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运》

               肖仁福

 

第三十五章





  高志强匆匆忙忙赶回临紫时,正是下午下班的时间,市委大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小罗只得将车速放到最慢一档,避让着人流。好不容易进了大院,只见办公大楼前的古槐下挤着一堆人,一个个踮着脚尖,似在看什么热闹。见高志强的车子开了过去,看热闹的人纷纷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高志强让小罗把车停下,开了车窗,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想那些人躲避瘟疫一样都走开了。高志强这才望见古槐的枝权上挂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一股浓重的腥臭扑鼻而至。高志强一时也搞不清是出了什么事,只得重新关上车窗,让小罗直接把车开到办公大楼前的台阶下。

  刚钻出车门,就见银秘书长带着两个勤杂工慌慌忙忙从大楼里走了出来。高志强就指着不远处的古槐,问银秘书长那是什么?银秘书长先不作答,返身对两位勤杂工说,你们赶快把那东西弄走。勤杂工应声而去,银秘书长这才把高志强拉到一边,低声说,那是一具死婴,大概是下午上班后不久有人搁到树上的。高志强说,死婴?是怎么回事?银秘书长摇摇头说,不知道。高志强说,把死婴搁到树上干什么?银秘书长说,高书记你拢去看过没有?高志强说,那么龌龊的东西,看一眼就想呕吐,谁敢拢去?银秘书长说,那上面还贴了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高志强感到更加奇怪了,说,几个什么字?银秘书长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这是高志强的私生子。

  高志强闻言,先是感到震惊,接着直觉脑门冲血,怒气攻心,脸色青得仿佛一张树皮。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骂几句什么却一句也没骂出来。他转过身,抬步向那棵古槐走去,倒要看个究竟,可古槐上的东西已被两个勤杂工扔进垃圾桶提走了。银秘书长立即追上高志强,解释说,高书记你别急,先回办公室,我再向你细说。

  银秘书长简略地说了说最近两天临紫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银秘书长说,高书记你上省城去接北京客人的第二天,就听说省纪委的调查组到了临紫市,但他们来了些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为何而来,市委一概不知,我安排人将市内的宾馆找遍了,也没有省纪委的人的影子,打电话到省纪委去问,人家也说不太清楚。刚好你又不在临紫市,城里便谣传四起,说你跟紫源酒厂的江永年一起被省纪委的人弄走了,关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破庙里。传得更邪乎的是说江永年给你买了高级别墅,供你包养情妇,情妇还是省委某大机关的处长,那处长怀了你的孩子,跑到临紫来生产,生下一个死婴,不想你怕担责任,一直躲着人家,那处长就把死婴搁到了市委大楼前的古槐上,上面写上你的名字,惹得过往行人驻足而观,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高志强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说,这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这么会编故事?银秘书长说,高书记你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高志强说,怎么办?省纪委的人到底来没来临紫,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正式通知,可以不去理会;谣言既然已经传了出去,你要堵着人家的嘴不让再传,那也是做不到的,听他们传去。银秘书长说,这不要影响临紫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高志强说,有人说我的谣言就影响临紫的安定团结了?我看就是我高志强被这些谣言气得吐血而死,临紫常委暂时没有了主持人,也没有那么严重吧?银秘书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偷偷用眼角瞟了瞟高志强,发现他已经冷静了许多。静了一会儿,只听高志强说,银秘书长让你费心了,外面已经黑了好一阵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小事还要处理一下。银秘书长说,那我走了,高书记你要想得开些,你没有这回事,谣言会不攻自破。高志强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从这楼上跳下去的。

  银秘书长走后,高志强在办公室里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直到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气愤了,这才拨通了丛林家的电话。丛林说,你终于回来啦?高志强说,是呀,你知道江永年的去向吗?丛林说,你怎么那么关心江永年,却不关心关心我?高志强不无苦涩地说,丛林你别开玩笑了,我这份心情还开得起玩笑吗?丛林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风浪见得多,不想这点小事就搞得你没了心情?丛林这一说,高志强还真的觉得自己太没雅量了,不管怎么说,此时究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嘛!只听丛林又在电话里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来了你就会有心情的。

  高志强只得去了丛林的家。一进门,高志强的眼睛就亮了,他看见客厅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写的那幅《水调歌头》,已经裱得非常精致高雅,与那俊秀的字迹相得益彰。见高志强望着这幅字,丛林就说,感谢你给我写了这幅字。高志强在沙发上坐了,诚恳地说,丛林我欠你的太多。丛林苦涩地笑了,说,别说得这么难听,你又没借过我的钱,拿过我的东西。高志强说,如果拿过你的钱和东西我也许还还得起。丛林调侃地说,把你这幅字拿去卖了,那该值好几个钱。高志强说,那是你的自由。

  这时丛林忽然低下头去,几分忧伤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像别人那么有福气能得到《卧雪图》那样的名画,有一幅《水调歌头》挂在这里,已经非常满足了。高志强当然听得出丛林话里的意思,却不好说什么,只顾坐在那里望着对面墙上的《水调歌头》出神。丛林又说,据说那幅《卧雪图》尽管是晚清一位国画大家所作,却是天下少有的佳品,我丛林没有资格拥有,但哪一天能见上一回,也算是眼福不小了。高志强不置可否,心想,《卧雪图》到了戴看兰那里,想让丛林兑现这个愿望恐怕不太可能了。

  好在丛林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抬起头来,望着高志强说,你这么匆匆从宁阳赶回来,又处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还来不及吃晚饭吧?我这里准备了几道家常菜,我们干两杯。说着,丛林端上几个菜来,有豆腐干花生米土豆丝,还有一碗高志强最喜欢吃的西红柿蛋汤。又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红葡萄酒。丛林一边开瓶一边幽幽地说道,第一次跟你吃饭就是喝的这种红葡萄,后来我就上街找这种酒,把整个临紫都找遍了,才在一个超市里买了一箱回来,然后我就等待着哪天你走进我的家门,我就用这种酒招待你。

  高志强暗自惊异,女人就是女人啊,她会把生活中男人们毫不经意的小事放在心上,然后赋予这小事以特殊的含义。高志强心里感激着这个女人,真想过去吻吻她那两片饱含了欲望的生动的红唇。但高志强还是没动,他望着丛林缓缓给桌上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轻轻放到他的前面。高志强以为丛林要举杯了,她又转身从抽屉里找出数支蜡烛,先将屋里的灯光拉熄,再把蜡烛点燃。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去开了屋角的音响。随着优美的音乐的响起,闪烁着幽幽烛光的屋子顿时弥漫起一份充满温馨的浪漫情调。高志强仿佛置身于深邃的梦幻境界,心头的焦虑和烦恼一下子稀释了许多。

  也许是都有心事,开始两个人话不多,只顾低了头,一杯又一杯地喝。很快一瓶酒就见了底,丛林又开了另一瓶。丛林的脸上已洇上一层酡色,眼睛里似乎起了血丝。高志强知道这样喝下去,丛林非醉不可,就要去拿她手上的杯子。丛林拦开高志强,醉眼迷离地望着他说,你别拦我,今晚我要喝个一醉方休。高志强说,你已经开始醉了。丛林说,我没醉,我没醉!喝下杯中酒。那酒还停在喉咙里,丛林嘴里又说道,醉了又何妨?今朝有酒今朝醉。

  又喝了两杯,高志强不敢喝了,说,丛林你不醉,可我已经醉了,再不能喝了。丛林不理高志强,又斟上一杯,举到高志强前面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干!高志强没有端杯,望着丛林说,丛林你别折磨我了,这酒我喝得出滋味吗?丛林忽然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响,笑得整个屋子都跟着一齐发抖。高志强不知丛林笑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似的。

  丛林笑过,又一口干了杯中物。她的脸更加红了,红得泛光,红得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她晃着头,伸出同样红得发亮的指头,点着高志强的鼻尖吼道,高志强你也有今天!高志强一惊,望着丛林那因为酒的作用而有些变形的面孔。不过尽管如此,丛林的脸依然还是那么生动,而且平添了一份野性,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是以往,高志强也许会放弃了自己的小原则,将这副生动的面孔揽入自己怀抱。只是今晚他太没心情了,只得任凭丛林胡闹。

  丛林的手还指在高志强鼻子尖上,她继续吼道,高志强你这是罪有应得!你太自以为是了,连我丛姑奶奶你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很逗女人喜欢,是吗?呸!官场上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有几个不是浅薄之徒?有几个眉眼之间不可笑地写着小人得志的神气?你只不过比他们更虚伪更沉得住气一些而已,我早就看透了你!

  这么吼过之后,丛林高扬着的手才慢慢垂下了,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她眼里蓄满了痛苦的泪水。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闪烁的光影,好一阵才回过头来,看一眼高志强,然后盯住杯中泛着红光的残酒,许久没有吱声。高志强说,你骂够了吧?丛林依然低着头,半天才喃喃道,你是我今生遇到的最让我难以释怀的男人,也许这辈子再不会有男人会让我这么倾倒了。停了停,丛林又说,其实我跟江永年第一次去见你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任何期望值,我知道官场上的男人虽也不乏优秀分子,但优秀的的确太少太少了,我想你也不可能例外。

  说到这里,丛林又要去倒酒,高志强把酒瓶拿开了。丛林那搁在桌上的手指还张开着,保持着要去抓酒的姿态。她盯着高志强说,可是从你身上我发现了官场中男人少有的气质,你自信内敛,旷达睿智,言谈举止都那么随意自然,不仅有领导者的风度,更给人一种兄长般的亲和感。丛林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有功利的,谭主任就要到龄了,我要通过你尽快上一个台阶,我想好了,我既然并不讨厌你,还有些喜欢你,那我就委身于你吧,这样于我可是一举两得的事,没想到你竟然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拒绝了我,将我做女人的自尊心都伤透了,我是又恨又放不下你,真想捅你一刀,以解我心头之气。丛林说,我一直在琢磨,你怎么跟别的男人不同?别的男人我只要拒绝得不是太坚决,人家立即就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后来我才弄明白你心中另有所属,你属于官场,属于那个先于我的女人。我暗暗对那个女人做了了解,我才知道你离不了她,这不仅仅因为她优秀有魅力,还因为你的仕途少不了她,我是没法把你抢到我手上了,我嫉妒那个女人,我恨死了她,我心有不甘,我咽不下这口气,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战胜不了那个女人,我只怪自己迟到了一步,怨自己没这个福气……

  这天晚上丛林说了很多很多,直到屋里的蜡烛燃尽,那越来越微弱的光焰挣扎着弹跳了两下,最后归于寂灭,丛林才停止了诉说。两人在黑暗里深陷着,没有哪个想起要去开一下灯。过去了一个世纪,高志强才望望对面丛林的影子,轻声说,谢谢你,丛林。也许是激动和忧伤都已被刚才的吼叫和诉说冲淡,丛林变得理智而平静了。她淡淡地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高志强犹豫了一下,便站了起来。他当然还记挂着江永年的事,他想再问问丛林,但还是没问。他绕过桌子,在丛林身旁站了站,低下头去,吻了吻她那被汗水透过而有些酸成的额头,然后转身走开。高志强快到门边了,丛林才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悠悠说道,你放心好了,江永年不会有事的,我明天就上省城去,把你这事给你摆平。高志强就站住了,回头望望黑暗中丛林那悄无声息的影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高志强将信将疑,心里说,莫非丛林还有什么回天之术?恐怕丛林还没到达省城,江永年便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高志强无声地自问道,此时江永年在哪里呢?

  此时江永年已经到了二百多公里外一家省属矿山招待所里。昨天晚上江永年被带上的士后,那两人也没说什么,要江永年把手机和别的他们觉得不宜留在他身上的东西交出去,等办完案后再还给他。出了城便被拉着下了的士,再上了另一辆车子。这是一部旧式北京吉普,车上加上江永年和司机总共四个人。没有人说话,只有吉普车牛一样叫着。江永年是有思想准备的,他也懒得问他们是谁,在车上打起瞌睡来,没一会儿就起了鼾声。也不知走了多久,估计有六七个小时吧,车子停了下来,半睡半醒的江永年被带进了一个小屋。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江永年觉得一双眼皮沉重异常,不太适应早上那苍白的天光。良久他才抬了头,认真望了望身旁那个高个子年轻人,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瞥他一眼,没吱声,转身走了出去,顺手锁上了房门。

  江永年转了转有些生硬的脖子,发现这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砖木结构的旧屋子,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窗户上卡着铁条,窗外是一座大山。江永年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悉,但他看得出是一个什么矿山。忽然一阵北风从没装玻璃的窗口吹进来,江永年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才意识到天气突然间变了,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西装,里面仅着一件衬衣。江永年便在地上小跑起来,以增加身上的热量。中午时分,有人开门进来了,前面是高个子年轻人,后面是中年汉子。进屋后,年轻人把一张藤椅塞到中年人屁股下面,他自己则坐到桌子后面,拿出笔,打开记录本,准备记录。中年人让江永年也坐好,说有话要问他。江永年就听话地坐到床边。

  这时中年人才咳了一声,正式开始审问。他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江永年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中年人笑笑说,我们是省纪委专案组的。江永年说,你们省纪委的领导怎么找起我这么个市里的小厂长来了?中年人说,一是你不仅是厂长,还是党委书记;二是你的事牵涉到你们市里的领导,省纪委出面很有必要。江永年说,我做错了什么违反党纪的事吗?中年人说,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江永年说,我没有违纪。中年人说,你别说得这么干净,还是好好想想吧。江永年就做出一个想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出来。中年人说,你要主动一点,把该说的说清楚。江永年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中年人说,你还有一套账本放在了哪里?江永年说,厂里从来就只一套账本,在会计手里,你们可以去查看。中年人说,你别蒙我了,现在哪位厂长不做阴阳账?我跟你说,你只要交出那套账本,你马上就可以从这个招待所里走出去。

  后来中年人就问到了那笔打到省城一位老客户账上的一百多万。中年人说,有一笔钱你是以购置设备打出去的,据查却并没有购回什么设备,那笔钱的真正去向在哪里?江永年说,你们可以去查呀,这是你们的权力。那中年人说,省城郊外有一个橘颂公园,橘颂公园旁边有一座小楼叫翡翠居,你们市里有一个领导在那里呆过,那是不是你买下的?

  江永年猛吃了一惊,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江永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他听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否则他们也就用不着把他弄到这里来了。这时中年人又开了口,说,我再问你,那之前的一个星期你到橘颂公园里去转了半天,是在干什么?江永年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曾在省城那家老客户那里预订了一批设备,提货时发现设备有几项技术指标与我们新上的生产线不符,我们便提出退货,因为是老客户,他们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我们打过去的资金被银行抵了贷款,他们一时拿不出钱来,提出用橘颂公园旁的翡翠居做抵押,刚好我们打算在省城一带设立一个产品经销联络处,我就跑过去看了看,觉得那里环境优美,房价也合理,在那里与客户谈生意容易来气氛,就打算接受下来。中年人对这些不感兴趣,打断江永年说,那你们的那位领导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江永年说,是我请他给我去当参谋的,看在那里设联络处合不合适。

  就这样又问了一会儿,也没问出个实质性的线索来。那中年人看样子有点疲倦了,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了,今晚你给我好好想一想,看有哪些该说的你没说。当然你不说也没事,我们手中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你要知道,组织上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不想让一个有能力也有些贡献的企业家就这么毁掉,才苦口婆心地开导你,让你自己把问题说清楚,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说完两个人就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气温更低了,北风鬼一样号着,从缺了玻璃的窗外灌进来,将屋子吹得冰凉。床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江永年瑟瑟着,手脚冰凉,睡也睡不着。只好下了床,像白天一样,在地上来回小跑起来。跑热了便坐下休息一会儿,接着再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过得去的,如果自己一不谨慎说漏了嘴,岂不害了高书记同时也害了自己?江永年突然明白了,他们把你放到这么个又冷又冻的地方,原来就是要你睡不着,不得安宁,把你拖垮,待再审问你时,要你意识模糊,放松警觉,无意中说出他们需要的线索来。江永年于是缩到地上,脱掉鞋子,从鞋尖里弄出一个纸团。那是一把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安眠药。原来江永年早就预感到,迟早会有人来弄他的,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自己脚下那双四十码的皮鞋换成了四十二码,还加了一双薄垫底,在鞋尖的垫底下面塞了两把安眠药,以应不测之用。

  当下江永年就吞下了一把安眠药。他知道争取时间就是争取胜利,也许丛林已经找到了高志强,他们会有办法的,过一两天事情就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