗之中有一种力量早已为今天掘好了陷阱。

  陈虎、陶铁良、乔英走进焦小玉的董事长办公室。

  焦小玉似乎早已预见到这一切。她冷静地坐在老板椅上,面对进来的人沉默不语。她的目光与陈虎的目光只短暂地接触了几秒,她就移开了目光。她从陈虎的目光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痛苦与内疚。她移开目光,不想增加陈虎的痛苦。

  陈虎掏出搜查证。声音低沉地说:

  “焦小玉,现在依法进行搜查。”

  焦小玉菀尔一笑说:

  “陈虎,现在到了你大义灭亲的时候了,请便。”

  焦小玉拉开抽屉,取出陈虎送给她的提琴发夹,精心地别在头发上。陈虎见此,心如刀绞。

  一位女干警从抽屉里拿出王者之剑的剑鞘。

  焦小玉突然尖叫一声:

  “不要动,那是私人物品。”

  女警冷笑说:

  “怎么有剑鞘,没有剑?剑呢?什么私人物品,这是明令禁止私人所有的刀具。把剑交出来。”

  “剑不在我手里。”

  “在什么地方?”

  陈虎冷冷地回答:

  “剑在我手里。”

  女警把剑鞘装入透明塑料袋说:

  “收缴,是否是私人物品,以后再说。”

  陈虎拿出拘留证说:

  “焦小玉,你涉嫌非法截留罚没款,参与走私,被依法拘留。请签字。”

  焦A、玉流下热泪,她咬住牙,不哭出声,默默在拘留证上签字。

  陶铁良痛苦地挥挥手说:

  “带下去吧。”

  女警给焦小玉戴上手铐,押出办公室。

  陶铁良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自我谴责。他知道焦小玉被人做了局,甚至隐约感到做局的人是谁,他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处在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除了对焦小玉落井投石没有别的选择。他走到陈虎身旁。轻声说:

  “真对不起。这种场面让我很难过。其实,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小玉是怎么回事。但证据确凿,我们救不了她呀。别难过了,从长计议,或许还有转机。”

  “谢谢,铁良。”

  陈虎忍住悲愤,正要往外走。方浩的秘书急匆匆走进来。

  “陈虎同志,铁良同志。方书记让我赶来通知你们,周森林同志病危。周森林同志希望最后见焦小玉一面。组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你们马上带着焦小工赶到医院。”

  “沈当”一声,陈虎的拳头砸在老板台上。他明白作小玉被捕是对用森林致命的一击,这个什么心里都明白的人到最后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抱着遗恨离开人世,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吗!

  五辆警车驶到心脏病专科医院。

  两名女警把焦小玉夹在当中往病房走。为防止脱逃,没有取下焦小工的手拎。

  “等等,”陶钱又拉住女刑警,“把手铐给她取下来。这样子见周局。不太好。”

  乔英拦阻道:

  “不行。熊小玉是要犯。她脱逃、反抗、自杀,我们都承担不了责任。”

  方浩的秘书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心里认为乔莫过于严谨,但他没有权干预司法行动。他推开病房的门说:

  “请进。”

  焦小玉冲进病房,扑到病床边,跪下,戴着手铐的双手握住周森林的手,悲恸地叫道:

  “周局!你不能离开我们呀!”

  方浩、林先汉、张广大、孔祥弟等市委主要负责人守在床边。他们看见焦小玉戴着手铐,神情都很沉重。周森林的两个儿子也守在床边。

  周森林处在弥留之际,焦小玉的呼喊使他睁开眼睛。他枯干的手指颤动地触摸焦小玉的手铐,眼角滚落一滴泪水。

  “周局!”焦小玉泪流满面,“你不能走啊!”

  周森林停止了呼吸。示波器上他的心跳成了一条直线。但眼睛没有闭上,含着无限悲情凝视苍穹。

  陈虎走到床头,轻轻说:

  “周局,你放心走吧。我绝不会让王者之剑蒙羞。剑和剑鞘,总会有合二而一的一天。”

  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周森林的眼皮缓缓合上,嘴角微微现出了笑容,连额上的皱纹也一下子舒展开来。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仪容是宁静、庄严,仿佛他自身已成了一把王者之剑。

  乔英轻声对方浩说:

  “方书记,犯人情绪不稳定,留在这里不好,是不是现在就带走?”

  方浩默默点点头。

  焦小玉听见了乔英与方浩的对话。她站起来,走到插着她让陈虎带来的马蹄莲的花瓶旁,把花从花瓶取出,放在周森林的胸前。

  焦小玉谁也不看,一步一步地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