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天平》

                丁力

 

毫无退路





  
  程思涌的全身而退,对王天容起到了一定的示范作用,使王天容马上就想到了立刻引退。王天容的想法似乎也得到了丈夫的支持,因为丈夫自从儿子因蒲小元的关系与自己弄僵后,就来临港长住了。郑品浩最近经常旁敲侧击,常常说一些“无官一身轻”和“尽享天伦之乐”这类的话。说实话,王天容真的想退了。但是,当她真正要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的时候,另外一个声音出现了,这个声音就是程思涌退位之前说过的那段话:“我是一分钱没有往自己腰包里面装。从这一点来说,我倒是问心无愧的。”
  是啊,程思涌是全身而退了,但是他全身而退的前提是他“一分钱没有往自己腰包里面装”,所以他才敢于全身而退,并且在退下来的时候还敢声称问心无愧;如果他也往自己腰包里面装了,而且也装了几千万,他会全身而退吗?他能够全身而退吗?他还敢说问心无愧吗?
  有那么一刻,王天容甚至想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和盘托给郑品浩。如果那样,说不定郑品浩还真的能根据这些实际情况帮她想一个系统的解决办法;即使不能,王天容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也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但是没有,王天容最终没有向丈夫和盘托出。不但没有和盘托出,而且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向郑品浩吐露。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和郑品浩之间的感情,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太好了,好到王天容不忍心让丈夫陪她一起担惊受怕甚至是承担责任,反正最后王天容是什么也没有说。既然什么也没有说,那么郑品浩就什么也不知道。
  王天容只能自己依靠自己。必须自己一个人承受煎熬。
  王天容非常希望找人问一问,但是她不知道该找谁问。既然连跟自己结婚几十年的丈夫都不能说,那么还能跟谁说呢?
  王天容想到了樊大章。樊大章是自己的领导,而且是自己信得过的老领导。或许,对自己的领导说了,就算是主动交待了吧?不行。正因为樊大章是自己的领导,一旦对他说了,那么就没有退路了。王天容甚至已经想像出,一旦她主动跟樊大章说了,樊大章肯定会要她主动向纪委和司法机关自首。如果王天容不去自首,没准樊大章就直接向市委汇报,甚至是向一把手汇报;或许即使王天容答应向有关部门自首了,樊大章仍然会向一把手汇报。没办法,处在樊大章这个位置,他只能这么做。将心比心,如果是王天容自己,遇到自己的部下向她汇报这个问题,她也只好这样处理,否则不就等于是跟部下同流合污了?
  所以,如果王天容向樊大章汇报了,那么她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这是几千万的金额呀!即便是主动自首,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那么,不跟樊大章说,还能跟谁说呢?王天容发现,这个问题甚至比她儿子郑小彤跟蒲小元怀孕生孩子的事情还要麻烦,还要难以启齿。
  王天容挖空心思地想,竟然想到了老书记姚秉诚。对呀!王天容想,可以跟姚秉诚说说呀。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就一直在王天容的脑中盘绕,并且多少给她带来一丝温馨与希望。
  王天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找姚秉诚谈谈,不管姚秉诚能不能帮她,至少姚秉诚不会害她。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姚秉诚离开临港已经很多年了,并且在离开临港之后,几乎再也没有插手临港的事情,甚至好像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这样,他实际上相当于是个局外人。王天容发现,她现在最希望的恰好就是找一个能信得过的并且掌握政策的局外人谈一谈。根据王天容对姚秉诚的了解,她相信姚秉诚是个人格上靠得住的人。另外,最重要的是王天容知道,姚秉诚现在基本上已经处于半退位状态,有时间,没有脾气。根据王天容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她发现,对于领导干部来说,只有当他们处于退位或半退位的状态时,他们对求上门来的在位的老部下才最亲切、最诚恳、最慈祥,并且最有耐心。
  关于姚秉诚离开临港之后的事情,王天容也听说过一些,好像还是听程思涌说的。程思涌的消息一直都比她灵通。
  姚秉诚离开临港后,调到江淮省担任常务副省长。等到换届,江淮省的省委书记就要上调,那么依次类推常务副省长自然就升任省长。
  话虽然这么说,但程序还是要走。这个程序,就是人大的选举。
  大约是上面也考虑到了这个程序,所以在姚秉诚的上任时机上,也恰到好处,就是不早不晚,正好掐在换届选举的半年之前把姚秉诚调到江淮省担任常务副省长。这样,等到换届选举的时候,姚秉诚对江淮省的情况刚刚有点熟悉,或者说是江淮省的人大代表们对姚秉诚刚刚有点熟悉,既然刚刚有点熟悉,那么留在代表们心中的就只能是好印象,而不可能有什么坏印象,因为时间短,来不及有坏印象。既然没有什么坏的印象,那么投票的时候就只能按照主席团提交的候选人名单划圈,而主席团提交的省长候选人通常是一个人,即所谓的等额选举,这样,代表们别无选择,在对姚秉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坏印象的前提下,自然就只能选姚秉诚。
  但是,大约是做得太明显了,或者是现在确实民主了,在那次人代会上,居然有代表联名推举了本省的另外一个副省长作为省长候选人。尽管上面做了工作,但是实际上这些工作等于是反工作。因为上面越是做工作,下面支持另一个副省长的代表人数就越庞大,而且态度越坚决,仿佛不这样就不能显示他们作为人民代表的真正权力,或者是人民代表也是人,他们也喜欢刺激,也希望人代会出彩。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最后当选江淮省省长的不是姚秉诚,而是另外那个副省长。
  这就是命运,常常拿人开玩笑的命运。
  没有当上省长的姚秉诚本来还有机会到中原省当省长的,但是他选择了放弃。不知道是怕再次落选还是觉得在哪里跌倒就应该在哪里爬起来,反正他是选择了放弃,继续呆在江淮省,继续做他的常务副省长。后来,许多年之后,当江淮省的经济在他们的代表自己推举的省长的带领下并没有多大起色的时候,当初排挤姚秉诚的许多代表才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意气用事,并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说,如果当初顺着上面的意图,选姚秉诚做省长,江淮省的经济发展可能会比现在好些,或者说可能与旁边的江苏省的差距会缩短些。现在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拉越大了。不过,这个时候姚秉诚已经过了年龄,不仅过了年龄,也过了心情,即便这个时候姚秉诚再被推举出来,也不会有当年之勇了。
  王天容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姚秉诚打电话的。
  姚秉诚接到王天容的电话,非常高兴,问了许多临港市的情况。当然,更多地是问人,问樊大章,问程思涌,还问了许多其他人的一些情况。王天容一一作了汇报。当然,在说到程思涌的时候,王天容没有说具体,只是笼统地说他退休了,而没有说他为什么退休。
  “退休了?”姚秉诚问,“他好像跟你同龄吧?”
  “是,”王天容说,“是同龄的。我也快退了。”
  王天容这样说,就打算正式进入今天谈话的实质。按照常理,王天容只要说到自己要退,姚秉诚肯定就会说:“你还很年轻嘛,干吗这么早就想到退呢?”只要姚秉诚说到这样一类的话,王天容就准备叹气,然后姚秉诚就会问她为什么叹气,然后王天容就会根据当时谈话的气氛和口气试探性地说自己在这个岗位上也犯了一些错,得罪了一些人,然后姚秉诚可能就会说错误总是难免的,知错就改就行。如果那样,王天容或许就会透露一些自己的问题。当然,可能先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比如说下面二级公司给她发奖金这样的问题,如果姚秉诚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淡,谈到认为下面二级公司给的奖金她可以拿,只要不忘记交所得税就行,那么,王天容就有可能再往深说一点,说除了这个之外,还收过一些礼金。如果王天容这样说了之后,姚秉诚说那也没有什么,只要你下次不收了,并且主动把已经收到的礼金上缴就行了,那么,王天容可能就真的考虑主动上缴,并且跟姚秉诚请教如何上缴的细节……
  但是,姚秉诚并没有按照王天容事先计划好的思路往下说。
  姚秉诚说:“退了也好,我其实也算是退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强,基础知识比我们扎实,思想观念也新,脑子转得快。现在都知识经济时代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快赶不上了,与其在这个位置上受罪,还不如早点退下来。”
  姚秉诚这样一说,王天容就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只好顺着姚秉诚的话,说好啊好啊,等将来真的退下来,我一定来江淮看你。而姚秉诚则说好啊,欢迎你来呀之类,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既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那么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那么王天容就仍然拿不定主意,仍然提心吊胆。
  在这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王天容甚至再次想到了要找樊大章汇报思想。并且她已经想好了,假如樊大章要她去自首,那么她就真的去自首。这样起码会落得个从宽处理。在王天容看来,与其这样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不如主动接受处理。但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樊大章竟然先于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