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运》

               肖仁福

 

第三十三章





  省纪委的办案人员是悄悄进入临紫的。他们连城里的宾馆都没住,住进了城外一家单位办的小招待所。他们先暗地里找了孙麻子和雷远鸣几个人,摸了一下底,却并没有掌握多少实质性的东西,于是晚上就去了江永年的家,想从他那里打开缺口。恰好江永年不在家,办案人员让江永年的老婆给江永年打电话,尽快把他找回来。江永年的老婆就拿起电话要拨号码,拨到一半,觉得来人有点不对头,就停下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答道,是来跟酒厂谈销售的客户,要立即跟江厂长见一面。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江永年老婆告诉江永年有几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要他快点回来。江永年正在酒席上陪一位外地来的客商,便很不耐烦地问:他们是些什么人?我正忙着呢!他老婆说,是外地来谈销售的。江永年想,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吧?我这里正在谈一批生意,又有一批生意送上了门。但江永年立即又警觉起来,一般来洽谈销售或别的什么项目的人,总会提前通报一声,不可能突然闯到你家里去的。江永年嘱咐老婆,要客人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去。放下电话,江永年就问身边一起陪客的销售科长,最近有没有人要到临紫来谈销售?销售科长摇摇头说,除了桌上这批客人,暂时还没有任何信息。江永年心里就犯了嘀咕,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跟桌上的客人敬完一轮后,江永年说声对不起,悄悄跑出了餐厅。他得给高志强打个电话,问他听到什么风声没有。不想高志强的手机老占线,江永年一直没能打进去。没办法,江永年只得跟丛林打了一个电话,要她来一下。丛林很快就打个的来了,江永年把她拉到隐蔽处,心急如焚地对她说,如果我有什么情况,你要设法跟高志强取得联系。丛林笑道,你不是好好的吗?会有什么情况?江永年说,有人去了我家,还不清楚来者何人。丛林说,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吧?江永年见事已至此,只得把他送高志强别墅的事简单跟丛林说了说。丛林说,谁叫你拍马屁拍得过了头?江永年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丛林便懒得吱声了。江永年看看周围,从身上掏出一本存折,交给丛林,说,关键时候用得着。同时把密码也告诉了她。

  江永年没有估计错,他送走客人后,回到家里,那两个等待他多时的所谓客户,根本就没跟他谈什么销售,说声跟他们走一趟,把他带出门,上了一辆的士。而此时高志强对发生在他身边的这些事情还浑然无知。这段时间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紫黎公路上,江永年给他打电话时,他的手机之所以老占线,是因为他正在给毕云天打电话。这个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毕云天把他在北京活动的情况跟高志强做了汇报,并告诉高志强,他明天就带着人离开北京,到临紫来考察紫黎公路。高志强很高兴,说他晚上就出发赶到省城,明天到机场去接他们。

  原来那天毕云天在宾馆里跟他那伙同学接上头后,他们见毕云天又是宴请又是红包的,知道他一定有事要找他们,过后便陆续到行政学院来看望过毕云天几回,要给他出点力气,毕云天于是就亮出了底牌。这天毕云天刚从大礼堂听完报告回到宿舍里,装笔记本的包都还提在手上,手机就响了。一看号码,是北京的手机,毕云天就笑了笑,心想好消息来了。按下0K键,手机里立即喊道,是毕云天吧?我是胡大洋。毕云天说,你手机上的号码已经告诉我你就是胡大洋。胡大洋说,你住在哪个位置?我现在已经到了行政学院门口。毕云天说,那你等着,我去门口接你。

  跟胡大洋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曾国安的同学,大学时他们三人是同寝室最铁的哥们儿。胡大洋见房间里放着两张床,就问,还有谁跟你住在一起?毕云天说,是一个学员,一个’男学员。胡大洋说,哦,你还想给你安排一个女学员是吧?这可是中央行政学院。毕云天说,是一个姓谢的学员,人家是京城一家报纸的社长兼书记,每天自己开车来听课,只到宿舍里打了一转就再没来过了。曾国安则在房里转了转,说,这房间宽敞明亮,还带卫生间,你们哪是来学习,是来疗养的吧?

  这之间,毕云天已给两人各拿了一瓶矿泉水,说,你们尝尝,这是我们那里生产的,就叫临紫牌。胡大洋说,北京什么矿泉水没有?你还自带?曾国安说,人家是南水北调嘛!胡大洋说,南水北调可是十五规划的重点工程。毕云天说,我这是给临紫做做宣传,你们以后介绍老板到我们那里去投资,那就是对我的最大抬举了。

  又不着边际地说了些别的,毕云天故意说,你们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看我了?胡大洋说,你不欢迎?不欢迎我们现在就走。曾国安说,你别气他,他等我们恐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毕云天说,还是国安善解人意。胡大洋说,那天你又是请吃请喝,又是给红包,我就知道了你的意图。曾国安说,我们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如果不给你办点事吧,心里又不得安宁。这话毕云天听着很舒服,笑道,看来我那糖衣炮弹还真发挥了威力?然后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个公文包,双手递给胡大洋。胡大洋把文件拿出来,只稍稍瞟了瞟,就扔到了曾国安的手上,说,国安哪,你是交通部的处长,这事不正归你管吗?

  曾国安在文件上多看了几眼,然后说,云天呀,你怎么不早打招呼?你这个项目拿到我这里来虽然不算什么大项目,但十五规划的盘子已经基本确定,投资去向也有了方案,我现在还没把握能否塞得进去。毕云天说,原来你不是留校了么?我是前次相聚时才知道你去了交通部的,要不我早就找你了。胡大洋在曾国安肩上一拍,说,你跟云天打什么官腔?盘子不是还没下达么?就不可更改了?毕云天说,是呀,据我所知,上面定盘子要以下面报上来的情况作依据的,省里的规划不都还没有上报么?曾国安说,那只是走走过场而已,省里的规划仅仅只起参考作用,没报上来前,我们的方案就基本敲定了。胡大洋说,国安哪,你如果成心帮云天一把,你就别说这些废话了。毕云天说,国安当然有他的难处。胡大洋说,有何难处?现在正搞西部开发,临紫虽然不属于西部范围,却处在东西部结合处,扩建紫黎公路有不可忽略的价值。胡大洋还说,这样吧,我去组织几位权威,到临紫实地论证一下,回来国安再拿着报告去找分管领导。曾国安说,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应该说,事情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最理想的了。但毕云天心里还是不踏实,晚上又给胡大洋打了一个电话。胡大洋说,你急什么急?你还不知道曾国安那小子,他向来说话都留有余地。毕云天说,我是说如果难度太大,也不好太麻烦你们。胡大洋说,扩建一条两三百公里的高等级公路,在你临紫是件大事,拿到北京来算个鸟?我还告诉你,交通部一位副部长就是我读研时的师兄,曾国安从大学调到部里去还是我向他推荐的。得了胡大洋这句话,毕云天才算稳了心。

  毕云天放下电话,心里正高兴着,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毕云天还以为是班上的学员,等到打开门,不觉得就愣了一下。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迷人的女孩,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水灵灵的,跟毕云天心上那个女人如出一辙。毕云天不禁怦然心动,说,梅雨,怎么是你?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梅雨说,我又不是林妹妹。毕云天说,我左看右看,你是越来越靓丽了,比林妹妹还要动人三分。梅雨说,毕书记,哦不,毕市长也变得开心起来了,您可比当年在宁阳时随和多了,那时您的面孑L总是板着的。毕云天说,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你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可如今你成了大明星了,还来这里看我,我能不开心吗?毕云天还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打开来,双手递到梅雨的手上。梅雨不知何意,说,您要干什么?毕云天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请大明星给我签个大名做做纪念吧。梅雨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扑哧笑了,挥手在本子上一拍,说,好哇,您当市长的也耍起人来了。

  说笑了一会儿,梅雨才告诉毕云天,她是来京参加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的,一个月前就在北京参加了初赛,初赛成功后回省里休整了一阵,前几天还回了一趟梅村,村长告诉她毕市长在中央行政学院学习,所以她一到北京,就找到这里来了。毕云天说,你蛮精明嘛!又说,听说你每年都要给村小寄赠两三万元的款子?梅雨的目光就从毕云天的脸上移开了,望着墙上说,我对不起村小,也对不起毕市长您哪,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我心里的内疚。毕云天说,快别这么说,你对村小的贡献还小吗?梅雨说,我这次来,就是请求您的原谅的。

  梅雨走时,毕云天执意送她到门口。梅雨告诉毕云天,她要在北京呆好一阵子,她还会抽空来看他的。毕云天从身上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梅雨,说,欢迎你经常来,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而为的。梅雨点点头,说声再见,钻进停在一旁的的士走了。

  两天后又是周末。毕云天夹了公文包,准备到图书馆去查几个有关公路建设方面的资料。就要进图书馆大门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毕云天揿下0K,对方只喂了一声,他就听出来了,那是梅雨。梅雨说,毕市长今天星期六,您没课吧?毕云天说,你有事吗?梅雨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您能出来,我就在颐和园门口等您。毕云天就放弃了上图书馆的打算,匆匆赶到颐和园。梅雨已经等在那里了。这天她打扮得素雅而得体,给人一种清纯如水的感觉。毕云天的心头就动了动,心里暗想,这样的姑娘恐怕也只有梅村那样的山水才养育得出。

  毕云天走拢去后,就问,有什么事吗?说说看。梅雨说,非得有什么事才可出来么?毕云天想想也是,在临紫时常常忙得屁股冒烟,到了北京难道还要把心头的弦绷得紧紧的不成,我这不是太贱了点么?毕云天于是说,没事更好,今天好好陪你玩玩。

  这天两人都玩得很开心。也没到别的地方去,就在颐和园里转,把颐和园的每个角角落落都走到了。毕云天买了一台照相机,给梅雨拍了两卷胶卷。梅雨还天真地让毕云天猜字谜,她说,一加一,您猜是个什么字?毕云天说,我猜不着。梅雨说,那一减一呢?毕云天说,还是我让你猜一个吧,一点一横长,一撇走汉阳。梅雨说,您也太小看我了,拿这么简单的字谜给我猜。毕云天说,你不是也小看我吗?一加一是个王字,一减一是个三字,这谁猜不着?梅雨说,那我说难的,一勾一勾一勾,一点一点一点,一撇一捺,一撇一撇一撇。毕云天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梅雨说,怎么样?不好猜吧?毕云天说,还真猜不出来,是什么字?梅雨说,不告诉您。毕云天说,你告诉我给你买话梅吃。梅雨说,好啊,快去买。毕云天买来了话梅,梅雨伸手去拿,他手一缩藏到身后,说,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字呢!梅雨说,是个参字,参加的参。毕云天这才明白过来,是个繁体的参字,于是把话梅给了梅雨。得了好处,梅雨更来劲了,又说,再让您猜一个。毕云天说,如果我猜着了你得请客。梅雨说,那当然,猜不着您还得再请客。毕云天表示同意。梅雨就说,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

  毕云天叫苦不迭,心想哪里去找这样的字?只得给梅雨买可乐,不过这回他也顺便请了自己一瓶。梅雨喝了一口可乐才告诉他,是个亚洲的亚,也是繁体字。毕云天说,我们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认简化字,你再说繁体字,我抗议我拒猜。梅雨说,那就说简化字,一横一横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横一横。毕云天说,是简化字吧?如果是简化字——我猜出来了,是个非字。梅雨点点头说,再让您猜一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毕云天说,你今天怎么不是横就是竖,这汉字除了横竖就没别的笔画了?梅雨说,您只说猜不猜得着。毕云天想了一阵,摇摇头说,我看样子是横竖猜不着了。梅雨说,再说个您猜吧,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毕云天说,刚才你不是说了一遍了吗?梅雨说,刚才说的是一个字,现在说的是另一个字。毕云天说,两个字都是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梅雨说,不错,一个谜面两个谜底,您猜出来重重有奖。毕云天说,那奖什么?梅雨伸着一个指头说,奖一个最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一个吻。说完梅雨才意识到说到了歪处,脸上腾地一下红了。毕云天心头也热了一下,望望梅雨,又望望远处,如血的夕阳正向西边滑去。

  就这么开心地玩到很晚,两人都觉得饿了才走出颐和园,找地方吃了顿麦当劳。临别时,梅雨说,您可别忘了,您还欠我两个字谜。毕云天说,忘不了的,我回去就查字典。

  这天晚上,毕云天好久都不能人睡。他的心头好像长了一畦青草,那青草在细细的风中摇曳着,铺成一道茂盛的充满幻觉的风景,有两个长着桃花眼的女人从这道风景中走了过来,时分时合,时近时远,让毕云天割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