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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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一弘是在中南海的重要谈话结束之后,回到住处才给赵安邦打的电话。
本来不想打,下午的飞机就回去了,可知道赵安邦着急,裴一弘想想还是打了,也没隐瞒,开口就说:“安邦,文山这回捅娄子了,一下子冒出来七百万吨钢,把国家有关部委吓了一跳,国务院领导同志批评了我们,口气挺严厉的!”
赵安邦心里有数,“预料之中啊,节前我就说,这钢铁上得不是时候嘛!”
裴一弘一声叹息,“是啊,我向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的同志解释了:我们还是执行了宏观调控政策的,发现文山投资过热也下去查了,还是你带的队。中央某部委的一位负责同志当场将了我的军啊,拿出一张《文山日报》,问我是咋回事?我一看也愣了,报上你仁兄玉照三幅,光彩夺目,我差点没晕过去!”
赵安邦有些吃惊,“老裴,这些京官会注意到我们小小的《文山日报》?”
裴一弘道:“你别低估了这些京官的水平和能量,在这事上他们不官僚!”
赵安邦说:“老裴,你不知道,为这篇报道,我已严肃批评过石亚南了!”
裴一弘“哼”了一声,“我也饶不了她,这个账我会和石亚南好好算的!”
赵安邦说:“账不管咋算,文山的摊子已经铺开了,咱还得实事求是啊!”
裴一弘心想,怎么实事求是啊?中央明确问起了文山钢铁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一定要汉江省说清楚,都是谁批准的?是不是违了规?他不赶快落实调查行吗?!这话却没说,怕几句话说不清。又说起了银山,“还有银山,银山的同志还在为硅钢项目在北京四处活动,请客送礼,有关部委的同志非常恼火啊!”
赵安邦马上说:“老裴,我更恼火!银山不仅是活动啊,我了解了一下,金川区已经背着省里、市里在为项目做八通一平了,起码已把六百亩良田毁了!我刚才向章桂春建议,金川区的书记、区长都撤下来,就算杀鸡儆猴也得杀了!”
裴一弘一听,也气了,“这胆子也太大了!安邦,你这个建议很好,这种干部一定要撤,再不撤,还谈得上什么令行禁止?我们中共汉江省委还有权威可言吗?我的意见,这次不但要杀鸡儆猴,必要时就杀它一两个不听话的坏猴子!”
赵安邦说:“好,好,如果这件事和章桂春有关系,就严肃处理章桂春!”
裴一弘却不愿多说了,“安邦,先说这么多吧!我马上回去了,下午两点的飞机,六点之前肯定到家,有些话见面再说好了!你让郑秘书长通知一下,连夜召开省委常委会,传达落实中央领导的指示精神,常委全要参加,不许请假!”
赵安邦应着,“好,好,我马上安排!”却又说,“不过,老裴,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是太清楚,老于昨天去了文山,听古龙腐败大案的汇报,估计回不来!”
裴一弘也没多想,“好,那就把华北同志算个例外吧!”说罢,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想想又觉得不对:于华北虽说不分管经济,虽说古龙的反腐败工作也很重要,但这么要紧的常委会还是不宜缺席的。于是,又通过省委值班室找到于华北,和于华北通了个电话,通电话时就想,这其实也算事先通气了。
于华北却误会了,一听他在北京,马上问:“这么说,要给你开欢送会了?”
裴一弘一时没悟过来,“开什么欢送会?老于,你们巴望着赶我下台啊?”
于华北笑道:“你在汉江下了台,再到北京上台嘛,北京的台子更高了!”
裴一弘这才悟过来,苦笑说:“老于,别给我扯这个了,我今天在北京可是挨批啊!刚才和安邦通了下气,现在也和你通一通气,晚上准备开个常委会!”
于华北又误会了,“怎么?老裴,是不是古龙腐败案被中央抓了典型?”
裴一弘说:“不是古龙腐败案,是文山那堆钢铁啊!”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于华北听后,在电话里半天没做声,听筒里死也似的好一阵沉寂。
裴一弘以为保密线路出了问题,提高声音问:“哎,哎,老于,你听得见吗?”
于华北“哦”了一声,闷闷说:“我听着呢,这……这太出乎我意料了!”
裴一弘叹息道:“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昨夜找国务院告急要煤时,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又说,“老于,看来还是安邦比较敏感啊,春节住院期间就想到了给文山降温,只可惜没能降下来!”
于华北说:“是啊,是啊!可既然这样了,我们得认真对待啊!我个人的意见,对中央领导的指示一定要不折不扣贯彻执行,从态度到行动都不能含糊!”
裴一弘道:“好,老于,这也是我的意思,所以,你赶回来开常委会吧!把这些话在会上好好说一说!不瞒你说,我有些担心安邦啊,咱们这位省长……”
于华北没等他说完便道:“哎,老裴,这个常委会我只怕出席不了!你看是不是能请个假呢?下午有个大汇报,几个大组的办案同志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裴一弘心里不悦,可却仍耐着性子说:“我知道,我知道,谁手头都有一大摊子事!我本来今晚也有外事活动,看来也去不了了!老于,你还是回来吧!”
于华北似乎很为难,“老裴,宏观调控是大事,反腐倡廉也是大事啊!古龙腐败案涉及面这么大,影响又这么恶劣,我不敢掉以轻心啊!再说,我又不分管经济工作,连农业都不分管了,就是到会也就是这个态度,坚决贯彻执行嘛!”
裴一弘难得这么强硬,“老于,你说的都对,但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如果你今晚实在赶不回来,这个常委会就改在明天开吧!”说罢,断然挂上了电话。
事情很清楚,于华北是想躲开这个常委会。这个常委会既不研究干部人事问题,又不研究反腐倡廉,似乎和他无关。可真与他无关吗?裴一弘恼火地想,不但有关,关系还不小!春节前后赵安邦敏感地发现了问题,给文山那堆钢铁泼水降温时,这位于副书记却在那里火上浇油,还在他面前抱怨过赵安邦。现在看到来了大麻烦,又退避三舍了。当然,这位同志的态度不错,听招呼,讲原则。正因为如此,这种原则才必须让他到常委会上去讲,大家一起在会上说服赵安邦。
从汉江驻京办事处一路赶往首都国际机场时,裴一弘就已预感到赵安邦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赵安邦是省长,要对省内各地区的经济发展负责。尤其是对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免不了侧重经济角度看问题,估计会力挺一番。可中国经济能离开政治吗?在政治经济学里政治可是摆在前面的,不论是赵安邦这个省长还是他这个省委书记,都必须讲政治。有个重要情况他没在电话里和赵安邦说:中央这回动真格的了,已抓了长江三角洲地区某省的典型,对该省违规上马的一个八百四十万吨的钢铁项目紧急叫停了。由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银监会等九个部门组成的中央调查组即将开赴该省展开调查。赵安邦已想到了对属下的银山市杀鸡儆猴,估计还没想到中央也会对省里杀鸡儆猴。裴一弘想,闹不好,中央这次甚至可能直接杀猴,儆示天下。对这轮宏观调控,各省都要向中央表态的。
正忧心忡忡地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秘书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秘书打开手机一听,忙把手机递给了裴一弘,“裴书记,是于副书记!”
裴一弘像似啥也没发生过,接过手机,故意问:“老于,怎么又是你啊?”
于华北说:“不是我还能是谁!老裴,我已经上车了,正往省城赶呢!”
裴一弘有了一丝安慰,“好,老于,如果时间来得及,咱们共进晚餐吧!”
于华北开玩笑说:“哦,还来好事了呀?老裴,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裴一弘明确道:“当然是我请你了,也请安邦,晚餐以后一起去开会!”
于华北明白了,“是工作晚餐吧?好,好,很有必要!”又说,“老裴,你也别误会了,我没想过遇到麻烦绕着走!刚才也说了,就算今天请假不到会,也有态度嘛!主要是古龙腐败案太棘手,有些情况手机里也不好说……”
裴一弘道:“不好说就别说了,手机不安全,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华北又说,“老裴,文山钢铁的事已经出了,你也别太急,急也没用!”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老于,咱们都动脑子好好想想吧,看看怎么才能在不给文山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的情况下,落实好国务院领导同志的具体指示。”
于华北啥都清楚,“我看难啊,损失是肯定的了,安邦心里只怕最清楚!”
裴一弘道:“所以,要一起来做安邦的工作嘛!老于,我先和你交个底,文山这堆钢铁是绕不过去的,我们不处理,中央也要处理,没有回旋的余地!对这次宏观调控,各省市都要内部表态,我已经代表我省表过态了,坚决执行!”
于华北说:“我明白,老裴,你放心吧,我和你保持一致就是!”又说,“对安邦,你也别太担心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会认赔出局的!”
裴一弘却没这么乐观,和于华北结束了通话就想,涉及到汉江北部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工业启动,和一百六十多亿投资,赵安邦怕不会轻易认赔出局,连他都心有不甘啊,从中南海出来,脑里两个观点不同的裴一弘就一直在吵架。
实事求是地说,文山和省里有关部门违规操作分拆批地,分拆立项,不是他和赵安邦授意的,可要说事前事后一点没察觉,也不是事实。赵安邦从文山突然袭击回来就怀疑过项目分拆,当面和他提起过。他和赵安邦一样,也大意了,觉得就算有这种事,也是心照不宣的小把戏,地方建设中长期以来形成的陋规。当时还想,文山也有特殊情况,从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战略发展来看,钢铁立市并没错,六大钢铁项目又上了马,而且使用的不是政府资金,是民营资本,上也就上了。这次如果不是被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同志直接点了名,没准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是过不去了,文山的这七百万吨钢中央责令严查,局面变得很被动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该来的全来了,古龙腐败案还没完,又让这堆钢铁烫了手。
这场源自文山的经济灾难,也许还会演变为政治灾难。国务院领导同志和他谈话时语重心长,话说得也很重,还让他带话给赵安邦和汉江省的同志们,要有科学的发展观,要有可持续发展的全局观念。汉江方面如果能痛下决心,严格按中央精神处理好,也许还能在被动中争取主动;倘若动作迟缓,或心存侥幸,软磨硬抗,只怕中央很快就会派调查组到汉江来,演变成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不是没有可能的。除了认赔出局,汉江省几乎无可选择。现在的问题是赔多少?会不会让文山赔得伤筋动骨?也许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还有啥高招?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既符合中央宏观调控精神,又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的途径?文山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不是有可能加大力度,严肃处理超生的母亲,保下无罪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裴一弘不由得一惊,哎,哎,他这是怎么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坏思想是不是又复辟了?还一心想着要说服赵安邦呢,自己本身就成问题嘛……
三十六
省委常委会预定当晚九点举行,六点多钟,三巨头在机关食堂聚齐了。
于华北和赵安邦差不多是前后脚走进门的,进来之前,裴一弘已先到了,正沉着脸和省委郑秘书长交待什么。见他们到了,裴一弘脸上才浮出些许笑意,打招呼说,“安邦,老于,我正和老郑说呢,让文山做个准备,明天过来汇报!”
赵安邦自嘲说:“还汇报啥,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我们谁心里没数呢!”
于华北也道:“就是,老裴,现在不是要听石亚南、方正刚怎么说,得听上面怎么说!中央和国务院领导有指示,我们还有啥好说的,只能贯彻执行!”
裴一弘说:“贯彻执行得落实到文山嘛,石亚南和方正刚的汇报,我们有必要听一下!”又对郑秘书长说,“你马上通知吧,让文山连夜准备汇报材料!”
郑秘书长应道:“好,赵省长,于书记,你们和裴书记谈吧,我先走了!”
赵安邦却把郑秘书长叫住了,“老郑,也通知一下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等部门做汇报准备,文山这六大项目怎么搞到这么大规模,请他们给我说明白!省发改委别找别人,就找石亚南的老公,那个常务副主任古根生,他应该清楚!”
郑秘书长连连点头,“好,好,赵省长,我马上通知!”说罢,出门走了。
这时,赵安邦的态度挺好的,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会和裴一弘发生争执。
于华北当时的感觉是,赵安邦似乎比裴一弘还认真,不但默认了裴一弘对文山经济工作的直接干预,还把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主动抛出来了。倒是裴一弘的做法有些反常,要文山同志过来汇报,竟没征求一下赵安邦的意见,就直接下了命令。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其一,在裴一弘眼里,文山这堆钢铁已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其二,事关对中央宏观调控的态度和他自身的前程,裴一弘不准备对任何人做妥协;其三,作为汉江省的一把手,裴一弘这回是真急了眼,已顾不得班子里哪个同志是否高兴了,哪怕这同志是一省之长。
赵安邦不糊涂,他看出的问题,只怕也看出来了,在餐桌前一坐下,就话里有话对裴一弘说:“老裴,你这顿饭,我估计不太好吃啊,有点像鸿门宴嘛!”
裴一弘故作轻松地道:“怎么是鸿门宴呢?就是会前通通气嘛,我们边吃边谈吧!”说着,自己先吃了起来,“安邦,老于,不瞒你们说,被国务院领导这么一批评,我连中饭都没心思吃了,就在飞机上吃了几片面包,还真有点饿了!”
赵安邦看来对事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这么严重啊?领导都批了些啥?”
裴一弘苦笑道:“批了些啥我也别具体说了,你们想去吧!可自省一下,我们也活该挨批,头脑缺少宏观调控这根弦,撞到枪口上了嘛,都正确对待吧!”
赵安邦却说:“其实,缺少这根弦的也不光我们省啊,不少经济发达省都有类似的问题!老裴,我记得这事我们议论过嘛,这次宏观调控和以前那两轮宏观调控不尽相同,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不少省区认为,我国经济正处在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而且市场也会不断进行自动调整。目前的市场比较成熟了,自动调整的功能已经大大加强,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裴一弘打断了赵安邦的话头,“打住,打住,安邦,这话别说了!你说的那些省区只怕近期都会向中央表态的。我就代表汉江表态了,令行禁止,按中央的精神办!”又把中央联合调查组紧急查处长三角地区某省八百四十万吨违规钢铁的事说了说,“安邦,老于,你们注意一下新闻好了,国家有关部委的同志和我说了,中央有明确指示,对该省的这一违规事件要坚决查处,并且公开曝光!”
于华北吓了一跳,“老裴,中央该不会也向我们汉江省派联合调查组吧?”
裴一弘道:“这谁敢说啊?如果我们不接受教训,不立即采取果断措施,中央完全有可能直接查处!”又对赵安邦说了起来,“安邦,中央现在不调控也真不行了,投资膨胀带来的副作用已经比较严重了!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掌握的数据证明,全国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很突出,我们两大电厂连电煤都供不上了嘛!”
赵安邦口气变了,“老裴,我不是说不该调控,是回忆一下当时的背景!”
于华北觉得,现在回忆一下问题发生的背景还是很有必要的,在这种前提下谈文山钢铁,汉江就比较主动,就是认识问题了,于是便说:“安邦回忆的这个背景很重要,就是认识上的误差嘛,不能说我们以前就拒不执行中央政策!”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事实上我也这么解释了。可另一个问题也不能视而不见,就是地方经济利益和中央政策的博弈。这一点国务院领导同志向我指出来了,我敢不承认啊?就敢说没这种博弈?多少总有一些吧?现在的问题就出在地方。去年中央企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了百分之十几,地方上增长多少?百分之六十多。春节期间安邦就对文山的钢铁规模担心了,我也有些担心,我和安邦说,过去的经验证明啊,这种博弈的输家很可能是地方!”
于华北心想,这种说法不是自找麻烦吗?又接了上来,“老裴,咱也别说得这么吓人!啥博弈啊?还和中央政策博弈!我坚持一个观点:就是认识问题!”
赵安邦却说:“老于,这是认识问题,不过,博弈心态也不能说就没有,如果没有这种心态,一切按规定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被动局面了,教训啊!”
于华北承认道:“是个教训,我当时也不清醒,还为他们加油鼓劲呢!”话头一转,“但他们是不是违了规,我可不知道,方正刚、石亚南从没和我说过!”
裴一弘说:“他们怎么会和你说这种事呢?安邦下去检查也被蒙了嘛,还在报上大肆宣传哩!文山,包括银山,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在和省里博弈。现在利益主体多元化了,又有个政绩问题,各地市都把GDP看得很重,投资冲动就无法遏止,千方百计逃避各级监管,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所以,这次我们要彻底调查,严肃处理,否则就会造成进一步被动,也没法向中央交代!”
赵安邦嘴里咬着馒头,点头道:“对,老裴这个意见我赞成,该查的一定要查,该处理的要严肃处理,对银山金川区的书记、区长就可以先处理了再说!”
于华北心里有数:银山的摊子还没铺开,仅仅是动用了那六百亩地,再怎么严肃处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比较麻烦的是文山,文山钢铁新区的七百万吨钢已上得热火朝天了,不是说声停就停得下来的,硬停下来,损失就太大了。
这时,裴一弘也说到了文山,“银山倒还不是重点,目前的重点是文山!”
赵安邦想了想,忧虑地说:“对文山,我们恐怕还要多少慎重一些啊!”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安邦,你啥意思啊?想咋慎重?摊开来说!”
赵安邦不吃了,放下手上的筷子,“老裴,那你先说,想怎么查文山?”
裴一弘坦率地道:“按中央的要求,立即组织调查组,重点查,公开查!”
赵安邦一怔,看了看于华北,“哎,老于,你的意见呢?能公开查吗?”
于华北略一思索,“我不管经济,没啥好说的,尊重你和老裴的意见吧!”
赵安邦盯了上来,“老于,你别滑头,你可一直是文山钢铁的啦啦队啊!你老兄就不想想,真的公开查了,会造成什么局面呢?银行追贷,债主讨债,文山新区的六大项目就要出大问题!不是因为这个,我节前下去时就采取措施了!”
于华北这才说了心里话:“这倒也是,七百多万吨钢,一百六十多亿啊!”
赵安邦把脸孔转向了裴一弘,“老裴,怎么查处文山,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要坚决查,把一切查清楚,但不宜公开。这一百六十多个亿毕竟扔下去了!”
裴一弘话里有话,“是啊,孩子生下来了嘛!有些同志总想,孩子既然生下来了,就不能掐死,胆子就大了,没计划的孩子越生越多。正因为如此,中央这次才抓了兄弟省八百四十万吨钢的典型。我们不公开认真地查处,并把查处情况及时上报,中央也许会过来替我们查的!安邦,你觉得有必要再惊动中央吗?”
赵安邦怔了一下,无言以对了,无奈地叹气说:“谁想再惊动中央啊!”
裴一弘又吃了起来,“我也不是说要掐死生下的孩子,只是查一下出生证!”
赵安邦忧郁地看着裴一弘,“你话说得再婉转还是那么回事!我们大张旗鼓去查出生证,也就等于公开宣布文山这七百万吨钢铁没出生证嘛!起码出生证上有问题!估计就没人敢继续给孩子喂奶了,最终的结果也许是把孩子饿死啊!”
裴一弘说:“饿死孩子找他妈,他们敢生这个孩子,就得对孩子负责!”
赵安邦苦笑不已,“真把孩子饿死了,找谁也没用,咱能不能现实点?”
裴一弘有些不耐烦了,“安邦,我们还能怎么现实?你说,你说吧!”
赵安邦道:“老裴,我个人的意见,在这种时候不能搞得满城风雨,我们省委、省政府,主要是我这个省长向中央好好做检讨,主动承担责任,同时,对查实了的违规干部予以严肃的组织处理。在这个前提下,对在建项目重新报批!”
于华北试探说:“哎,老裴,我觉得安邦的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啊!”
裴一弘已经很不高兴了,用指节敲着桌面,“二位,二位,你们头脑怎么还不清醒啊?我再提醒你们一下:这七百万吨钢我们不公开彻查,中央要查的!”
赵安邦也沉下了脸,“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做工作,做检讨!老裴,老于,我再明确一下:我是汉江省省长,经济工作我主管,请求中央处分我吧!”
裴一弘连连叹气,“安邦,我们换位思索一下好不好?这是检讨一下就过得去的事吗?真这么过去了,不又让违规者讨便宜了吗?这种违规风以后还煞得住吗?在全国经济的一盘棋上,汉江省的一个文山算什么?不就是个小卒子嘛!”
赵安邦手一挥,“这个卒子可不小,八百多万人口,一百六十多个亿啊!”
裴一弘坚持说:“对全局来说,站在中央的角度看,它就是小卒子!就像打仗一样,为了全局,该牺牲就得牺牲!”略一停顿,又说,“安邦,我已经看出来了,中央这次不惜牺牲个把小卒,也要换来一个政令畅通,令行禁止的局面!”
这话说到底了,于华北想,文山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再争也没用了。
赵安邦还在争,恳切而固执,“老裴,有些工作我觉得还是可以做的,起码可以试一试。文山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就有钢铁立市的规划,这个规划在此轮宏观调控前就有了。我们先别想这么多好不好?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裴一弘说:“安邦,估计不行啊!你说的这个背景我也向中央解释了,中央才没把我们当成典型,才要求我们自己去查,已经够客气的了!我这可不是怕担责任啊,——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不论将来出现啥后果,我首先承担责任,我是汉江省委书记。但是,安邦,老于,你们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啊!”
于华北终于明确表了态,“老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安邦,你说呢?”
赵安邦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部分保留意见吧!”
裴一弘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可以!不过,安邦啊,在今晚的常委会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和老于保持一致!保留的那部分意见呢,最好别说了!”
赵安邦叹了口气,“这还要交代吗?咱们就大张旗鼓查吧,查给中央看!”
于华北心想,当然要查给中央看了,你私底下悄悄查,中央看不到,岂不等于白查?这种话其实是没必要说透的,说透了谁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对裴一弘。
裴一弘装作没听出来,又说:“在可能的情况下,要尽量减少文山的损失!安邦,这个问题你既然想到了,就要提醒石亚南和方正刚及早采取补救措施!”
赵安邦发泄道:“是,是,我是省长嘛,这都是我的事了,我尽量做吧!”
虽说这日裴一弘和赵安邦发生了争执,通气晚餐还是心平气和地结束了。
九点整,专题研究落实中央宏观调控精神的省委常委会如期举行,裴一弘传达了国务院领导的指示,建议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对文山、银山的钢铁项目进行一次公开认真的调查,查明问题严肃处理。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把赵安邦担心的问题又一次提了出来,希望省委在这种时候尽量保护文山地方经济,免得将来各路地方诸侯骂娘。裴一弘当场批评说,王汝成,你现在坐在这里,是中共汉江省委常委,不是地方诸侯!你这个同志要有大局意识,要有执行中央政策的决心和意志,不要也不能当地方诸侯的代言人。于华北注意到,王汝成挨批之后,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赵安邦,赵安邦只当没看见,头一歪,和他说起了悄悄话。
赵安邦说:“你看,老裴是不是急眼了?没点雅量嘛,不让人家说话了!”
于华北道:“理解吧,不是到了这种地步,咱这位班长也不会这么专断!”
赵安邦说:“你也滑头,三人通气时你立场坚定点,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于华北讥讽道:“你很坚定,可老裴听得进去吗?算了,啥都别说了!”
这时,裴一弘已在论述科学的发展观了,从宁川、平州两大电厂的电煤紧张问题,说到国家和汉江经济运行中的几大突出矛盾,引述了一大串相关数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文山有自身的特殊情况,尽管文山钢铁投资过热是认识问题,但从今天开始,这个认识必须转变了,转到中央的方针政策上来,做到令行禁止。对文山问题的查处只有一个精神,就是中央宏观调控的精神;将来对文山干部的处理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是否违反了此次中央宏观调控的政策……
听到这里,于华北心里不由一惊:看来方正刚、石亚南要中箭落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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