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运》

               肖仁福

 

第三十七章





  熊书记把高志强秘密召到了省里。熊书记要高志强交代两件事,一是他和戴看兰究竟是什么关系;二是翡翠居到底是怎么回事。熊书记还补充说,本来我们已经派人对这些问题展开了调查,暂时还用不着找你本人,今天我仅仅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找你谈谈,这也许对你有好处。高志强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他一时也搞不准熊书记找他谈话的真正意图,谨慎地说,戴看兰是我大学校友,我们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是非常友好的朋友关系.决不是谣传说的什么情人关系。

  说到这里,高志强停下了,望了熊书记一眼,想看看他是什么反映。熊书记点了一下头,但很轻,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熊书记说,继续说下去。高志强说,至于翡翠居,当然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是江永年给我和戴看兰买的,他是为他们厂里买的,准备在那里设一个产品经销联络处。熊书记说,你和戴看兰到没到过那里?高志强说,到过,不过是江永年委托我们去的,要我们给他参谋一下.那个地方适不适合做联络处,我和戴看兰就到翡翠居去看了看,还顺便在旁边的橘颂公园里转了一圈。熊书记说,那不是一个休闲处所吗?又在城外,谁到那里去联络呀?高志强说,现在做生意的人要求高了,谈什么事情,喜欢找山水秀丽,环境优静的地方,这样事情容易谈得拢。高志强说完,熊书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志强啊,你是聪明人,也肯干事,临紫老百姓还是拥护你的,我是看在临紫老百姓的份上才把你找了来,这样吧,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个简单的说明材料,我好去找童书记,今后你可要处处小心谨慎,你所处的位置究竟不一般哪!

  当天下午熊书记就拿着高志强这份材料找到了童书记,意思是能否取消对江永年的审查。童书记看了看材料.说,那天决定审查江永年,书记们拢来碰了个头,还有你和严部长也在场,是集体做的决定,现在恐怕还得碰个头,由大家一起来定。很快几个书记还有严部长就到了童书记隔壁的小会议室。童书记简单说了说碰头会的意图,然后熊书记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严部长出来说道,当初决定审查江永年,我就觉得有些不妥,我们仅仅昕了一面之辞,并没有掌握多少真凭实据嘛,现在取消对江永年的审查很有必要。

  一直没做声的牛副书记听严部长这么一说,觉得很滑稽,当初提出审查江永年,也是他最先表态,而且措辞既激烈又强硬,好像非置江永年于死地不可,现在又是他最先出来否定此事,这不是出尔反尔么?不过牛副书记没说什么,直到童书记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才说了句,我没什么意见,就按严部长说的办吧。其他两位副书记也没什么意见,童书记就表了态,取消了对江永年的审查。

  碰头会一散,牛副书记就给高志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已经取消了审查江永年的决定。高志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踏实了。他忽然想起好久也没跟夫人孩子见面了,就回到了家里。高洁见了父亲,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女俩有说有笑的。可宁静的脸上却罩着阴云,对高志强很冷淡,一直到两人躺到了大床上,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高志强心里明白,宁静一定听到了什么。他想编点事跟她说明一下,见宁静始终背对着他,几次欲开口都止住了。说实话,高志强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宁静的,这份爱多年下来已经渗入不少亲情的成分,而这正是婚姻里不可或缺的黏合剂。高志强有些内疚,这几年他给予宁静的太少太少了。想到这里,高志强没再犹豫,伸出手臂将宁静掰了过来。此时宁静已是满脸泪水,她在高志强肩上咬了一口,然后偎进他怀里抽泣起来。

  第二天高志强就回到了临紫。江永年也回到了家里,还到常委楼来跟高志强见了一面。高志强真想将江永年痛骂一顿,见他也遭了罪,有些于心不忍,只说,你没吃什么苦吧?江永年说,还好,他们没有让临紫方面插手,除了让我冻了两个晚上,对我也还算客气。高志强说,这次我们两个都差点栽在了这事上。江永年歉意地说,都是我惹的祸,我对不起高书记您。高志强说,别说这些了,你立即把翡翠居处理掉,免得又生出什么过节来。江永年说,好,我一定尽快处理掉。

  高志强又想起一个人,说,丛林呢?她现在在哪里?江永年说,她去了深圳。高志强说,去深圳干什么?江永年说,深圳有一家合资企业,企业老总是丛林大学时的老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了,想请她过去担任一个重要的部门经理。高志强心里有几分不安,叹口气道,真是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啊!江永年笑道,什么缘不缘的,丛林还要回来办停薪留职手续,到时你可要网开一面,滴一滴墨水哟!

  高志强能躲过这一劫,也是他吉人有天相。他冷静地梳理了一下大脑里沉淀得太多的思绪,极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了过来。他意识到再不能这么频繁地跟戴看兰往来了,这对两人都很危险。高志强想给戴看兰打个电话,号码快拨完时又停下了,决定还是像从前一样,给她发份电子邮件。高志强就打开电脑,告诉戴看兰,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经常跟她在一起了,这样会把两个人一起毁掉的,他得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上,就是不能飞黄腾达,为官一任,也要多少做点实事,对得起地方上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高志强在电脑里敲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真诚,没有丁点矫情,他也相信戴看兰会理解他的。

  关上电脑,高志强轻轻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他脑袋里甚至响起刘欢唱的那首叫做《重头再来》的歌,心头不觉有几分苍凉和悲壮:忽然又想起毕云天那里也应该有眉目了,便拿起了电话。很快就跟毕云天取得了联系,毕云天告诉他,紫黎公路即将列入国家工程项目库,只要入了库,资金的问题就好办了,要高志强再耐心等一段时间,他会继续努力的。

  毕云天离开宁阳的头天下午,让秘书小陈陪着上了一趟县城外的凤凰山。凤凰山上有一座凤凰寺,寺里香火旺盛。两人走进寺里,只见额宽颐阔的观音端坐在高大的莲座上,脚旁的香案上摆着一只古色古香的蜡灯,上面点着红蜡,光焰正灼。毕云天的目光在蜡灯上停留片刻,然后给观音作一大揖,再瞥瞥两旁寺柱上那烫金的佛在我心,有求必应两卦联语,迈步去一侧的香几上买香和蜡。小陈见了,赶忙走上前去,要替他付钱。毕云天止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地方你是不能代劳的。

  点了香蜡,回到观音莲座前,毕云天便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等候主持的吩咐。主持说.你求什么?毕云天愣了愣,好像没想到主持会这么问似的。但毕云天脑子反应快,立即说,我求临紫百姓大贵大富。这下轮到主持惊讶了,他还从没碰到有人这么求过。忍不住就瞥了毕云天一眼,见此人鼻挺目秀,气宇不凡,心下暗想,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施主。接着主持就敲响了香案上的木鱼,一边念念有辞起来。毕云天就跟着主持的诵音,低头下拜。三拜之后,主持又在地上打了三卦,尔后又念叨了一阵。

  这些过程完成之后.毕云天就往功德箱里捐钱。只见毕云天拿出来的竟然是四张百元的票子,而且毫不犹豫就投了进去。这一切主持是全部看在眼里的。平时往功德箱里捐钱的人也不少,但多的也就是三五十的样子,上百元百多元的极少见,今天这施主一次就投了四百元.主持还真有些不安。他于是把毕云天请到后面厢房里.献上香茶,问道,施主今天这么慷慨,是有事要吩咐老纳么?毕云天笑笑说,也没什么,是对佛一片诚心而已。主持不信,说.施主不必客气,只要老纳能够做到,一定满足施主美愿。毕云天说.我见贵寺香案上的蜡灯如此古朴,一时就动了贪心。主持笑了,施主何不早说,我佛成人之美,这不算什么。主持于是出了厢房,把蜡灯上蜡火取下,放到另一处烛台上,拿了蜡灯复回到厢房里,双手交给了毕云天。

  下山时,小陈一想起毕云天蹶着屁股下拜的样子,几次都笑出了声。毕云天说,你笑什么?小陈说,以往你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今天见你那虔诚样,就觉得好笑,莫非你也信起这个来了?毕云天说,信这个没什么坏处=小陈说,你花了四百元,换一个这么普通的蜡灯何用?毕云天说,只觉得这蜡灯有意思,拿回家玩玩,并不要有什么用。

  到了山下,两人没有直接回县城,到另一个山头走了一遭。山前有一栋小木屋,木屋后面的山上围着铁丝网,偶有三五只梅花鹿在草丛间隐现。两人刚走近小木屋,一只高大的狼狗就立在屋门前,先是几声狂吠,然后箭一般冲了过来。小陈吓一跳,一时就慌了神,往毕云天身后躲。毕云天笑着对小陈说,你别怕,叫狗不咬人,咬人狗不叫。果然那狗冲到近前就放慢了速度,只在他们面前一边吼叫一边徘徊。其时屋里已经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只一声唤,那狼狗就乖乖跑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走过来后,将毕云天打量了一下.忽然说,这不是毕书记吗?真是贵客,进屋快进屋!毕云天过去握住男子的手,说道,秦贵生啊,你还好吧?秦贵生说,好好好,一切都好。毕云天说,听说你的鹿场办得越来越红火了,鹿制品已经销到东欧去了?秦贵生说,是呀.全靠毕书记当年为我借贷款建了这个鹿场,不然我哪有今天?

  毕云天和小陈在秦贵生的陪同下,到山前走了走,看了看那些活蹦乱跳的梅花鹿。然后又去屋后的小作坊里转了一遭,只见几个姑娘正在切制烘烤鹿茸加工品。从作坊里出来后,毕云天说,我这次是陪客人来宁阳有点事,顺便来看看你的,也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聊。秦贵生说,你们当领导的总是忙,我也没什么招待你的,只有几盒鹿茸片,拿回去给嫂子补补身子。毕云天说,行啊!从身上拿出三百元钱来,往秦贵生手上递。秦贵生哪里肯接,说.毕书记你这不是生分了?为这个鹿场你出了那么大的力,从没吃过我半片鹿茸片,今天你既然来了,带几盒回去,我收你的钱,我还是人吗?毕云天说,你不收钱我就不拿。秦贵生说,如果你看得起我,就拿着。毕云天说,我们有纪律,你不收钱,岂不是要我犯错误?推来让去,最后秦贵生象征性地收了一百元钱。

  第二天,一行人就离开了宁阳。在车上曾国安还开毕云天的玩笑说,毕大市长昨天下午你失踪了两个多小时,你说你去了哪里?其他人也起哄道,毕市长在宁阳做过那么多年的县委书记,还没几个相好的?这我们都是能够理解的。毕云天说,是呀,机会难得,离开宁阳后,我也很少到这里来。大家说,毕市长是爱江山又爱美人,我们服啦!

  何卫国用丰田把他们一直送到省城机场。大家走下丰田前,何卫国给四人一人送了一本小小的相册,说没什么好送的,给大家一本相册做个纪念吧。众人说,好好好,这个主意好,何老板一个生意人,还真高雅!打开相册,里面是这几天大家游山玩水时留下的音容笑貌,大家于是又是一番感叹,说不虚此行。不过相册中间除了相片,还有一张卡片,是人们常见的建行的龙卡,全国通存通兑的那种。就说,何老板你客气什么?你要我们下回不敢来你这里了,是不是?毕云天说,这就是给大家下次来临紫的路费,可要注意保管哟!还说,这都是输了密码的,密码就写在何老板给大家的名片上。大家就拿何老板的名片来看,见上面既有手机号码,又有公司电话号码,还有家里的电话号码,就说,何老板的号码这么多,也不知是哪一个。毕云天说,哪个号码里的八字最多就是哪个。大家说,我们大家就祝何老板大发大发大大的发吧。何卫国说,我要发,还得各位帮忙把这条高等级的紫黎公路修成,到时我发了,再请你们回来。

  送到候机处,检票时间也快到了。在入口处,毕云天拉了拉何卫国的手,对他说,这次你帮了大忙,也花费了你的大钱,我记在心里,以后临紫的开发项目任你挑,我还会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何卫国说,毕市长你别说这样的话,我这算什么?海叔过去给了我那么多的扶持,我还一直未有过回报呢,你是海叔的人,以后你用得着我的地方,一个电话就行。

  回到北京后,毕云天便不再过问项目的事,第二天就夹着包进了课堂。还没坐稳,又过来一个人,原来是谢社长,毕云天赶忙往里一移,让谢社长坐在了一起。谢社长轻声说,几时回来的?毕云天说,就昨天。又说,给您带了一件小礼品,等会交给您。

  上完课回到宿舍,毕云天拿出两盒鹿茸片,交给谢社长,笑着说,这是我们老家一家鹿场生产的,货真价实,你拿回去跟鸡一起蒸了吃,保你金枪不倒。谢社长说,还有这么神的?那我可要试试。说着拿起鹿茸片反复瞧了瞧,就见角上还贴了铅印的合格证,并明码标着五百元一盒。谢社长说,蛮便宜的嘛,那年我去黑龙江开会,买了一盒类似的鹿茸片,标价一千五,砍了半天价才砍到一千二。说着就要去身上掏钱。毕云天忙拦住他说,这也是人家鹿场里送的,一分钱没花,收你的钱,我心里好受吗?谢社长说,那你这么客气,我就笑纳了。毕云天说,我还给那个宗教授也带了两盒,并按你的指点,弄了一只古灯,你看什么时候给我引荐引荐?谢社长说,这没问题,今天我就跟他约,约好了通知你。过了两天,谢社长在教室里对毕云天说,就是今天晚上了。毕云天说,难得老兄这么上心。谢社长说,要不要通知你那位小老乡一声?毕云天想了想说,这次免了吧,我想还会有机会的。

  晚上,毕云天提着装了蜡灯的包,按谢社长说的路线,打的先去了他家,然后两人敲开了宗教授的家门。谢社长对宗教授介绍说,这就是我给您老多次说过的毕市长,他也是一个古灯爱好者,有古灯要请您老甄别。毕云天双手握住宗教授,谦虚地说,学生仅仅是个爱好者,平时工作太忙太杂,虽然有些收藏,也没什么研究,今天特来向老师请教。在宗教授的想像里,地方上的官员都是一些五大三粗面目可憎的官僚,要文化没文化,要品位没品位,只知男盗女娼,鱼肉百姓,不想这位毕市长竟然面相周正,谈吐谦恭,一见就是有些文化的样子,心下便有了三分喜欢。于是忙说,我也是业余爱好,请教是不敢当的。

  毕云天见时机已经成熟,就把包打开,先拿出两盒鹿茸片;双手递给宗教授说,这是我们老家山区的土特产,不成敬意,请老师不要嫌弃。谢社长也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补之品,尤其对像您这样的大艺术家,更有用场。宗教授也不好推辞,只得收下。说.何必这么客气?聊得融洽了,毕云天才从包里拿出那只蜡灯,放到桌上,请宗教授指点。宗教授的一双眼睛陡地就亮了,低下头去左瞧瞧右瞄瞄。还嫌不过瘾,大声叫夫人拿过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再举起蜡灯,拿到灯下细品,一只尖鼻子都触到了蜡灯上,如其说是在欣赏,还不如说是嗅闻,仿佛蜡灯上有一股什么迷人的香味似的。闻够了嗅够了,宗教授才把蜡灯放回到桌上,点着头说,真品真品,照我说,至迟也出自南宋时期,真是稀世珍宝啊!

  宗教授感叹了一阵,然后带二人去看他收藏的古灯。一进收藏室,除了窗户那一面墙,其余三面墙上的书架上都是一只只古灯,高的,矮的,正的,斜的,方的,圆的,空的,实的,应有尽有,一时看得毕云天和谢社长眼花缭乱。宗教授将部分古灯做了介绍和说明,说到得意处,真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不愧是性情中人。最后宗教授对毕云天说,当然感到还不尽人意的是,这里还少了你那样的上品,如果毕市长愿意的话,你可以随便挑选几件来跟你那只蜡灯兑换。毕云天只笑笑,也不出。声。宗教授就摇了摇头,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真这样我不是小人了么?

  这天晚上毕云天没有把那只蜡灯拿走。他是临出门时,才把那只已经收进包里的蜡灯又拿出来,放回到桌上的。他说,宗教授,您如果喜欢,这只蜡灯就送您了。宗教授一时没反应过来,僵在那里,嘴巴张着,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毕云天和谢社长走到门口,他才说,那怎么行?君子成人之美,哪能横刀夺爱?毕云天说,宗教授您就别客气了,这样的蜡灯,乡下的寺庙里也许还找得出,我一个乡野之人,也不会欣赏,留在你这里,得其所哉,也是它的造化,我心足矣!宗教授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拿着蜡灯追到门口,毕云天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