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清贫》

                           老辛      

 

第二十六章





  “熊之余呢?”梁小拎着行李跑上楼,一看见尚哲义就问。

  “你回来了。”尚哲义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熊之余呢?”梁小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站在楼道上东张西望,一边朝熊之余的办公室探头看了一眼。

  “来,把行李我。”尚哲义伸手去接她的行李。

  “不。”梁小把行李往身后一藏,她朝尚哲义笑笑,露出一嘴白牙:“大熊呢?他哪儿去了?”

  “他还能去哪儿!”尚哲义苦笑道,“来,把行李给我。你好像直接从机场过来的吧?”他抢过梁小的行李,替她拎到屋里,“你妹妹呢,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回来了。她回家去了。”梁小一边说,一边仍东张西望地找着熊之余。她好像听见一声叹息,这叹息轻得像一阵风从她耳边掠过,不过仍旧使她打了一个哆嗦。她回过头来定晴看着尚哲义。尚哲义躲避着她的目光。

  “大熊到底去了哪里?”

  “他、他……出去办事去了。”尚哲义支支吾吾地道。

  “他去哪儿办事去了?”梁小看出他神态不正常,紧追着问。

  “去、去……去市经委办事了。”

  “骗人。”梁小一颗心往下坠,“他决不会去市经委的。凡是与公司业务有关的事,他现在一概都不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到市经委干什么去了?”

  “梁小,你就别问我了。”尚哲义将她的行李放到桌上,“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买点儿菜,一会儿我过来叫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你就先休息会儿吧。”

  “我不想休息。”

  尚哲义笑笑,心里说,可怜的丫头。他心事重重,转身想走。梁小喊住他:“你回来。”尚哲义回过头来望着她。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眼眶中有泪光在闪动。“你说老实话,熊之余到底去哪儿了?他、他……”她胸脯起伏,憋了半天,将脸都憋红了,才困难地道:“他是不是到那个什么、什么……郭兰那儿去了?”

  梁小终于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唉,尚哲义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佝偻着脑袋走出了梁小的屋子。

  这种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尚哲义带着一种对梁小爱莫能助的沮丧,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坐在屋发了半天呆。等他抬起头来看表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钟头。梁小是六点多钟回来的,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天早已经黑透了。

  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发现梁小那边寂然无声。他不由感到十分担心。他轻轻走了过去。他发现梁小屋门紧闭,他敲了敲门,“梁小梁小”地喊了几声,没有听到梁小的回答。他越发感到担心,他捏起拳头咚咚砸门,砸几下听一会儿,听一会儿砸几下,可是任他将手都砸痛了,梁小屋里却兀自死一般寂静。

  汗水顺着他的发梢沁了出来,一刹那间、他脑子里涌过几种可怕的情景:梁小吞药自杀了!梁小投缳自尽了!“梁小!”他大喊一声,一脚将梁小的屋门踹了开来。他用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致当屋门飞开的一瞬间,他立脚不稳,几乎摔倒在地。

  他冲进屋子。屋子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找到灯绳,打开电灯。他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惟恐看见梁小脖子上套着绳子吐着大舌头挂在屋梁上或者四仰八叉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幸亏这一切只是他的想像,梁小屋里没有人,只见她那只红色的旅行皮箱,还搁在桌上。他早先替她提过来时就搁在桌上,现在仍旧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尚哲义仍旧感到不放心,他又“梁小梁小”地喊了几声,将床铺底下、柜子后面都找了一遍,好像梁小是一只老鼠似的。他将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发现梁小,才轻轻吁了口气。他以为梁小一定是回家去了。他疑惑梁小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他连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他终究不放心,回到自己屋里,就往梁小家里挂电话,对方电话呜呜作响,占线。他放下电话,过了会儿,再往梁小家里打时,梁小家里却没人接电话了。

  尚哲义就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过了一夜,早上六点多钟,他从床上爬起来,又往梁小的家里打电话。这回是梁小妈妈接的电话。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睡眼惺松。

  “梁小在家吗?”

  “您哪位?”

  “我是尚哲义。梁小在家吗?”尽管是打电话,尚哲义脸上仍旧挂着殷勤的笑容,好像梁小妈妈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梁小昨儿没回家呀。她一下飞机就到公司里去了,她没在公司吗?”老太太的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担心。

  “梁静在家吗?”尚哲义的一颗心使劲往下沉。

  “她出去了。”

  “梁小是不是跟她妹妹一块儿出去了?”

  “没有呀。梁静昨儿晚上就出去了,一夜没回家。她上他们厂子去了,说是要研究什么进口设备的事,把我也拉去了,说要让我看看她的宏伟规划。”老太太的声音里开始流露出明显的担心,“梁小没在公司吗?”

  “没有。”

  “可我听她妹妹说她一下飞机就到公司去了呀。”

  “她昨天到公司来了一趟,可是马上又出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

  “哎呀,她不会出什么事吧?”老太太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

  “她不会出事的。您放心。她大概是到她同学那儿去了。她从澳大利亚给她同学带了些东西来,她同学刚生完孩子。”为了让老太太放心,尚哲义撒了一个谎。说完,他又等了会儿,直到听到老太太放心地吁了口气,他才轻轻将电话放下。

  他皱着眉寻思,梁小会到哪儿去呢?他心里突然一颤,会不会……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他顿时感觉脑袋都大了。他赶紧穿好衣服,锁上门跑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芳新园赶。郭兰住在芳新园,这在兴隆公司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清晨的瓜州,大街小巷都显得空空荡荡。出租车已经跑得飞快,可是尚哲义却仍旧觉得慢。他不停地催促司机加速加速,弄得那位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出租车司机不得不提醒他:“同志,这是汽车,不是飞机。”

  出租车仅用了二十六分钟就赶到了芳新园。尚哲义很快就找到了芳新园十八号楼,发现这是一幢临街的房子。他抬头望着这幢六层的巧克力色建筑,发现许多窗口都黑着灯,大概人们还在睡觉,亮着白色灯光的屋子也有几间,他不知道哪间是郭兰的。

  他只好扯起嗓子来喊:“熊之余熊之余。”弄得许多路人都扭过头来好奇地瞅着他,也有一些住户从窗子口上探出头来瞅着他,有一个被搅了好梦的小伙子还破口大骂:“大清早的,你他妈嚎哪门子丧?你还让不让人睡了?”尚哲义好像没听见,他只顾伸着脖子喊:“熊之余熊之余。”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致将旁边树上一群正在酣睡的麻雀都惊醒了,蓬蓬乱飞。

  熊之余此时正坐在餐桌前。在他面前摆着一碗粳米粥,上面放着几茎炒得香香的辣咸菜,还有一片切得厚厚的得利斯火腿肠。粳米粥由热而凉。熊之余手里把玩着筷子,对郭兰给他盛好的粳米粥一动不动。他眼睛盯着郭兰,郭兰双手放在腿缝中,低着头坐在他对面,好像一个待审的犯人。

  熊之余起初听见尚哲义的声音还有些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尚哲义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呢?尚哲义怎么会找到芳新园来呢?等郭兰抬起头怯生生地对他说:“好像有人在喊你。”他才一跃而起。他有些心慌意乱,因为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尚哲义不会大清早就找到这里来的。

  他跑到窗口前俯身往焉望,果然看尚哲义站在楼下围墙外面的马路上抻着脖子喊他,满脸惶急之色。他连忙拉开门往楼下冲去,连衣服都忘了穿,还是郭兰拿了他的衣服追下楼梯来,他才将衣服抓在手里,边跑边穿。

  郭兰回到楼上,躲在窗帘后面瞅着他们。她看见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正指手画脚神情焦虑地对熊之余说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愤怒,熊之余听了他的话,也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他偶尔回头一望,只见三楼靠左边那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个人影一闪,但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梁小会到哪儿去?”他焦急地问尚哲义,“她会不会到她哪位朋友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尚哲义摇头道,“她昨天才回来。她连家都没有回,一下飞机就直接回公司了。”他望着熊之余,悲伤又有些愤懣地道:“她满心惦记着你,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你、你却……这一切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是不是你跟他说我在这儿的?”熊之余怒道,“是不是你跟她说郭兰的事的?”

  “不是。”尚哲义直视着他愤怒的目光。

  “不是你说的,那她是怎么知道郭兰的事的?她怎么知道郭兰住在芳新园的?”

  “你以为郭兰住芳新园是什么秘密吗?你以为你跟郭兰的事是什么秘密吗?”面对熊之余的咄咄逼人,尚哲义也不禁愤怒起来。他大声道:“你跟郭兰的事谁不知道?你们的事现在已是尽人皆知,就差没有上广播电视了。”

  “你胡说。”

  “我胡说?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难道你跟我说过郭兰住在这里吗?”

  熊之余不禁一呆:“是呀,你是怎么知道郭兰住在这里的?”

  “何记者说的。何记者已经将你们的事当成了他炫耀的资本,他自诩是他一手撮合你们两个的。”

  “啊,这个王八蛋!”熊之余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直视着尚哲义:“难道梁小也是听何记者说的么?”

  “我既然可以由何记者处听说,为什么梁小不可以由何记者处听说?”

  “啊,王八蛋!王八蛋!”熊之余将牙齿咬得格格响。尚哲义听了,不由替何记者感到庆幸,他知道如果何记者此时在这里,一定会让他撕碎。

  熊之余急得像匹骡子似的不住在原地打着磨磨转:“现在怎么办?梁小上哪儿去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她?”

  “我刚才听路人说,这儿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个姑娘被一辆切诺基撞了。”尚哲义忧心忡忡地说。

  “啊!”熊之余一愣,随即一把抓住尚哲义的手臂,急切地问:“被撞的是不是梁小?啊,你说呀,被撞的是不是梁小?”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才刚赶到这里的。”

  “赶快去打听!快!”

  “我早打听过了。他们说被撞的姑娘被一辆过路的130送到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熊之余急昏了头,不禁对尚哲义厉声呵斥。尚哲义自打娘胎出来,从来未被人这般呵斥过,听了也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便想反唇相讥,不过,他想了想,咬牙忍住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熊之余怒气冲冲地道,“赶快去找呀。咱们分头去找。”

  尚哲义紧抿双唇,攥紧双拳,一言不发,掉头而去。熊之余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他回头朝芳新园四幢三层左面那扇如此熟悉的窗户望去,只见那儿已没有人影,只有微风掀动着窗帘在轻轻地飘荡着。

  何舍之将梅岭琳送来的新闻稿改了改,就分别寄给自己的朋友了。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他也经常为朋友在自己的版面上刊登这类稿件。朋友间礼尚往来,互相帮忙,根本不必花一分钱。他之所以向梅岭琳要每份五百元的发稿费,不过是以为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反正这钱也不是梅岭琳自己的——就算这钱是梅岭琳自己的,他也照赚不误。

  官丽丽又要到深圳出差去了,这回她是乘火车去的。星期四出差,她星期一就打电话告诉了他,不像上次,人到了“机场”才给他打电话。何舍之接到电话后,说了声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星期三晚上,他打电话给官丽丽,说他明天有事,不能到车站送她了。他表示歉意,官丽丽说没关系。两人无话找话地聊了会儿,才挂了电话。

  到了星期四那天,他却买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到车站来送官丽丽。官丽丽是一个人来的车站,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坤包,手里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旅行箱,风姿绰约,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半长风衣,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惹眼。何舍之老远就望见了她,迎上去给她献花,官丽丽从他手里接过鲜艳的玫瑰花的一瞬间,他看见官丽丽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花。

  何舍之用嘴替她嘬去了缀在她风苇似的睫毛上的泪花。

  “别这样。”他说,“不就是出个差吗,几天工夫又见了,又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像动了感情的罗切斯特在跟简爱说话。

  官丽丽搂着鲜花,望着他幽幽地说:“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红?”何舍之说:“昨晚没睡好。”官丽丽低头用脚尖辗转碾着地说:“是因为想我吗?”何舍之笑道:“有点儿,不过,主要还是让蚊子闹的。”官丽丽沉默许久,才用呜咽似的声音说:“你觉得咱俩、咱俩……?”何舍之说:“你想说什么?”官丽丽忽然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了一下:“没什么。”

  何舍之看见泪花滑落在她面颊上,仿如梨花带雨,心里忍不住忽悠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怜香惜玉要加以保护的心情。

  两个人在车站广场站了会儿,喇叭开始叫去广州的旅客进站。官丽丽将从广州转车到深圳。何舍之送她进站,他没买站台票,拿着晚报的记者证一路晃过去。晚报的记者证比站台票还好使,车站工作人员一路绿灯放他进了站,官丽丽上了车,何舍之站在车下仰着脖子跟她说话,嘱咐她一路小心。两人像要生离死别。车上有些年纪的人们看见他们,都不由自主想起了《魂断蓝桥》里的镜头。有些人的脸上绽也了温暖的微笑。

  官丽丽忽然又从车上跳了下来。何舍吃了一惊,问她怎么了,官丽丽低着头说:“我不想去了。”何舍之劝道:“拿了人家的钱,总得给人家干事。你不去回头你们单位该找你的茬儿了。”让她别感情用事,重新把她劝上了火车。

  火车启动后,何舍之跟在火车后面喊,让官丽丽到广州后一定记得给他来个电话,好让他放心。

  长长的列车一节节缓缓驰过,最后一节车厢驰过何舍之身边时,他突然攀住车把跑了几步,一纵身跳了上去,把正在关门的女列车员吓了一跳。女列车员正要骂人,他忙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自己因为有紧急采访任务,来不及买票了。女列车员余怒未消地说:“任务再紧急,您也不能玩儿命哪。”何舍之点头哈腰他说:“特殊情况,下回再也不敢了。”

  何舍之一直往前走到与官丽丽相邻的一个车厢才停下不走了。

  火车运行二十多分钟后,就“咣当”一声在瓜州市南郊的鲤鱼门火车站停了下来。何舍之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官丽丽肩上背着她那个精致的坤包手里拎着她那个精致的旅行箱左手抱着他送给她的玫瑰花下了火车,向车站外走去。他紧随着也下了车,不即不离远远地跟在官丽丽后面。他看见官丽丽出了车站,藏西贵正在车站外面迎候,接过她的旅行箱自己拎上,又想去接她手里的玫瑰花,官丽丽微微摇了摇头,仍旧自己把玫瑰花抱在怀里。

  藏西贵亲热地搂着她的腰走到摩托车跟前。藏西贵有一辆宝马,还有一辆非常扎眼的铃木王牌摩托。他有时候骑摩托,有时候开宝马,完全视他的心情和需要而定。

  此时,只见他很绅士风度地将官丽丽扶上摩托,同时将她的箱子捆在摩托车后座上,然后自己一抬腿儿跨上摩托,油门一拧,呼地一声开跑了。

  何舍之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紧跟在他们后面。对他来说,这样的跟踪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瓜州饭店。他一边坐在出租车里,瞧着前面开着摩托车的藏西贵和坐在藏西贵后面双手紧紧搂着藏西贵粗腰的官丽丽,心里不住地问自己,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值得吗?你个狗操的是不是有点儿犯贱?

  四十多分钟后,藏西贵驾着摩托进了平邑,平邑是瓜州的一个郊区县。藏西贵开车穿过县城开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门脸儿。何舍之让出租车跟进去,被一个大个儿门卫拦住了。何舍之看见门脸儿右手上钉着一块黄铜大匾,大匾上铭着四个字:绿风庄园。

  何舍之听说过绿凤庄园。绿风庄园在瓜州市很有名。他知道这儿是个大款儿扎堆的地方。何舍之拿记者证给大个儿门卫看,说自己是来采访的。大凡搞房地产的都想有个好名声,为便于房产推销,都不太敢得罪记者,尤其是晚报记者,何舍之对行情门儿清,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个儿门卫不敢拦他。果然,大个儿门卫看过记者证后,脸上虽仍是板板的,说话语气却似挂面透了水,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说租车不能进庄园,这是规章制度,他无法通融,但何舍之可以进去,并且他可以亲自领他去负责该庄园管理的物业管理公司。

  何舍之只好付费下车,一看表打了车费七十多块,他有点儿肉痛。大个儿门卫临时找了个人来顶替自己,亲自领着他来到位于庄园东北角的公司物业管理部。何舍之谢谢大个儿门卫给自己带路,说要给他写篇报道登在报纸上表扬他的热情周到。大个儿门卫很高兴,让他办完事后一定赏脸到他那儿坐坐。

  物业管理部一位姓李的经理接待了他。他问李经理能不能领他到庄园各处转转,可能的话,他还想到几个住户家实地看看。李经理明显透着巴结,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我们跟住户的关系,打句俗话说就像是军民鱼水情,你随便瞧。”何舍之就让他拿来往户登记簿,说挑几家看看。

  他很容易地就查到了藏西贵的房号,是B座217室。

  在李经理陪同下,他先看了其他几家,作为过渡,最后才来到B座217室。李经理按门铃,门铃响了许久没人答应。李经理以为屋里没有人要走,何舍之却接着上前按住了门铃。刚才李经理按门铃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拳头捏了起来,捏得紧紧的,捏出一手汗。

  他按着门铃不放。

  李经理刚想劝他,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一道缝,一张脸在门缝后晃悠。李经理认出来,那正是本室住户藏西贵。李经理亲热地对站在门背后的藏西贵说:“张先生你在呀,刚才的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何舍之悄悄松开拳头,上前一步说:“哎哟,西贵,是你呀,原来你跟这儿还有产业呢!”藏西贵突地看见何舍之站在门外,有些愣怔,但随即就高叫了一声:“哟,是你呀,何大记者,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刮这儿来了?”

  他的声音完全没必要那么大,何舍之知道他一定是在给屋里的官丽丽报信。他恶狠狠地瞅着藏西贵,同时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对狗男女的男盗女娼。如果眼光能杀人,这会儿藏西贵已经是死人了。

  李经理笑道:“原来你们哥儿俩认识。”何舍之笑道:“岂止认识,我俩是铁哥们,套句香港话来说,我们俩是死党。”藏西贵摘下防盗链,打开防盗门走了出来。何舍之说:“今天你怎么得闲没上交易所去?”他探头往屋里瞅了一眼,笑道:“你小子没在这儿金屋藏娇吧?”又开玩笑他说:“自古道,八二佳人体似酥,腰悬宝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原来已经骨髓枯。你小子可当着点儿心,别回头弄到‘骨骷枯’还不自知。”藏西贵听了讪笑,一边讪笑一边对李经理说:“我要是有钱,我就买他这张嘴。”李经理也笑:“记者的嘴都是金不换,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一边说,一边就给藏西贵解释,说何舍之是到绿风庄园采访来的,想找几家住户看看。

  何舍之对藏西贵说:“哥们儿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小子连杯水都不给喝吗?就算我不配喝你的水,人家李经理站这儿半天了,你也不说句请人家进屋坐坐、喝杯水的话,人家可是这儿的管理员,你这么慢待人家,小心往后人家给你难受。”

  藏西贵只得将他们让迸屋。

  何舍之进门就东张西望,像个特务似的。他发现这是一个复式结构的别墅,分上下两层,下层五间正房,配套的有客厅厨房卫生间。李经理介绍说,这套房子建筑面积近三百平米。藏西贵说他买这套房子一共花八十多万元。何舍之在楼下巡视了一圈,李经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屈股后面介绍。李经理哪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完楼下,他就抬脚上楼,藏西贵忙拦住,说楼上正在装修,还没完工,乱得没法下脚。李经理笑道:“没关系的,我今天在工程上打转儿,那没完工的房子,不比你装修更乱,我都不怕。”何舍之也笑着说:“我也没那么娇贵。”藏西贵听了,无话可说,一脑门子的汗。这时何舍之已抢先一步,拔腿噔噔上楼。藏西贵一下脸都急绿了,急忙追上去。

  何舍之一边上楼,心里面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既希望在楼上发现官丽丽,又害怕官丽丽真的在楼上。两人要真在这种场合觑了面可就热闹了。两个小时前,他可是刚把她送上开往广州的火车的呀!

  可他已经顾不了这些了。他的内心在渴望着一种戏剧性的冲突,他已经陷入麻木的神经迫切需要强烈刺激。

  就在还差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害怕起来,几乎放弃,想返身下楼。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害怕的情绪。

  他三脚两步窜上楼去。他站在楼面上一望,几乎立刻就失望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老样子。太阳投在天花板上依然那么明亮,云雀也依然在窗外啁啾。

  楼上只有一个大间,没有打隔断,所以,看上去一目了然。他发现楼上虽然没有像藏西贵说得那样,正在装修,乱得没法下脚,但也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一个人正蜷缩在某个阴暗的旮旯儿里,像一只兔子一样,浑身颤抖着,等着他这位猎人来捕。

  他看见楼上四下里干净整洁,空阔利落,除了一张富丽华贵的铜质双人床靠在窗口,余外什么都没有,地板打了蜡,光可鉴。

  他原以为官丽丽会躲在大衣橱里,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的,但是楼上没有大衣橱,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摆设。

  这时藏西贵也跟上了楼,他为没有拦阻住何舍之,而显得怒气冲冲,脸都气变了形。他正想破口大骂,以便来个先发制人时,一看楼上的情形,连忙把已到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由于动作过于激烈,竟把自己噎得打了一个响嗝。

  李经理最后上来,他有些困地望着藏西贵,因为楼上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正在装修的痕迹,他不明白藏西贵为什么要撒谎。对他探询的目光,藏西贵只装看不见。

  官丽丽应该在楼上的呀,楼下房间里没人,楼上又没人,她能上哪儿去呢?难道她能长翅膀飞了?

  藏西贵和何舍之都心怀鬼胎各种在心里纳闷儿。何舍之镇静下来,一边若无其事似的,跟李经理和藏西贵扯着些着不三着四的闲话,一边各处仔细观察,地板也用脚跺跺,墙壁也屈指指节敲敲,检查地板下面或者墙壁里面是否有夹层,就像过去敌特搜查我地下党常干的的那样,但他显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深感沮丧。他脸上的笑不会比哭好看到哪里去。

  楼上窗子都开着,窗帘在风中轻轻飘动,窗外是绿化很好的园林,在风中发出簌簌的颤响,声音很温柔地传进屋里;午夜梦回,听见这种声音,是会感觉异常愉悦的,如有美人在侧,那将会更加愉悦。他想像着风吹床单像水波流动,官丽丽赤身裸体躺在藏西贵怀里的情景,血液不由在身体里流得哗哗作响,太阳穴上的青筋也差点儿蹦得窜出来。

  他探头往窗子外面望去。这一望不由疑团顿解,恍然大悟。原来一个窗子外面挂着一架铁扶梯。李经理也看见了这梯子,介绍说那是防火梯,每个别墅都有一架,以便火灾发生时紧急逃离。何舍之看见这梯子,就明白过来已经堵在笼子里的鸟儿是怎么也走不了。

  藏西贵听见他们谈防火梯,心里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暗地里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摘下金丝边眼镜擦着,一时就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何舍之白忙了一场,心情自不用说,在藏西贵那儿略坐了坐,推说还想到别处看看,就跟着李经理离开了藏西贵的别墅。转过一个墙角,离开了藏西贵的野里,他突然蹙眉弯腰,做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把李经理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痛,大概是早晨吃坏了东西。

  何舍之想回市里去。他答应李经理,过几天等他身体好些,他会再来绿风庄园采访,他一定为他们写一篇上档次的报道。李经理只好深表惋惜,因为他已在公司备好了“便餐”,还特地派人骑摩托到乡下几个关系户那儿弄了几样稀罕时新的东西,准备给何舍之打牙祭的,谁知何舍之没这福分。

  李经理只好派车送他回市里,汽车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何舍之看见那个大个儿门卫正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往物业管理公司方向张望。他猜想对方大概已备好了啤酒,正在等候着他大驾光临呢。

  他将身上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以免被大个儿门卫瞧见。

  他刚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抢着告诉他,有一个姓黄的女人一天给他打了上百个电话,他们问她有什么事,她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让他们转告他回来后立刻给她回电话。

  何舍之笑道:“甭理她。那娘儿们有病,刚从左新崖子医院放出来的。”

  左新崖子医院是瓜州市专门收治精神病的两家专科医院中的一家,同事们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姓黄的女人其实是官丽丽单位的一位副总经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一脑门子的官瘾,一心想挤掉总经理,自己来坐总经理的宝座。何舍之曾经答应给她造势,写一篇人物通讯,刊在晚报显眼的位置上,条件是必须帮他看着官丽丽,随时把官丽丽的动向报告他。这次单位并没有派官丽丽到深圳出差的消息就是这位姓黄的副总经理告诉他的,然后,他才去跟踪了官丽丽。

  何舍之答应她的人物通讯至今未动笔。他根本就没打算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