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轨诉讼》

                高和

 

第四章





  一
  北方的秋天短暂的像是老天爷眨了一下眼睛,东北尤其这样。夏日的炎热在人们的记忆中还是昨天的事,几阵秋风便将树上的残叶同炎热的记忆一起扫除,一早一晚已成为峭寒冬日的天下。即便是中午时分,太阳也是懒洋洋地,吝啬起自己的热能,坐在朝阳地里,也很难享受到阳光的暖意。博士王裹紧身上的皮夹克,尽量减少身体热量的散失。他已经在这个位于海兴东区的居民楼下盯了三个小时。昨晚上那几个家伙企图行凶没能得逞,就驱车往回跑,一见他们进了海兴市区,博士王就完全明白了他们的路数。他骑着摩托车,一直跟踪到这里,他要彻底搞清,这几个人的窝点,他们的身份,以及他能掌握到的一切。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肚里没食,缺少热量,身上更冷,有心去买点吃的,又怕离开的期间这几个人也离去,或者再有人来跟他们会面他却没能盯到。好在兜里还有香烟,博士王就坐在树丛后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吸的嘴里苦涩发木。
  那几个人乘坐的轿车就停在楼下,一辆蓝色桑塔纳,博士王早已把车牌抄在了本子上。他看看表,已经清晨八点,仍然不见动静,那几个人回到海兴上楼进了三层右手的单元,至今不见有其他行动。
  昨天清晨博士王起床后,匆匆洗漱了一下,准备下楼吃过早点去省政法学院讲课。他给学院兼着“民法基础”课,只拿授课费,不占定员,不拿工资,类似国外的客座教授。下楼前,他按习惯检查了家里的水、电、煤气是否关好,又走到床前看看窗户、晾台的门有没有打开的。这时他发现楼下正对他的窗户停着一台蓝色桑塔纳。他对这台车并没有格外关注,引起他注意的是透过车窗他发现车里连司机坐了五个人,五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如果是接人,车已坐满,就该开车了。如果是送人,满员的车上却没有人下来。如果没有匿名电话跟割摩托车轮胎那些事发生,博士王也许不会对这辆车多看一眼,现在,他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不正常的事和出现的不正常的人,就不能不多一份戒备。他没有急于下楼,在抽屉里找出望远镜,把身子隐在窗帘后面,调准焦距,仔细观察这辆车。由于居高临下,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司机、司机旁的乘客和右边车窗后的乘客这三个人的脸,另两人只能看到他们的部分身体。
  司机很年轻,二十出头,戴着墨镜,双手把在方向盘上,脑袋有节奏地点着,一看就知道正随着车里的音乐打拍子,神态很悠闲,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司机身旁的人年龄稍大,三十五岁左右,胖脸大头,不时抽一口烟,粗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他的脸色在风挡玻璃后显得青黄,神情阴沉,冷冷地盯着博士王家的楼道门,偶尔侧回身同身后的人说上一两句话。
  坐在车后排座位右侧的人面目模糊,一会儿仰靠在车座的后靠背上,一会儿又挺直身子坐起,他的眼睛不时瞄向博士王家的窗口,正是他这不时盯向博士王家的目光,让博士王确信,这辆车与自己绝对有关。博士王想看车的牌号,车牌却被公寓楼的外墙遮住,无法看到。
  博士王打消了马上下楼的念头,找出一碗方便面、一包饼干,草草填进肚子,又回到窗口朝外观察,车仍然没走。显然,这些人确信他就在家里。博士王坐在沙发上,每过十分钟用望远镜向外面观察一番,一个小时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忽然,家里的电话叫了起来,博士王正要去接,却又停住手,他先到窗前用望远镜看看车上的几个人,坐在前座上的胖脸大头手里举着手机,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博士王待电话响了一阵之后,才拿起电话,装作刚刚被电话吵起的样子,含含糊糊地询问:“谁呀?一大早就打电话?”
  对方没有回答,博士王知道他们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是否在家里,就故意“喂、喂……”地叫,完后骂骂咧咧:“他妈的,哪个龟孙子王八蛋闲着没事儿干,瞎捣什么乱?”
  扔下话筒,他马上穿好衣服,拿着头盔出门,将家里的防盗门锁好后,他从一楼的储藏室推出摩托车,戴好头盔,拉下面罩,冒险高速从楼道冲出,然后向省政法学院驰去。已经过了两个街区,他才从倒车镜里看到那辆蓝色桑塔纳在后边横冲直撞地跟了上来。
  他还拿不准这些人到底准备干什么,如果要对他采取行动,行凶施暴,光天化日之下,又在省城,他们未必太嚣张、胆子太大了点。如果仅仅是盯梢,摸他的行踪,又没必要这样,他的住处,电话,车辆号码对方都清清楚楚,随时可以找到他。还有一种可能,对方采取这种方式对他进行恐吓,进行精神战,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让他乖乖地缴械投降,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其实,如今即便他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对程铁石也不会造成根本性的伤害,该办的事已经办妥,即使他不作为诉讼代理人出庭,程铁石原聘的律师也会出庭,凭事实和法律,法院在目前的情势下,不会硬着头皮胡判。
  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心神一分,博士王两次险些冲上路边的人行道,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忙收摄心神,专心驾车,很快来到省政法学院。他掏出出入证,给门卫亮了一下,门卫挥挥手放行。博士王将车停放在由专人看管的教职员工停车棚内,又走回校门边的转角处朝外观望,发现那部跟踪他的车停在校门外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两个人在车外溜达,另三个人在车里坐着啃面包。博士王冷笑一声,心想:你们有耐心就等着吧,我可要上课去了。

  他的课排在上午后两节,十点钟开始,他看看表,已经九点三十,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书本、讲义、手机都落在了家里。他不由又急又气,手机没带倒没啥,可讲义没带怎么办?虽然这课他讲得很熟,可总不能空着两手上讲台,连个书本都不带,如果那样,学生肯定反感,弄不好闹到院长那儿,他博士王的名声和招牌就砸了。急中生智,他想起校办书店里有《民法基础教程》一书,赶快跑到小书店买了一本,又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本稿纸、一个文件夹,把稿纸夹到文件夹里。时间差不多了,他夹着书和文件夹朝教室走去。
  万万没想到,按着教材的要点,脱开讲义,博士王的思路反而犹如长江大河,旁征博引,中外案例信手拈来,指点律条,妙语横生,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中间的课间休息都免去了。学生的反应亦分外热烈,记笔记者寥寥,圆瞪双目随时准备鼓掌者众众。博士王知道,这种状况才是授课的佳境,学生如果埋头记笔记,充其量不过是为了记下讲师所讲内容的重点,以备应付考试之用。而学生放下手中的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教师的嘴上,说明教师讲授的内容已完全吸引了学生,在教师与学生之间已产生强烈的沟通与交流造成的共鸣。在这种状态下授课,教师讲的知识学生没有记在笔记本上,却记在了心里。这两节课博士王很满意,他发现,讲义往往会束缚教师的思路,限制教师才能的发挥。在不脱离教学大纲和教学内容的前提下,摆脱讲义,把教师平日所有的知识积累和实践认识无拘无束地传授给学生,效果应该更好一些。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教师对本学科知识和所涉及的领域要有相当深厚的了解和纯熟的掌握。通过这两节课,博士王自信可以达到这个高度。
  下课后,博士王准备去找程铁石,这才想起还有几个人一台车在伺候着他。他到校门旁看了看,人和车仍然守在那里,他不由为这几个家伙的耐性所叹服。他完全可以从学校的边门或者后门悄然离开,把这几条可怜虫扔在这里傻等,但他又觉着暂时的逃避不是办法,他们知道他的住址,死缠烂磨起来太熬人。况且,他也不相信,青天白日,荡荡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人真敢把他怎么样。
  这样一想,他的胆力陡增,勇气倍长,戴上头盔,发动摩托,有意放慢速度,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大门驰了出来。果然,那部车又在后面缀了上来。博士王原打算回家,转念一想,此时回家不妥,万一他们跟着闯进家里,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对付他们几个。于是车把一扭,又回了学校,他想,不管怎么说,先吃饱肚子是正事。于是他到学校食堂要了一份套餐,一瓶啤酒,慢慢喝了起来。
  磨蹭到两点多钟,食堂已经开始打扫卫生准备下班了,他才出来。骑上车,他寻思,家是不能回,程铁石那儿也不能去,又不能直接堵到那几个小子面前问他们跟着自己要干吗,不理睬他们吧,他们跟屁虫似的老盯在后面实在讨厌,何况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干脆,就骑着车当兜风,在市里到处兜圈子,看看他们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
  博士王骑着摩托车,开始在省城遛圈子,人多繁华地段他就慢点,人稀僻静的地方他就快点,那辆车也就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遛了一个多小时,博士王心里颇为不耐,索性把车骑到了市郊的国道上,加足马力,本田125立即像出膛的枪弹猛冲出去,时速很快达到130公里。博士王了解,桑塔纳的动力够用,但由于车身轻,底盘硬,车速上了一百公里方向盘便会抖动,车身也会发飘,他的车速虽然不很高,但桑塔纳要追上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后面的车被他拉下一大截。他放回油门,将车速稳定在一百公里,风在耳边吼叫着,象无形的手往车后撕扯他。他把身体低低伏在车身上,双腿夹紧车架,人几乎和车融成了一个整体,发动机欢快地唱着悦耳的歌,颤动的车身让博士王享受着愉快的动感。每到拐弯的地方,他略将身体朝弯道内侧一偏,摩托车便驯顺地划出一个弧形,双臂几乎可以离开车把,任由车辆自由飞驰。车速较高,博士王高度集中精力,观察着前方的车辆、行人和路面状况,不时抽空扫一眼后视镜,后面的蓝色桑塔纳早已被其他车阻挡在一公里以外,博士王此时如果要甩脱他们易如反掌。可是他明白,解决此事的意义不在于甩脱他们,而是弄清他们的来头和目的。当车子行驶到荒野之中时,博士瞅准机会,轻捏前刹车,在后轮翘起的瞬间,左腿支地,右腿略蹬,猛扭车把,摩托车立即在国道上来了个漂亮的原地掉头,然后他松开刹车,轻轻轰动油门,放开离合器,摩托车又轻快地朝来路驶回。跟蓝色桑塔纳交会的时候,博士王看到乘坐在司机旁边的胖头大脸焦急地给司机指着他的车,接着身后传来急刹车的刺耳尖叫,博士王得意地笑了。
  回到市区前,跟踪的车又追了上来,博士王有意放慢车速,缩短两车的距离,这种游戏他玩腻了,他要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对方也耐不住性子了,这次没有放慢车速在后面跟他,仍然保持原速追了上来。为了防止对方从后面撞他,博士王把摩托车停在路旁,没有熄火,一脚蹬在路边的石台上,没有回头,却警惕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们的车子。

  对方的车见他停在路旁,也减慢速度,犹豫不决地停在他前面,但车上的人并没有马上下来,他从汽车的后窗看到,车上的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他耐心地等着。
  车上终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胖头大脸,一个是坐在车后侧的脸部模糊不清的人。博士王注意到,两个人都是空手,胖头大脸穿着灰蓝色的夹克衫,牛仔裤。脸部模糊的人如今博士王才看清他的长相,他的相貌还算端正,只是鼻梁鼓的太高,鼻尖像一只要探到河里饮水的雕,而河就是他的嘴。就是因为这根大杀风景的鼻子,使他那原本端正的脸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条绒休闲西服,腿上是一条深蓝色涤纶裤子。两人走到博士王前面两米处站了下来,胖头大脸先问;“这位大哥请问是不是姓王,朋友都尊称你为博士王?”
  博士王仔细看看他,差点笑了出来。这人的头是个标准的冬瓜,与其他冬瓜不同的是,这只冬瓜上面有两个用手指,而且是用小拇指捅出来的洞洞,勉强可以算作眼睛。鼻子则是用鸡鸭屁股做成的,只有鼻头,找不到鼻梁。嘴也小得可怜,这张嘴如果安在哪位窈窕淑女的脸上,可以称为标准的樱桃小口,安在这只冬瓜上面,却活像翻开了的屁股眼。
  博士王忍住笑,压住自己的嫌恶感,冷冷地回答:“我要不是博士王,你们今天一天的功夫不就白白耗费了吗?”
  冬瓜说:“大哥,我们不是要找你的麻烦,只不过想通过你找个朋友。”
  “找朋友?通过我?”博士王猜到他们要找谁,故意装糊涂:“你们要找谁?是你们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当然是你的朋友。”冬瓜看看猫头鹰,猫头鹰点头示意,冬瓜说:“我们找程铁石。”
  博士王说:“程铁石我倒认识,你们找他干吗?”
  冬瓜又看看猫头鹰,猫头鹰说:“我们找他也没啥,就是想认识认识。”
  博士王猜想,这帮人跟给他打匿名电话、割车轮胎的人肯定是一路,不然不会知道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敢肯定,这帮人找程铁石绝没好事,不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看来他们原打算盯住自己,通过自己找到程铁石,没想到自己跟他们玩了一天,却不去找程铁石,他们忍耐不住,只好跳出来找自己打听。想明白了这点,博士王打定主意,决不告诉他们程铁石的下落,而且要尽快通知程铁石提防这帮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博士王明知他们不会讲实话,还是这样问。
  “我们么,你自己看。”猫头鹰指指身后的车,车牌是公安的。
  “车牌倒是公安的,你们可不见得是公安的。”
  “你大哥这意思我们还敢冒充公安不成?”
  “这样吧,要是你们确实是公安,我马上陪你们去找程铁石,如果不是公安,我可没义务帮你们,你们自己想法子吧。我恰巧在公安有几个朋友,省厅的,市局的都有,我马上打电话把他们叫过来,让他们认认你们。”说着,博士王锁上车,作势朝不远的电话亭走。
  冬瓜马上拦住他,掏出一个红皮塑料本在博士王脸前晃晃:“别那么麻烦了,这不有工作证吗?”
  博士王伸手要接他的工作证,他却又收了回去,装进了上衣兜。
  博士王笑笑,说:“我也有工作证,是公安部的,身份是副部长,你们信不信?”
  猫头鹰说:“你说你有公安部的工作证我们信,你说你是公安部副部长,我们不信。”
  博士王说:“对你们我也一样。”
  冬瓜有些急,涨红了脸说:“咱们都别说废话,今天你不把程铁石交给我们就不行。”
  博士王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怕了你们不成。”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态度决不能软,软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步步进逼。
  “大哥,咱们都别发火,只要你告诉我们程铁石的住处就行,往后咱们还是朋友。”
  “我的朋友,当官的要处级以上,经商的要百万以上,做学问的要硕士以上,你们够标准吗?再说了,要是我跟你们交上了朋友,不就得出卖程铁石这个朋友吗?说实话,程铁石住在哪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你也别太牛B了,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够不够标准跟你作朋友。”猫头鹰说翻脸就翻脸,扑过来就是一拳朝博士王的脸上打去。博士王用手里的头盔挡在前面,猫头鹰的手撞在头盔上,痛得呲牙咧嘴。与此同时,冬瓜也冲上来,挥拳朝博士王打了过来。这一拳博士王没有躲过,被击在右胸,坚实的胸肌承受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博士王没有感到疼痛,随即用头盔朝冬瓜砸去,冬瓜本能地挥手抵挡,博士王乘机在他小腹上狠狠踹了一脚,算是捞回了本钱。看到打了起来,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只有司机还留在车上。四个人把博士往团团围在中间,冬瓜弯腰低头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后下来的两个人一人手里拎着扳手,一人手里提了一根短铁棒,只有猫头鹰仍然空手。
  “我们要找的是程铁石,不是你,你别屎克螂当道硬充好汉。”猫头鹰还想说服他。
  博士王没有理睬他,他知道眼前这一关很难度过,程铁石的去向和住址决不能告诉他们,否则后果难料。冬日天短,这会儿天已昏黑,路灯亮了起来,过路的人见这里发生斗殴,远远地围观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干涉。

  对方没有动手,只是紧紧地围在他的四角,博士王紧张地寻找着摆脱他们的办法,双方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猫头鹰一挥手,四个人同时扑了上来,博士王的肩上、腰上都受到了打击。他保护着头部,瞅准机会把头盔狠狠砸到了拎铁棒那个家伙的脸上,坚硬的头盔和柔软的肉体猛烈碰撞,发出“砰哧”一声闷响,挨打者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博士王乘机冲出包围,拔腿就跑。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追来,冬瓜甩出手中的砖头,砖头砸在博士王的腿上,博士王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后面的人也追到了跟前,博士王只好返身再跟他们搏斗。被博士王用头盔砸坏面部的家伙此刻也追了上来,恶狠狠地叫着:“整死他,整死他”,把手中的铁棒挥舞得呼呼直响,不断朝博士王头部狠击过来。博士王躲避着他的铁棒,如果被他的铁棒敲到头上,他就算玩完了。博士王躲过了他的铁棒,身上却连续不断遭到其他人的打击,博士王瞅冷子扑向猫头鹰,他知道这人是他们的头儿,用右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左手用头盔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头上,同时又用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顶了两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向下沉,放松了手,猫头鹰果然瘫倒在地上。
  博士王回头又跑,剩下的三个人也不管倒在地上的猫头鹰,紧紧追在博士王身后,博士王猛然收步,一弯腰,挥铁棒的家伙从他头上倒翻过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稍一耽搁,冬瓜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博士王。这家伙力气大得出奇,尽管博士王身体健壮,拼命挣扎却也摆脱不掉他的拥抱。其他三个人跟过来乘机对博士王拳打脚踢,博士王用脚乱蹬,企图减少他们打击的力度和命中的机率。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警车飞快地朝这边驶来,警笛声越来越近,看来附近围观打斗的人终于有人报了警。这几个家伙听到警笛声,扔下博士王朝他们的车跑去,临走时猫头鹰还扔下一句:“这事没完,你等着。”
  博士王浑身疼痛,力气已经用尽,只想就地躺下休息。对方“砰砰”关车门的声音激醒他,他想到,如果不彻底搞清这夥人的路数,今后就永远摆脱不了这夥人的纠缠,搞清他们的底数,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阻止他们继续为恶。想到这里,他挣扎着爬起,活动一下四肢,还好,没有伤筋动骨,自己也真经打。
  警车在不远处停下,过来几个巡警,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博士王面前:“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打人的人早跑了,却来盘问被打的,博士王怕他们叫他去调查情况、作笔录耽搁时间,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都是朋友,我欠他们几百块钱,他们急着要,我身上又没带,说着说着不高兴就动了手,谁也没伤着谁。”
  “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看看。”
  博士王把身份证跟律师证交给警察,警察仔细看看,把证件还给他,说:“当律师还打架!”
  博士王苦笑:“多少年没打过架了,今天是碰到茬上了,真不好意思。”
  警察又关心地问:“没事吧?没伤着哪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院?”
  博士王说:“真的没事,谢谢你们了,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弄吃的去。”
  警察还在迟疑,博士王急忙走到摩托车跟前,发动着车,朝警察挥挥手,便飞驰着朝那夥人离去的方向猛追。追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在众多车辆中找到了那辆桑塔纳的身影,再靠近些,辨清牌照确切无误之后,博士王放心了,在距它一百多米的距离辍着,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索性关掉大灯,靠路灯和其他车辆的灯光照明。
  桑塔纳出了市区在城边一家综合娱乐厅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五个人全部下来,锁好车门,进了综合娱乐厅的餐饮部。博士王估计他们要吃饭,就远远躲在楼房的阴影里等他们。那几个家伙不知是喝酒还是到歌厅去寻欢作乐,一直混到临晨两点才晃晃悠悠地出来,又开着车离开。
  博士王继续跟在他们车后,车上了国道,便一直朝海兴方向奔,进了海兴市区,又转悠了两圈才到这座居民楼前停下了车。四个人上了楼,司机把公安牌照换了下来,又装上了原有的车牌,才上楼。博士王见他们用的公安牌是假的,又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刚换上的车牌号。
  奔波了一天一夜,又经过异常激烈地打斗,博士王腹中空空,身上寒冷,伤处也隐隐作痛,他转到朝阳的方向,晒着太阳,希望太阳的光和热能给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增加点力量。他决心固守到底,他不相信那几个家伙在这套单元房里能躲到天黑。这夥人终于出了门,踢里趿拉地走下楼来,博士王数了数,一共四个,仔细一看,只有猫头鹰没有下来。出来的四个人有两个坐进了汽车,有两个在车棚里取了自行车,汽车先离去,骑车的两个人出了居民区相互招呼一声也分头散去。
  博士王迅速判断:这几个人出发前在这里聚齐,猫头鹰一直没有下来,这里很可能是他的家,而他又是这件事的牵头人、指挥者。他们四散离开,博士王无法继续跟踪,好在盯住猫头鹰就不怕弄不出他们的底细来。博士王步行到居民区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两碗馄炖、半斤包子,肚里充实了,身上立刻暖了起来。付了账,博士王又回到那幢楼前,他躲到树丛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哗啦”一声扔到三楼的窗户上,然后透过树丛的空隙看着那扇窗户。很快,猫头鹰出现在窗前,透过玻璃,四下观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又打开窗户,朝四下里看看,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就开始骂了起来:“他妈的,谁跟你爷爷闹笑话?吃饱了没事撑的是不是?”骂毕,缩回头,“哐郎”一声关好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确信猫头鹰没有离开,博士王心里稳了。见一楼有家小食杂店,他走了过去,先买了一包烟,然后问开店的老太太:“大婶,刚才在楼上骂人的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那是老毛家的大小子,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两居室。他家可有马力了,不然谁能给没结婚的光棍弄一套两居室?”老太太很爱说话,正一个人闷得慌,见有人来搭话,一说就滔滔不绝。
  “这家姓毛的大小子叫什么?干啥工作?”
  “他叫什么我倒不清楚,别人都把他叫猫头鹰,我们平时也不跟他搭话。”
  博士王笑了,想起了过去常说也常听的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英雄所见略同,看来他是大家公认的猫头鹰。
  “你还别笑,”老太太接着说,“不知你见过没见过他,那小子长的真像猫头鹰,听人说那种长相的人阴毒得很。”
  “他上班不?在哪工作?”
  “听说他原来在轧钢厂工作,现在不干了,整天不上班,会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咱也说不清人家一天到晚干什么。他爸是税务局的一个局长,听说可有权了,如今有权就有钱,他啥不用干也不缺钱花。”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博士王骑着摩托车来到市公安局,找吴科长。吴科长不在办公室,小李让博士王打他手机,博士王拨了他的手机,片刻电话响了,博士王拿起话筒,耳边传出了吴科长的大嗓门:“喂,谁呀?”
  “我呀,老王。”
  “嘿,你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是顺路还是专门来找我?”
  “专门。”
  “有事?”
  “有点事。”
  “那好,我半个小时以后回去,你在办公室等我,别动窝。你叫小李接电话。”
  博士王把话筒交给小李,听见吴科长在吩咐:“博士王是我大哥,也是你大哥,我这边事一了马上就回去,你弄点开水,给王大哥把茶泡上,让他先喝着等我。”
  小李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去打开水、沏茶,博士王正跑的口渴,也不客气,等茶沏好,端杯大口喝着。
  过了一阵,博士王听见吴科长在门外喊:“你这大个博士登门拜访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博士王知道他有意在走廊里么喝,让别人知道他有位博士朋友,多多少少带点炫耀的意思,会心地笑笑,站起来跟他握手。
  “你这是咋了?”见博士王灰头土脸,吴科长惊诧地问。
  “不小心跌了一跤。”博士王轻描淡写地说。
  吴科长摘下枪扔进抽斗里:“开展冬季严打,清扫黄赌毒,昨晚一下子弄了好几百,干啥的都有,全局出动,忙了一上午,还有好多没处理完。”
  博士王问:“怎么处理?”
  “三陪的不论男女每人罚款五千,嫖娼的罚了款再劳教半个月,吸毒的送戒毒所,赌博的罚五千,数额大的劳教。如今这人也不知咋了,像是快到世界末日了,啥事都想干,啥事都敢干,你是博士,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王说:“这是要研究起来还真比较复杂,恐怕写厚厚几本书也说不透彻。虽说这些丑恶现象是坏事,可要是放到社会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看,也不过是社会进步、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副产品,社会应该有能力在发展进程中逐步清除这些毒瘤。”
  “太抽象,跟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差不多。”
  “那好,我再举个例子。大家伙都在摸黑走路,天猛地亮了起来,大部分人就亮迈开大步朝前继续走,也有一些人被亮光耀花了眼睛,晕了头,迷失了方向,跌到了坑里,你说这是不是怪天不该亮?”
  吴科长想了想说:“那当然不能怪天亮,不过你讲的这些还是有点玄,跟现实对不上铆。算了,不扯这些,讲正经的,你找我有啥事?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违反政策不犯法,我全力以赴。”
  博士王说:“违反政策犯法的事我自己不干,更不会找你干。你给我查查这个人跟银行有什么关系,再查查这台车是什么单位的。”说着,把写着猫头鹰情况住址和蓝色桑塔纳轿车牌号的纸交给了吴科长。
  吴科长看看,问:“出啥事了?”
  博士王说:“啥事也没出,不过你还得抓紧帮我查出个眉目来。”
  吴科长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去查查看。”
  博士王说:“我还有事,不能坐在这儿等,下午给你来电话,有情况电话上说。”
  吴科长点点头:“那也行,打电话我要不在办公室,你就呼我。”
  告别了吴科长,博士王骑上摩托车,如飞似地返回省城。他要尽快跟程铁石会面,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程铁石,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吃暗亏。
  二
  一大早起来,寒气袭人,程铁石套上了旧军大衣,见他要走,黑头也匆匆爬起,边穿衣服边说:“我跟你去。”
  程铁石知道他跟雅兰晚上要去雅兰大伯家亮相,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就说:“博士王家、他岳父家的地址我都有,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拐跑不成?再不行,打个出租,花俩钱,指哪到哪,你就别去了。我倒是担心你,好好准备准备,洗洗澡,理理发,弄得精精神神地,千万别耍性子,一切都听雅兰安排,在这方面她比你细心,心眼儿也比你活泛,我等你的好消息。”

  黑头听他这么说,想想自己今天也确实脱不开身,就说:“行吧,那我今天就全力以赴、集中精力为幸福而战了,有什么事你呼我就成。”
  程铁石答应着出了门,黑头倒头接着睡回笼觉。
  程铁石先到了博士王家,敲门没人。对面邻居探出头告诉他:昨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见着人。
  程铁石谢了一声,下楼后,便朝长途汽车站走,他准备去博士王的岳父家看看。
  清早出门时,天气挺冷,这阵太阳挂上了半空,又热了上来,程铁石脱下军大衣,抱在怀里,想起父亲过去给他讲当兵打仗的时候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冬天絮上棉花是棉袄,春秋抽去棉花是夹袄,夏天干脆光脊梁,战士们自己说自己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如今自己这件军大衣也是天冷穿在身上,天热脱下抱在手上,也可算是“老虎下山一张皮。”
  到了长途汽车站,打听清楚到博士王岳父家新安镇的班车,程铁石买了票坐在候车室等车。候车室里满地烟头、纸屑、塑料袋,空气污秽不堪。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程铁石面前倒头便叩,头颅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嘭嘭”声强烈撞击着程铁石的心,他急忙拉住小乞丐,掏出一把零票放在小乞丐高高举起的铁罐子里。突然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群小乞丐冲了过来,纷纷倒地叩头,程铁石尴尬已极,搜寻出一把毛票分别扔进面前的几个小铁桶里,逃跑似地冲到候车室外面。背后,传来小乞丐门争抢吵闹的声音。来到室外,强烈的阳光刺花了他的眼睛,大脑也一阵晕眩,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作了几次深呼吸,心神才稳定下来。程铁石感叹不已,当金钱被人们贬进污泥之中,企图用政治、权利、信仰来取代它的统治地位时,人们同时要吞咽物资匮乏,贫穷饥寒的苦果;当社会被金钱统治,金钱成为人们供奉、膜拜的神祗时,在享受市场繁荣,物质丰富的同时,又不得不吞咽道德沦丧,腐败蔓延,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苦果。程铁石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市场经济不过是以利润为目标,金钱为统治的一种社会形态而已,无规则的市场经济是初级阶段的特征,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无规则市场经济供奉给金钱的一件小小祭品而已。
  车来了,人们乱糟糟地抢着上车,程铁石看看车票,票上标明了座位,便不着急,尾随在争争抢抢的人群后面慢慢往前挪。到了车上,他的座位上却坐了人,程铁石问司机:“这车上的座位不是对号入座吗?”
  司机说:“对啥号,谁先上来谁坐呗。”
  程铁石无奈,只好站着。
  车出了城,城郊的田野已是一派冬日的萧杀景象,路两旁的杨树、槐树干枯的枝桠像瘦人手臂上的筋脉。田地里灰蒙蒙的,遗留在地里的白塑料袋像随地抛洒的裹尸布,冬天的野外演示死寂的沉闷。景色虽然不好,但终究摆脱了城里水泥建筑的障碍,视野开阔到极处。农家小院冒出的缕缕炊烟,牛、马、羊和放牧它们的村童,为僵硬的冬日田园平添了些许活泛的风光。程铁石的心情也宽阔了许多,虽然双腿站的发酸,却并不觉着劳苦。
  到了博士王岳父家所在的新安镇,程铁石跳下车,打听到地址,很快找到了博士王岳父的家。敲了半会儿门,没人应答,程铁石又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博士王的岳父住进了医院,博士王的妻子陶敏在医院护理。程铁石问明白医院的所在,急匆匆朝医院走。来到医院的门口,忽然想到博士王的岳父住院,自己空着手进病房不妥,便四周打量着找商店,想买些适合探望病人的礼品。市场经济的一大好处就是:有需求就有供给。这家医院针对探望病员的人大都要购买礼品这一需求,早早在医院门口开办了礼品商店,从最低档次的罐头到最时髦的效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的保健品,从最粗俗的塑料制品到最高雅的鲜花,应有尽有。这个商店还有一项特殊的优惠政策:只要在这家商店买了礼品,凭购货单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病房探视你想见的人。
  程铁石买了几种营养液,又买了一提兜水果,凭购物付款单,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博士王岳父住的病房。博士王的岳父和妻子都不认识程铁石,见这个陌生人将一大堆礼品放到床前,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程铁石认识博士王的妻,是从博士王家墙上的照片认识的,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一脸问号,急忙自我介绍:“我叫程铁石,是博士王的朋友,您就是陶敏吧?”
  陶敏连忙起身让座:“你看,你是他的朋友,大老远都知道来看看,他倒好,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打手机也不接,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忙些啥?”
  程铁石明白了,博士王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心里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博士王失踪了,只好说:“他最近很忙,主要是手头有一个案子比较棘手,牵扯了许多精力,经常要往海兴跑。”
  陶敏奇怪地问:“他不是不代理案子了吗?怎么又办起案子来了?”
  程铁石只好说:“这个案子是我的,他纯属朋友帮忙。”
  当事人就站在面前,陶敏不好再说什么,顺便问起程铁石的案情,程铁石心里非常着急,没有找到博士王,又不能向陶敏打听,她反过来还要打听案情,只好简短直说,扼要地将案情给陶敏讲述了一遍。陶敏还要再问详情,博士王的岳父打断了她:“陶敏,你就别再问了,这个案子该管,一个金融,一个司法,是立国的命脉,这两个行当都烂成这个样,了不得,会亡党亡国呀。”喘了几口气,老人又对程铁石说:“同志,这个官司你一定要打到底,从你讲的情况看,无论是银行还是法院,背后都有摆不上台面的事儿,这不仅仅是一场官司,我想永寿接受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你见了永寿告诉他,别让他来看我,我没啥大问题,老病,哮喘,年年入冬就犯一场,不要紧。”

  老人的话让程铁石感动,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答应。见老人的病不要紧,程铁石也放了心,告别了陶敏和老人,出来又搭上公共汽车往城里赶。回来的路上,程铁石再也无心观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心里忐忑不安,反复推测着博士王的去向。根据他对博士王的了解,博士王绝对不是那种办事顾头不顾腚的人,他非常精细,也许是专业养成的习惯,思考问题,处理事情向来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即便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他也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他发生了不测?这个念头冲进程铁石心里,他觉得自己象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寻找各种理由排除博士王出事的可能性,竭力驱除心头不安的阴影,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像墨汁撒到胸膛里,阴影在他心头不断蔓延,他设想种种可能性,想得脑袋麻木神经疲惫到了极点。
  下了公共汽车,程铁石又急急忙忙朝博士王家赶,腿迈得飞快,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博士王已经回到家中,自己只是虚惊一场,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可是,博士王家的门依然紧闭,敲了半会儿,并无人应门,依然是对门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人还没回来。程铁石产生了精疲力竭的虚脱感,他无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博士王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落日的余辉透过楼道的窗口软软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痒痒地,暖暖地,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通红,阳光似乎穿过了眼帘直接流进了他的心里。因与博士王失去联系而产生的烦恼似乎也被这暖暖的阳光驱散了不少。
  “朋友,你找谁?”
  程铁石被惊醒,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眼前站着一男一女,手里都拎着包,看样子是才下班回家,他们后面还站着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几个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程铁石尴尬地站起,指指博士王的门。
  “噢,等人,不然就到家里坐吧,博士王跟我们都很熟。”下班的男人发出邀请。
  跟人家素不相识,又不知道博士王何时才能回来,程铁石不好到别人家打扰,说了声“谢谢,我不等了。”匆匆下楼。
  找不到博士王,又累又饿,程铁石只好回旅馆。还没到旅馆远远就看见旅馆门外停放着博士王的摩托车。他顿时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旅馆,博士王正坐在门厅的破沙发上闷着头抽烟。
  “你总算回来了,”博士王扔掉烟头,站起身说:“我整整等你一下午,黑头这家伙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你干啥去了?黑头没跟你在一起?”
  程铁石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从昨天到现在,我找你都找疯了,今天还跑到你岳父家,一直追到医院,对了,你岳父住院了。”
  博士王揪住程铁石的袖管,一边往房间里拽,一边说:“我岳父没事,老毛病,犯了送到医院修修就好。倒是你有大麻烦,咱们先进屋再说。”
  程铁石听了这话,心里发毛,急忙唤来服务员打开房门,两个人进了屋,还未坐定,程铁石便急切地问:“出了啥事?有什么麻烦?案情又有变化?”
  博士王说:“你先别急,先给我弄点茶水,这个破旅馆管得倒挺严,说破了嘴也不让我进房门,一下午真把我渴坏了。”
  程铁石抱歉地说:“真的委屈你了,我这两天找不到你也真急坏了,还真怕你出什么事,这下好了,总算一切正常,只要你没事就好。”
  博士王倒在床上,把身子舒展开,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怕出事,还真就出了事。你知道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程铁石把泡好的茶水递给博士王,博士王吸溜吸溜地喝着,烫的龇牙咧嘴,看样子真的渴极了。
  程铁石担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博士王喝了一阵,把旱火压了下去才把这两天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程铁石听完有些惊诧却并不惊慌,愤然说:“这事儿不用问,肯定是银行那方面干的。目标是对着我来的,也许是想吓唬吓唬我,也许是想要我的命。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使出这种流氓下三滥的手段。”
  “你打算怎么办?”博士王问道。
  “我没什么打算,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呗。我总不能卷起铺盖卷儿逃跑吧?”程铁石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喷出的缕缕轻烟。
  博士王搓搓手,有些为难地说:“我看你干脆扔下这摊子事儿回家算了,说难听点,钱又不是你的,更不是你贪污了或者送人了,对于公家来说,一二百万算个什么?你回去算算,就你们单位,我不用看,每年光领导吃掉喝掉的也不止二百万。你即便把官司打赢了,钱全部追回来了,不过等于给你们单位的领导多弄了一笔吃喝钱,你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努力奋斗,最终结果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程铁石看看躺在床上锁眉沉思的博士王,忍不住也开始诉苦:“我们单位是国企,国企没有有效的监督制约机制,国有实质上已经变成了厂长经理所有,谁能当上国企的领导者,就是国家想让你发财,这就是国企的现实。要是为了单位,我真不会硬着头皮打这场官司。我现在坚持打这场官司,是不甘心,我就是想争个公道出来,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法院真的成了一锅烂粥。我决心早就下定了,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您要是愿意帮助我,我万分感激,您要是不愿意再管这档子麻烦事,我也理解,我跟您照样是朋友。”

  博士王猛然从床上坐起,将手中的茶杯狠狠顿在桌上,说:“对,我要的就是你这种精神,干到底,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才是爷们。只要你不撤退,我就一定奉陪到底。”他缓了口气说:“不过,这场官司肯定非常艰难,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有充分的耐心和信心才行。”
  程铁石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在遇见您和黑头之前,我在东北两眼一摸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我现在是腹背受敌,正面有银行,背后有单位,有人造谣说我卷款逃跑了。单位已经停发我的工资了,这些我都可以不理睬,现在的关键还是怎么打好正面这一场战争,案子返回法院这么多天了,不见动静,我们该怎么办?我急着找你就是商量这件事。”
  “打仗光往前冲不行,后方该顾还得顾,你工资都停发了,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打官司也需要钱,你要把我当朋友,钱我还有几个,明天我给你先带过来五千。”
  “难中见真情,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家里我老婆有工作,她一个人的收入足够她们娘俩过日子,这方面不用我操心。再说了,结婚十多年了,我们还有积蓄,到这种时候还存什么钱?拿出来办正事,省着用也足够应付一阵子的。钱的事您不要操心,真需要的时候我向您要。”
  “行,这事就这么定,海兴法院那边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妥,后天咱们一起去催。如今的官僚衙门,你不去找他们他们根本不会主动搭理你。尤其像你这个案子,你永远不去找他们他们才高兴呢。另外,你还要特别警惕,银行那边对官司打输的后果清楚得很,他们承受不了官司败诉的后果。所以,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朝这上面打算了,逼急了他们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出问题,有事让黑头陪着你,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说到这儿,博士王想起一直没见黑头的面,就问:“黑头这小子跑哪去了?今天我怎么一直见不着他?”
  程铁石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两人光顾说话,把吃饭的事都忘了,赶紧起身边往身上套军大衣边说:“黑头办大事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开戏了,咱们别管他,还是先去吃饭吧。”
  去吃饭的路上,程铁石将黑头跟赵雅兰的事情原原本本给博士王讲述了一遍,博士王很为黑头高兴,又担心赵雅兰闹得太过分,黑头应付不了局面露了馅。
  程铁石反过来安慰他:“第一印象很重要,雅兰跟黑头又作了充分的准备,估计不会出什么大漏子。”
  博士王“嘿嘿”直笑,程铁石问他笑什么,他说:“想想也真有趣,堂堂政法委书记居然被雅兰和黑头蒙住头耍了,真是戏剧情节。”
  程铁石想象着此刻黑头跟赵雅兰在赵世铎书记家里表演的情景,不由也笑了起来。
  三
  黑头对自己首次到赵雅兰大伯家亮相取得的成果很满意。跟赵世铎这样的大官打交道黑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再加上要力争获得人家的好感,必须配合赵雅兰的口径装出知识分子的样子,黑头精神上的压力大到临近常委大院门口的时候,腿发软、口发干。好在有赵雅兰的鼓励加胁迫,总算硬打精神进了大门。不知为什么,真正进到赵家客厅坐下,他却反而坦然了许多。在家里,在侄女和她的男朋友面前,赵世铎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谈笑风生随随便便的家长。他根本不是黑头想象中的那种官派十足、威严冷漠的省政法委书记的形象。尽管赵雅兰的大妈一开始便用审慎的眼光认真打量这个不久的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侄女婿的陌生人,黑头却被浓浓的家庭氛围所感染,绷得紧紧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旁边又有赵雅兰帮衬助兴活跃气氛,黑头倒也做到了问有所答,应付自如,行为得体。赵世铎老两口果如赵雅兰所料,对黑头的出身来历没有任何怀疑,临到告别的时候,赵雅兰的大妈挑剔的眼神也变得亲切,露出了满意。
  送黑头出来时,赵雅兰问:“感觉怎么样?”
  黑头得意地说:“我给自己打满分,看来这位赵书记的宝贝侄女我是娶定了。”
  赵雅兰在他的腰上狠狠捅了一杵,又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黑头“嗷嗷”直叫,赵雅兰说:“再叫唤门岗过来抓你。”
  送到院门口,赵雅兰要回去,黑头精神正亢奋,想让她陪着多走走,赵雅兰说:“以后机会多着呢,今天不行,出来时间长了老两口有想法就不妥了,再说我得赶快听听他们给你的打分结果。”
  黑头听她说的有理,瞄瞄门岗的武警没朝这边看,紧紧拥了她一下,又轻轻在她的腮门吻了一嘴,才恋恋不舍地回旅馆向程铁石汇报会见结果。
  程铁石听了黑头到赵世铎家的经过,知道事情顺利,心里为他高兴,黑头却感到他的反应没有预想的那么热烈,这令黑头有些扫兴。又聊了一阵,黑头见程铁石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就去洗脚准备睡觉。洗脚时想起白天程铁石去找博士王,如今心情不佳,估计他跑了一天没找到人。想到自己光为自己的事兴奋,而程铁石奔波了一天装了一肚子忧愁一脑子烦恼,自己回来却连博士王的情况问都没问,黑头不由就有些内疚,回到屋里就问程铁石:“找着博士王没有?”

  程铁石在床上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说:“我整整跑了一天找他,他在旅社整整等了我一下午。这人真够朋友,黑头你猜猜这两天没见着他发生啥事了?”
  黑头不在意地问:“他能发生啥事?大不了老丈人生病了,或者又把摩托车骑到人行道上去了。”
  程铁石坐起,披上棉大衣,又点着一支烟才说:“他被人劫了,还挨了打。”
  “什么?”黑头惊诧地瞪圆了两眼,“怎么回事?是抢钱还是寻仇?他那人对谁都挺好,不会有仇人,是不是抢劫?”
  程铁石摇摇头:“你别瞎猜了,是为我的事。”于是把博士王这两天的遭遇又给黑头说了一遍。
  “他妈的,没王法了,肯定是银行那帮王八蛋干的,我们还没搞他,他们倒先找上门来了。”
  “我们分析八九不离十跟银行有关系,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肯定,博士王已经安排人去查证了。”
  黑头把洗脚盆往床铺下面一踢说:“这种事都是暗里来去,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要什么证据?既然已经摸着他们的窝了就好办,揪住一个狠狠整他,啥都明白了。”
  “博士王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他的安排。”
  “想不到银行还挺嚣张,差点没把别人坑死,别人跟他公平正当地讲理,他还玩歪的邪的,既然要玩咱们就索性陪他玩玩,看我怎么玩这帮王八蛋。”
  程铁石赶紧说:“博士王特别让我叮嘱你,千万别凭意气办事,一切听他的安排,一切按法律办事。”
  黑头乐了,说:“一切按法律办事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都到这会儿了还想按法律办事,你们真是读书读成呆子了。”
  程铁石有些不满地训他:“你怎么这么说话,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应该读书了?”
  黑头列嘴笑笑:“我没说你,我说王哥呢。”
  “对博士王更不应该这么说,一会儿把人家捧上了天,一会儿又把人家贬入了地,博士王是个人才,你别背后瞎说人家。”见黑头光咧嘴笑不吱声,程铁石奇怪地问:“你也真是的,笑什么?你也不够意思,平时一口一个王哥,人家挨了打,你也不问问伤的怎么样,博士王真是白交你了。”
  黑头脱衣服准备睡觉,见程铁石真的不高兴了,才说:“程哥,对博士王我比你了解得多,我说他是书呆子一点也不是贬损他,你见过他对着一页书发两天呆吗?你见过他为了给一个被怀疑杀人的倒霉蛋作无罪辩护拽着法医在一个死了三个月的臭尸体上扒拉了三天吗?你说他是不是个书呆子?不过他这个书呆子比别的书呆子强一点的就是懂得文以武备的道理,啃书本的同时没忘了练活,体格也可以,一般三四个人斗他占不着便宜,我心里有数。真要伤重了,他还能骑着摩托车到处跑?你还能在旅馆稳坐钓鱼台摆着架势跟我找茬?”
  程铁石看黑头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再埋怨他,又问了问他到赵世铎家的情况,闲聊了几句便睡觉了。
  黑头还惦记着赵雅兰报告最终得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见程铁石还睡着,脸不洗牙不刷,轻轻套上衣服就往杂货店跑。到了店里,在凉水管下面抹了把脸,漱了漱口,吃了两块饼干,打开店门等赵雅兰。
  过了一阵,远远望见赵雅兰骑着自行车驶来,脸颊被清晨的寒风吹的绯红。黑头注目观察她的神态,见她精神饱满,神清气爽,便知道一切顺利,自己在她大伯大妈那儿得分肯定不低,起码及格是没啥问题了,心情顿时振奋起来,直想马上干点什么,便随手抓过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土,把耳朵留在店外听动静。听到赵雅兰在门外停车锁车,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她来,把后背对着店门,弯着腰擦起货架前面的柜台来。赵雅兰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他把她的手抓下来,拽到嘴边朝掌缘咬了一口,赵雅兰“哎吆”一声猛地抽回手,在他背上娇嗔地敲打着。
  “怎么样?”闹够了,黑头才问。
  “凑合,马马虎虎。”
  “能打满分吗?”
  “你以为老赵家的人那么好对付?也就刚刚及格。”
  “六十分万岁!及格和一百分同样毕业拿文凭。”黑头兴奋地把赵雅兰拦腰抱住,赵雅兰急忙推开他,指指敞开的店门。
  “啥时候办事?”黑头急不可耐地问。
  “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
  “那就明天。”
  “滚,说说又没正经了。”
  “明天就够晚了,要真按我的心思,今天就办。”
  赵雅兰抹平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真的今天办,我也没意见。”
  黑头见她认真了,也不敢再嘻嘻哈哈,又为她的话感动,先给她泡了杯奶粉,又把饼干摆好,坐在一边看她用早点,说:“雅兰,我在监狱里时听一块的人议论女人,我那时还没结婚……”
  赵雅兰“扑哧”一声笑了,差点把嘴里的饼干喷出来,“你那时还没结婚,好像你现在结婚了似地。”
  黑头也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那时从来没碰过女人。听那些人讲女人怎样怎样,我就想,今后我要是有了跟我诚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我一定要让她活的舒舒服服,起码不能比别人差。所以,我想我们还是过一两年再结婚,我要让你嫁的舒心,过的满意,不买上房子,不攒够钱,我不娶你。”

  赵雅兰把杯子凑到他的嘴边说:“这半杯奶你喝了。”黑头乖乖地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奶,赵雅兰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真正的舒心?嫁给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就算是睡窝棚、喝糊糊我也舒心。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即便他有百万家财、汽车洋房,我也不会舒心,你明白不?”
  黑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点头,赵雅兰又说:“你要是觉得结婚时太寒酸了面子上过不去,我有钱,估计也够了。”
  黑头赶紧又摆手又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俩结婚过日子又不是给别人看的,我真的是怕委屈了你,我自个儿一辈子心里不安。再说了,结婚还要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一个大老爷们没钱娶媳妇还能在人前面站吗?你可别窝囊我。”
  赵雅兰笑笑说:“看不出你还有大男子主义呢。那好,听你的,过段时间再说,刚好我也得好好考验考验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俩人正说着,进来两个人买烟,黑头心情愉快,热情接待,一条“红塔山”只收人家五十块钱,赵雅兰用脚踢他他也不理。那两个人一听烟这么便宜,用疑惑的眼光审视黑头,嘟嘟囔囊怀疑是假烟。黑头哭笑不得,给人家说他有喜事,心里高兴,他们又是今天开张后的头一批顾客,所以赔上三十块钱给他们。说了半会儿,人家根本不信,扔下烟要了钱走了。
  黑头有些气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很觉没趣。赵雅兰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黑头把烟撕开,掏出一盒又弹出一支自己叼上,说:“这世道真不能做好人,算了,自己招待自己得了。”又把剩下的九盒烟用塑料袋装好,“这几盒拿去送程哥他们,让他们也高消费一把,就算提前抽咱们的喜烟吧。”
  提到程铁石,赵雅兰关心地问:“程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光顾咱们自己的事了,他没生气吧?”
  黑头说:“明天他跟博士王到海兴去,海兴法院也真不是东西,案子转回去快一个月了,还是压着不办。不行咱们再找你大伯告他一状,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行,要告就告,可还得程哥跟王哥出面,咱俩谁也不能提这事,一提反而砸锅。”
  “为啥咱们一提就反而砸锅?一家人不是更好说话吗?”
  “就因为是一家人才不能提,不然他该觉着我们是有意算计他,上次程哥跟王哥找他也就变成是我有意穿针引线,漏了痕迹,让他多心,他就不能放开手脚管这件事了。”
  “这当官的人家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家就是不一样,老百姓家只有自己家里人的事才最重要,当官家里越是自家人毛病还越多。”
  “你又胡说了,反正程哥的事说到底还得他去办,还是商量我们自己的事吧。”
  黑头说:“这几天我想了一下,这个店每个月也就能挣一千来块钱,咱们两个人都围这一个店转,辛辛苦苦一个月赚那几个钱真不值当。我打算这样,我跑外,你主内,店由你经营,需要上货时我去办,我不在时你打个电话让我姐的孩子去跑,你只要把店看好就行了。我到外面联系作点生意,倒木材、贩玉米,我都有门路,怎么着也比光开这个小店挣得多。要是能抓住一两笔大的咱们就啥也不用愁了。”
  赵雅兰说:“你也别小看这个杂货店,要经营好了,每个月利润决不止一两千。一是进货的品种尽量齐全一些,别人没有的咱要有,别人有的咱要好。二是要扩大经营范围,在外面挂些服装鞋袜帽子之类的流行货色,捎带着卖,也是一笔收入。三是利用你的那些朋友,联络一些供货关系,最好是代销,每月结算一次,不占资金又不怕压货,只要认真去干,小店也能赚大钱。”
  赵雅兰的话说得黑头直眨巴眼睛,半晌才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经营头脑,那就这么定了,你负责店里的事,我在外面跑生意,我就不信咱们发不起来。”
  赵雅兰又说:“你在外面跑生意,可要一万个小心,如今社会上人人都想钱想红了眼,为了钱没有干不出来的事,咱不唬人坑人,可也别让人把咱坑了。你看程大哥,多惨,他那事还不知啥时候才能了结。”
  “程大哥的事也不能怪他,他够小心的了,银行跟骗子联手唬他,就算他是神仙也得中套。我还忘了给你说,银行真他妈王八蛋,玩邪的,前两天弄了一帮人找到王哥,硬逼着追问程哥的下落,结果还打了一仗。”于是又将博士王遇劫的前后经过给赵雅兰学说了一遍。
  赵雅兰说:“这事还没完,银行不会就此罢休,程哥他们可得格外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别吃了亏。”
  黑头说:“明天他们去海兴办事,等我把这边的事安排一下,我也去海兴走走,听说那边钢材对缝生意还有赚头,有朋友约我过去,等我去了,跟他们也有个照应。”
  看看太阳已经升到半杆子高了,黑头起身推车往外走,说他要去进货,顺便到程铁石那儿看看明天他们去海兴还有啥需要办的事没有。赵雅兰说:“你去吧,把烟拿上,这儿有我盯着就成了。”
  黑头骑上自行车,想到如果先进货,到旅馆找程铁石就不方便,干脆先去程铁石那儿,过后再去进货。主意一定,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朝旅馆骑。赶到旅馆,程铁石不在,也没有留话说他干什么去了。黑头在前服务台给博士王拨手机,博士王说跟程铁石约好第二天去海兴,他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黑头问他知不知道程铁石的去向,博士王说他也不清楚,让黑头不要担心,也许程铁石临时出去办什么事,有什么事情晚上见面再详谈。

  正准备撂电话,博士王又问:“你跟赵雅兰去他大伯家,结果怎么样?”
  黑头说:“一切顺利,基本搞定。”
  博士王说:“那就太好了,祝贺你,今晚上我请你们涮火锅,把雅兰也约上,在程铁石的房间会齐,不见不散。”
  打过电话,黑头到四美街的小商品市场上货,顺便又找了几个搞批发生意的熟人,谈定了几种货物的代销业务。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事情办的顺利,心情很好,黑头买了两盒快餐,一瓶啤酒,路过烤羊肉串的小摊,又给赵雅兰烤了十串羊肉,抽掉钎子,把羊肉装进快餐盒,这才风驰电掣地回他的杂货店。
  四
  这段日子的工作、生活对牛吴强来说似乎过于平静了。手头承办的几个案子进展顺利,何庭长恰到好处地对他做出合作姿态,凡是上了庭务会的案子,庭长一律按合议庭的意见办,再无有意挑剔、故意别扭的行为。小许奇怪地问牛刚强,庭长大人是怎么被他理顺的,牛刚强说:“人跟人要有一定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公事公办,还有什么需要理顺的?”
  其实,他心里明白,何庭长的这种姿态本身就包含着交换意义:牛刚强不接转回来的案子,他何庭长在方方面面自然也关照他。当初他不接这个案子,一方面固然是赌气,另一方面他也确实领教了这个案子复杂背景给他这个办案人带来的烦恼。违背良心、违背事实、无视法律的事他不能干,但是,得罪银行和银行后台的事他也不愿干,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审判员,他终究还有老婆孩子,还要在海兴这块地面上生活下去,他不敢轻易在自己后半生的旅途上埋下地雷。拒绝了何庭长给他的差事,何庭长不但不生气,反而对他更客气,更关照,连以前不给报销的一些费用也主动要去签字报销了,就连小许这个粗人都觉得何庭长的表现反常。在牛刚强看来,这一切无疑是一种暗示,庭长在告诉他,这个案子你少管。
  这天晚饭时间,牛刚强放下筷子屁股正要往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转移,妻子却伸手按住了他:“你别急着看电视,我问你,最近有啥心事?”
  牛刚强拨开妻子的手,说:“有啥事?你别咸吃罗卜淡操心,一切正常,没事。”
  “没事饭量怎么减了?过去每顿饭两碗,现在只吃一碗就撂筷子。”
  “没事。”牛刚强轻描淡写,终于坐到了沙发上,并打开了电视机。
  “是不是那个老东西又给你小鞋穿了?”
  “没有。最近他跟我还过得去。”
  “你总不会是受了人家的贿赂心里害怕吧?”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我看你也不至于。不过我可听说银行那桩案子又返回法院了,那个老东西还让你干,你不干。”
  “你听谁说的?消息还挺灵通么。”
  “你们法院那点破事还瞒得了谁?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
  牛刚强没吭声,默认了。
  “对,就是不接。他们光想着捞好处,占了便宜还卖乖,把难啃的骨头留给你,让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牛刚强没理她,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视屏幕,心里却翻上滚下地不是滋味。严格地说,他不接这个案子是说不过去的。从一立案,他就是这个案子的主办,移送回来他却要把这块烫手的热山芋推给别人,他自己也觉着面上无光。
  “你不接这个案子,何庭长那个老东西没找你碴儿?”
  牛刚强说:“那倒没有。”
  “哼,他当然不会找你的麻烦,你不接这个案子他更高兴,正中下怀。”
  “为什么?”牛刚强故意问。
  “你不想想,当初他们把这个案子推到公安局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拖人家吗?如今虽然案子又返回来了,可你又不接,正好可以继续拖下去,到时候有人追究下来,他就说你不接他没办法,把责任往你身上一推了之,你不接这个案子他哪能不高兴呢。”
  牛刚强心理猛然透亮,他一下看明白了这件事的底蕴,不能不承认妻子分析的有道理。他预感到了可能很快就会到来的风雨。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接了案子实事求是判肯定有麻烦,不接看来也推不出去。”
  妻子正在收拾饭桌碗筷,听了他的话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摔:“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窝囊,还是法官呢,要不干就坚决不干,打死也不干。要干,就放手放脚去干,量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法官法》不是有条条保护你吗?我最烦大老爷们缩头缩脑前怕狼后怕虎,连个老娘们都不如。”
  牛刚强没有跟妻子顶嘴,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承认,在程铁石跟银行这桩案子上,他的确太软弱,顾虑太多了。可是案子已经推了,他又不能再主动去要回来,别人接手的可能性也不大,最终这块烫手的热山芋看来还是得自己往下咽。
  事情的发作比牛刚强预料的还要快。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他的屁股还没坐稳,博士王和程铁石就找上门来。
  打过招呼坐定之后,博士王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代理诉讼委托书”交给牛刚强。待牛刚强看过后,博士王郑重其事地说:“我作为本案的第一诉讼代理人,今天同当事人程铁石一块来想了解有关案件审理的几个问题。”

  坐在牛刚强对面的小许冲牛刚强挤挤眼,伸伸舌头,作了个鬼脸。
  牛刚强把代理委托书还给博士王,又扔给博士王跟程铁石每人一支烟,才说:“这又不是在法庭上开庭,绷那么紧干吗?有啥事说啥事,又不是生人。”
  博士王笑了笑说:“不绷紧点你们不当回事。”指了指程铁石:“我这位当事人的案子转回法院已经一个月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扔着。”
  牛刚强说:“案子是转回来了,怎么转走的我不清楚,怎么转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目前这个案子没在我手上。”
  “你是这个案子的承办人,案子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也行,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我们找谁,总得对当事人有个交待吧。”
  牛刚强作为难状,求援地看看对面的小许,小许说:“牛刚强讲的是真事,这个案子还没交下来,压在庭长手上,你们还得找庭长催。”
  博士王一听,马上起身;“那我们去找庭长,不打扰你们了。”
  见他们出去,小许说:“看来这事拖不下去了,最终还得你办。”
  牛刚强不说话,低着头看《参考消息》。他心里明白,这个案子非他办不可,除非是司法回避,或者是他告长假,否则,还真没听说过案子办了一半换承办人的事。昨晚上他思索了半晚,决定案子可以接,不接也不行,可是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到说透,这一次谁也别想耍谁。一个上午,他没动窝,坐在办公室等博士王跟程铁石的结果,直到下班,也没任何反应。他到食堂吃饭时,碰到院办室的主任,主任告诉他,下午一上班院长召见他。他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闹到了院长那儿。
  在牛刚强印象里,院长是个好老头,对人和蔼,为政清廉,没有官气,就是性子软点,魄力小点,稍微有点争议的案子不是推上去请示,就是拉到审判委员会集体讨论,在不然就干脆送到上级法院请示。判了的案子执行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老百姓给海兴法院编了顺口溜:“法院大楼高又高,里面都是大草包,判决书是揩腚纸,审判员是粘豆包。”、“法院法院没法有院,光会收钱不会办案。”这些顺口溜曾被人抄在纸上贴到法院的大门口,院长知道了,一笑了之。牛刚强断定院长找他还是为了那桩案子,心里的话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吃过午饭,又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午觉,上班铃响过了,才去敲院长的门。
  院长正戴着老花镜读《内参选编》,案头的保健磁化杯冒出缕缕热气,看来院长也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正准备享受这午睡后的香茶。见牛刚强进来,院长摘下老花镜,把牛刚强让到沙发上坐定,又为他冲上一杯茶水,方才回到写字台后面的真皮转椅上坐下。
  牛刚强知道,凡是经过院办室那一关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一律会受到院长周到而热情的接待。院长也正是凭“来的都是客”的做法而获得了各式各样来访者的好评,为自己塑造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好形象。所以尽管院长对他这个下级挺热情周到,牛刚强并不感动,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客气而已,然后就静静地等待院长指示。
  回到写字台后的院长并不急于谈正题,先是询问了一番牛刚强的工作、学习情况,又问了问他眼下正办的有哪几宗案子,案子的进展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嘘寒问暖了一番之后,院长问:“省上的博士王你认不认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院长又说:“他现在是厦门程铁石的诉讼代理人。”见牛刚强不置可否,院长接着说:“今天上午他们找你们庭长催案子,庭长说那件案子你不接他安排不下去,当事人跟律师又找到我这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想法?”
  牛刚强说:“这个案子当初是我接手办的,办到一半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要移送给公安局,现在突然又要重申,就这么个干法您说我还好再接这个案子吗?请领导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安排一个水平比我高、经验比我丰富的人审,再不然干脆直接由审判委员会定,直接下判决得了。”
  “那怎么行?起码判决书上得有审判长和合议庭组成人员的名字吧?我还没听说过哪个案子不经合议庭直接由审判委员会判的。”
  “这个案子移送也没经过合议庭,还不是照样送出去了。”说这话时牛刚强低着头看手上的茶杯,自己都听出来自己的话里有牢骚味。
  “讨论案子移送问题时你是没有参加会,我还以为是你们合议庭的意见呢,老何这个人也真是,当时也不说清楚,弄得你有意见,院里也被动。”
  “我可没意见,院里定的我坚决服从。”
  “算了,别嘴服心不服,你小牛我还不了解,性子犟着呢。这样吧,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你承办的,取证、开庭都是你经手,再换个人等于重申,当事人也不同意,还是由你办。你如果实在有困难,你给我推荐一个人,只要你推荐的人同意,我也可以考虑换个承办人,免得你小牛又委屈又为难。”
  牛刚强知道这是院长故意将军,案子办到这种程度,谁也不会伸手接这个烫手山芋。他也明白,今天院长亲自召见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件事的结果,案子他非接不可。他拒绝接受这个案子,已经表明了他对院里处理这个案子的做法有意见,如今院长亲自找他,他不能再顶,案子可以接,可话不能不说,既然院长给了这个机会,有话不说以后再想说就没有这个热乎气了。想到这里,牛刚强放下杯子,坐直身躯,看着院长说:“院长,您亲自找我,我还能再说不字吗?我马上接手办。”

  院长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么,有意见可以提,有想法可以说,就是不能拿工作赌气呀。”
  牛刚强说:“不是我赌气,这件事办的确实有毛病。这个案子案情很简单,事实早已查清,证据也很充足,法律规定也很明确,可是审理过程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沟沟叉叉呢?就是因为关系复杂,人为干扰过多。”院长点点头,表示理解,牛刚强接着说:“这个案子我要办,就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秉公执法,我这么做院长您得支持我。”
  院长说:“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我国司法审判的基本原则,也是每个审判人员办案的基本要求,我当然会坚决支持你。”
  牛刚强说:“我希望这个案子审理中,一切严格按法律程序办。”
  院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没有你牛刚强参加,院里任何一级不讨论你的案子。”
  院长拿起电话,边拨号码边对牛刚强说:“就这样定了,你回去就办,别有其他想法,专心把案子办妥就行。”
  牛刚强告辞,临出门时他听到院长对话筒喊:“何庭长吗?我跟小牛谈妥了,还是交给他办……”
  晚饭时,妻子问牛刚强:“心病没了?”
  牛刚强说:“什么心病不心病,我从来就这样。”
  妻子说:“又吃了两碗饭,这就是证明。”
  “证明不了啥。”
  “那桩案子你又接手了。”
  “谁告诉你的?”牛刚强惊诧不已,下午才发生的事情,妻子晚饭时候就知道了,难道她在法院有眼线?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你自己就告诉我了。说是不接,不接你能甘心?能吃得下两碗饭?”
  “院长亲自找我派活儿,我敢不接吗?”
  “还是你心里想接,要真不想接,天王老子派活你也不会干,谁不知道你是一根牛板筋。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公事公办。”
  “那你不怕得罪银行?不怕得罪领导?”
  “吃的就是这碗得罪人的饭,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没办法,得罪就得罪吧。我又不找银行贷款,存钱也不找那家缺德银行,想来想去得罪了他他也把我怎么不了。”
  牛刚强打开电视,吮了一口妻子端上来的热茶,点着一支烟,享受着温馨家庭生活的乐趣,脑子里掠过一个问题:要是真的把这个案子转给别人办了,他的能这么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看电视吗?他摇摇头,肯定会自己跟自己别扭半辈子。
  五
  海兴市是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工业城,蕴藏丰富的铁矿成为这个城市崛起的基础。三十年代,它曾是日本人疯狂掠夺战略物资的重点地区,日本人战败滚蛋时,毁坏了这里的工业设施。解放后,海兴人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让长满蒿草、鸦雀垒窝的高炉冒了烟、出了钢。令曾经断言这块土地上只能长高粱的日本鬼子目瞪口呆。经过多年的发展,海兴已经成为拥有三百多万人口,以钢铁工业为支柱,轻工业农副商业金融全面发育的现代化大都市。城市留下的历史痕迹,尚有开动时“咣当咣当”乱响横穿市区的有轨电车和日伪时期日本高级职员居住的二层小洋楼。吴科长就住在这片小样楼的区域内。历史的变迁,使这些曾住过日本鬼子、苏联老大哥和企业、政府官员的小洋楼已经风蚀日剥陈旧不堪,所以这里已经不再有现任领导居住。除了部分小楼仍由离休老干部占据外,大部分小楼都是文革中占领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和他们的后代占用。当然,工人阶级不会像官员们那么奢侈浪费,一家独居一幢小楼。一般都是几户人家合住一幢小楼,状况就像立体的北京大杂院。
  吴科长沾他已故老丈人的光,有幸在这些小楼中的一栋占了二层的两间。经过改造、装修,变成了一室一厅外带一个小灶间的独门独户居室。遗憾的是没有供自家用的厕所,故此只能吃,不能拉,要拉就得视邻居的具体情况轮流排队。除了这一点不方便,吴科长对目前的住所基本上还算满意。博士王跟程铁石到他家来找他令他很吃惊,又有些尴尬,因为博士王跟程铁石进屋时,他正围着围裙在灶间做疙瘩汤,而他的媳妇恰好从公共厕所倒便盆回来,见屋里来了客人,忙不迭地把便盆往身后藏。他们两口子早上起床迟了,来不及倒便盆,一白天家里都没人,只好晚上下班才倒,却让博士王、程铁石两个人撞个正着。
  “嘿,我的老天,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快坐。”吴科长扎撒着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满脸通红地招呼客人。他的媳妇则小偷一样从他身后溜进灶间,藏好便盆才出来迎客。
  “来的不是时候,程铁石没和您见过面,非拉着我来看看你,你又下班了,只好闯到你家里来。”博士往半是解释半是客气地说。
  程铁石忙把手里的水果放到桌上,也跟吴科长打招呼:“听老王说为我的事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的谢谢您了。”
  这会儿,吴科长的媳妇已从他身上摘下围裙,边往自己身上罩,边说:“你们先坐着聊,我去弄饭。”
  博士王说:“你也别弄饭了,现弄也弄不出啥好吃的,咱们一块出去吃。”

  “到家了再出去吃算啥?好歹在家弄点,只要你们别嫌弃。”
  “算了,”吴科长拦住做张做势的媳妇:“就你跟我这疙瘩汤水平也拿不出手,这俩哥们也不是外人,就到外面吃,可得说好,你博士王埋单,要不就在家喝疙瘩汤。”
  “你看你这个人,咋这么掉价,说那是啥话。”他媳妇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杵。
  博士王凑趣:“那得看你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交待得了我埋单,交待不了你埋单。”
  吴科长边往身上套外衣,边说:“那你埋单埋定了,一会儿吃饭时慢慢说。”
  三个男人外加吴科长的妻子说说笑笑往外走,程铁石心细,问吴科长:“孩子呢?一块去。”
  吴科长告诉他:“我那个儿子每天放学都去爷爷奶奶家,一礼拜回来一趟,长托,不用管他。”
  出了门,下了楼,博士王要去海天大酒店,吴科长说:“你钱多没地方花呀?眼睁睁去捱宰,跟我走。”
  恭敬不如从命,及个人就跟吴科长走。吴科长把他们领到附近一家叫“凤鸣”餐厅的馆子,进了门很熟络地对服务员说:“安排个雅间,让你们老板来见我。”
  服务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引领到包房里,斟好茶,又将菜单递给吴科长:“您先看菜谱,我去叫经理。”
  程铁石说:“别找经理了,咱们点菜吃饭,麻烦人家干啥?”
  吴科长说:“不叫经理来照个面显得咱们没礼貌,面对面眼对眼他也不好意思宰咱们。”
  程铁石无奈只好由他去张罗。经理来了,是个腆肚突胸的胖子,一见吴科长,立即满面堆笑,紧紧握住吴科长的手摇了半会儿:“吴科长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吃点什么?”
  吴科长说:“就我们四个人,你安排,不要浪费也不要寒碜,我请客,别胡乱下刀子。”
  老板忙说:“你吴科长能来踏我的门槛,我面上就有光,您再说那种话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去安排,您别管,光等着吃就行,吃不满意你骂我。”说罢便走,临出门又扭过头回来问:“喝什么?有洋酒。”
  吴科长说:“男的喝啤酒,一人先来一瓶,女的喝可乐。”
  老板点头哈腰地去安排了,程铁石不由暗暗担心,吴科长让饭店老板安排菜肴那还有好?还不是啥贵上啥?忍不住怜悯地看了博士王一眼,博士王却坦然自若稳坐泰山。
  片刻,酒到菜到,第一道菜就让程铁石倒吸一口冷气,四只两寸长红油油的大对虾衬着碧绿的生菜叶端了上来,“红焖大虾”,服务员小姐脆生生地报上了菜名。接着另一位服务员又端上一个托盘,盘中的四只酒杯斟满琥珀样的液体。
  “这四杯酒是老板请各位品尝的。”服务员专门作了说明。
  “什么酒?”程铁石问。
  “人头马。”
  “我们没要这种酒。”谁也知道这酒贵得吓人,连吴科长的媳妇都挺不住劲了,赶紧提醒服务员。
  “这酒不是各位要的,是老板请的。”服务员又解释了一遍。
  “噢,那就放下吧。”吴科长媳妇听明白了,这才放下了心。
  接着,又是一道菠萝松鼠鱼,橙红的汁液闪着诱人的光彩。
  “来来来,吃。”吴科长举筷邀客,倒像由他做东似的。
  既然如此,大家谁也不再犹豫,杯盏交错地大吃起来。
  “那件事的底细摸清了吗?”博士王跟吴科长对了一杯酒,抽空问道。
  “摸清了,车牌是交警队的旧牌,车和司机是税务局的,调换了车牌开出去的。你讲的住东小区二号楼长得像猫头鹰的小子叫毛大强,原来是钢厂的采购员,后来犯事了,贪污,多亏他爸爸是税务局长,才没判刑。被单位除名后,在家闲着,说是做生意,也不知倒些什么,平常手头挺宽绰,肯定有邪道。另两个小子跟猫头鹰经常在一起鬼混,没啥前科,属于小混混那一类人物。”
  “他们中间谁跟那家银行有关系?”
  “直接的关系倒没发现,拐弯抹角的关系就难说了。像猫头鹰的爹是税务局长,难免跟那家银行的头头认识,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法律术语叫证据不足,这你懂。”
  “再有没有其他情况?”
  “暂时没有,一有新情况我马上会通知你。”
  这会儿,菜已上齐,无锡酱排骨、棺材豆腐、蚝油生菜、宫爆鸡丁等等算是大众菜,最后是一道甲鱼乌鸡汤。
  “你的案子转过去这么些天了,有什么进展没?”吴科长问程铁石。
  程铁石说:“今天上午我们到法院去催,庭长说审判员不接案他也没办法。我们又去找了院长,院长说他处理,让我们明天再去听信。”
  “牛刚强这小子跟他们庭长别劲呢,移送案子对承办人连招呼都不打,拿人不当人,拿法不当法,是谁谁也憋气。不过牛刚强人算正派人,案子由他办不会出差错。姓何的庭长不是好鸟,听说在海天大酒店他还有个点,跟银行的女律师也有风声,你们得提防他,心里要有数。”
  博士王跟程铁石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另外,虽然证据不足,猫头鹰那帮家伙肯定跟银行有瓜葛,在海兴你们更得当心,没事别乱走,住处也别轻易告诉人。”

  程铁石点头答应,心里很感动,吴科长的提醒与关心让他体会到了这位东北汉子的一片热心,不由暗暗为刚才担心请客花钱太多的小家子气而愧疚。他端起酒杯,对吴科长说:“吴科长,虽然我是第一次跟你打交道,但过去也听博士王讲到过你,今天一见,果然是对心眼、对脾气的朋友,就冲你这个朋友,我干了。”
  见他说的恳切、郑重,吴科长急忙站起,也端起酒杯,说:“兄弟,你的事我们大家都听说过,海兴不会对不起你的,你的苦、你的冤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杯酒祝你苦尽甘来,尽早打赢官司。我陪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结账时,服务员小姐告知:“老板吩咐,这桌饭免费。”
  在座各位均都大吃一惊,吴科长连忙让小姐去请老板说话,小姐说:“老板不在,临走时光让我们照顾好各位,欢迎各位再来。”
  吴科长尴尬了,涨红了脸说:“这事办的,这不成了吃白食了吗?到这儿吃饭为的是不捱宰,可我们也不能反过来宰老板啊,快,把老板找来,他不来我们就不走了。”
  “不走就住这儿,吃住我都供得起。”随着话音进来一位老太太。
  吴科长一见连忙站起来叫声:“大婶,”然后给博士王他们几个介绍:“这是王婶,饭店老板的母亲。”
  老太太说:“你吴科长能把朋友带到我这儿吃饭,是看得起我们,我要是收你的钱,我还算人吗?”
  吴科长急忙说:“王婶,你咋能这么说,你熟人朋友多了,都吃了不给钱,你养活得起吗?”
  “你和别人不一样,市长市委书记来吃饭我也照样一分不少地收他的钱,唯独你我不能收。这顿饭就算王婶请你跟你的朋友,你给不给王婶这个面子?”
  吴科长为难地看看博士王跟程铁石,博士王说:“大婶,要是家常便饭咱就啥也不说了,可是这桌菜价钱不低,不给钱不行。这样吧,您收个成本费。”说着往外掏钱。
  “不行,”老太太抢上前按住博士王的手,“你这孩子别掺和,这钱一分也不能收。吴科长是我们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要是你们家的救命恩人到你家吃顿饭,你能收钱吗?”
  博士王听出这话里面有故事,又不知道内情,不好硬掺和,只得收回掏钱的手。
  “这,这办的啥事么,我这不是成了地主恶霸了么。”吴科长下不了台,又没办法硬逼着人家收钱,急得跺脚。
  “别争了,”吴科长的媳妇说:“大婶真心实意地,就算了,你交了钱我看大婶心里也不会舒服。”
  “对,还是这位女同志通情达理,明白我老婆子的心情。”
  “这是我媳妇。”吴科长把他媳妇介绍给老太太。
  “啊,多好的媳妇,今年多大了?在哪上班?”
  吴科长媳妇一一回答。吴科长一看老太太罗嗦起来没完没了,耐不住劲,只好说:“行,王婶,这顿饭我就算白吃了,我的朋友还有事,改日我再专门来谢您。”
  老太太说:“下次把孩子也带上,我给你们几样稀罕的尝尝。”
  好歹出了门,博士王一个劲笑,吴科长不好意思,好像他有意带大家来吃白食,自我解嘲:“你别笑了,我本来想吃你一顿,结果没吃成,算你有福,这一顿记在账上,日后再补。”
  他媳妇打趣地问:“你啥时候救了人家老小,我咋不知道?快把你的英雄事迹讲给我们听听。”
  吴科长说:“老太太言过其实了,多多少少有点夸张。他儿子染上毒瘾了,又让毒贩子勒了两万块钱,我们破了案,追回了钱,这不,老太太儿子用这钱开了饭店,生意还不错。我们又整治他儿子戒毒,折腾了不少日子,总算把他的毒瘾给戒了。就这么点事,谁知道她老人家还看这么重,正常工作她当成个人恩惠了,早知道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到她家的饭店去吃饭。”
  博士王看他着实懊悔,就劝慰他:“说你救了他一家老小也不为过,他儿子毒瘾要是不戒,迟早还不得家破人亡。”
  程铁石也说:“就是,今天你到他们家吃顿饭,我看他们是真心高兴。”
  吴科长自我解嘲道:“他家饭店生意好,吃就吃一顿,下不为例。”
  他媳妇说:“这儿又没有领导,讲那套官话干吗?没人爱听。”
  吴科长说:“要是有领导在场倒好了,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咱老吴在群众当中威信有多高,形象有多好,提级了、分房了,长个工资什么的想着点老吴。”
  分手后,吴科长突然又追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嘱咐程铁石:“在海兴期间,一般人别告诉他你们的住址,就给他留手机号。”说完扭头就走了。
  博士王叹道:“这个人真不错,可交。”
  程铁石问;“明天怎么办?”
  博士王说:“继续到法院催啊,这种事你不催别人谁管你?看法院那架势,你不催才正中下怀,他们也希望拖下去。”
  “民事诉讼法对审理期限可是有明确规定的。”
  “我还能不知道?法律有规定不假,可是法律规定的空间很大,留下的漏洞更大。执法者自己把法律当成废纸,再好的法律还有什么用?执法者要是想违法,肯定是合理合法地违法,你的案子移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你知道我为啥后来不当辩护律师了?”

  程铁石摇摇头。
  “就是因为执法条件太恶劣,上法庭当辩护人跟排戏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功夫都折腾在庭外庭下了。”走到旅馆门口,博士王又问程铁石:“你刚才说民诉法对案件的审理期限有明文规定,可是你知道久拖不判的案子有多少?”
  “我哪能知道?”
  “具体数字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只能用成千上万堆积如山来形容。”
  “不可能吧?”程铁石半信半疑。
  “具体数目我没办法统计出来,而且这个数目也是不断变化的。从最高人民法院到地方基层法院,我都有朋友,据我接触的面来看,民事案件和经济案件拖而不决,压而不判的实在太多了。往深处想想,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当事人把求得社会公正的最后希望交给了法律,翘首企盼,苦熬苦等,他们却不知道,在许多执法者眼里,当事人性命攸关的官司,他们根本就没当回事儿。这种执法者我见得太多了,我的心都冷透了。”
  博士王喝了点酒,一时说的兴起,索性停下脚步,在旅馆的门廊下大发议论起来:“最可怕的并不是有法不依,而是有法不依的人和事没有人去抓去管。所以执法者并不把违法行为当回事儿,甚至认为他们自己就是法,个人的随意性取代了法律的严肃性。最简单的事实就是:迄今为止,没有听说哪个执法人员因为没有按法律规定如期结案而受到处理的,也没有执法人员因为错判而受到法律制裁的。当然,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事情发了,被追究法律责任是另外一回事,我说的是正常的案件审理存在的问题。你说说,就这个执法环境,当律师给人家打官司跟骗人钱财有多大区别?提供法律服务更是一句空话、鬼话、骗人的瞎话。律师能提供什么法律服务?什么法律能比金钱更有能量?我有时候真想出一本书,书名就叫《诉讼制胜诀窍》,书里面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想赢吗?把钱准备好!”
  程铁石见他滔滔不绝,牢骚发个没完,估计他是喝大了,就拉他上楼去休息。
  博士王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喝多了?告诉你,我没喝多。我是酒后吐真言。你别拉我,我自己能走……”
  回到房间,程铁石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又去给他放洗澡水,博士王喝了几口茶水,喊程铁石:“你别忙了,坐这儿听我给你讲。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个案子绝对顺当不了,银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有啥?我认真分析了一下你这个案子的前景,这个案子判你败诉的可能性不大,事实太明显了,承办人还没有被收买,赵世铎又出面干预,海兴市中级法院不会硬睁着眼睛往自己头上淋尿水。但是,又要充分考虑到银行确实已经收买了法院里个别对这个案子有直接干预权的人物,非法移送就是证明。他们要捣鬼,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办法拖而不判,或者伪造一些证据出来。他们知道你千里迢迢来打官司,遥遥无期地拖下去迟早会把你拖垮,到那时这个案子判不判,怎么判,对银行而言都无所谓了。还有一个可能,不,不是可能,是肯定,银行要是感到形势不利的时候,肯定要对你下手,你想想,把你除了,这个官司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几天那帮人想通过我找你,就是做这方面的准备。”
  程铁石问:“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拖不下去呢?”
  博士王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因为他们将采取什么办法拖我们还不清楚,我们只能走走看看,随机应变了。”
  看看时间已晚,程铁石说:“你去洗澡,洗完了早点休息吧。”
  博士王进去洗澡,程铁石觉得身心都非常疲累,连脚也懒得去洗,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躺下后却又睡不着,博士王给他谈的那些情况令他从案件返回法院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这桩官司打了一年多,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等于从来没有离开案子审理的起点,这个感觉让他沮丧到了极点。往前看,他还要走多远的路谁也说不清楚,路的尽头究竟是光明还是黑暗,更是一个难测的答案。忧虑和烦恼像毒蛇一样啃啮着他的心,让他根本无法入眠。
  博士王洗完澡以为程铁石已睡,轻手轻脚关掉房灯,坐到沙发上喝了几口水,悄悄躺下,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六
  何庭长这段时间没有把银行那桩案子太放在心上。他已想透,这桩案子经过上上下下这么一闹腾,已经成了上下左右关注的焦点,银行想取胜已经很难。什么事都有个度,有个临界点,在度的范围以内怎么办问题都不大,可是一旦事情的发展跨过了临界点,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到那时,事态失控,到底会引发什么后果,会不会产生令人无法承受的连锁反应,将是无法预料的。无法预料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被马丽芃那个狐狸精缠上,何庭长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与她在海天大酒店内包房的幽会像吃四川怪味豆,回味无穷,越嚼越过瘾。何庭长暗自庆幸自己年过半百却吃到了这块味道鲜美的肉,就算此时有谁提醒他这块肉是河豚,虽然美味却有毒,何庭长也大有冒死吃河豚的胆气。马丽芃多次让他保证想法让银行过关,何庭长故作为难,诱得马丽芃多次投怀送抱,又代表行长借何庭长二女儿出嫁之机打点了一对金表、一万元现金,可是何庭长始终不打保票。有一次马丽芃逼得紧了,何庭长怒道:“这种事情谁能打保票?法院又不是我家开的。”其实,怎样处理这桩案子何庭长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虽不能说胸有成竹,却也妙计在胸。但是他却故意不吐口风,就是要把马丽芃更紧地钓住,人财两得。
  何庭长的办公室在政法大楼的最高层,朝西远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夕阳辉映下的烈士山,那里掩埋着为解放这座城市而牺牲和为恢复这座城市钢铁生产而献身的先烈们。何庭长在下班前总喜欢从窗户向外眺望一阵,他当然不会想起掩埋在黑土下面的英灵,那座树木葱茏立着大碑的小山,在他眼里只不过是普普通通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致而已,钩不起他半点与革命、先烈、正义……这些词儿有关系的联想。市委、市政府大院都在大街的对面,与他隔一条街,却比他所在的位置低得多。看着市委、市政府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群,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尽管他只不过是市中级法院的一个庭长,论级别顶破天也不过一个处级,可是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仍然让他陶醉。脚下大街上的行人像蚂蚁,往来穿梭的汽车像甲虫,更增强了他的优越感。对面右手,是市公安局大楼,楼房盖得很体面,贴着瓷砖的楼面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可惜,公安局长就在大楼交工的同时被免职,原因就是他同盖大楼的包工头一块到歌厅泡小姐,被市纪委、监察局等单位联合组织的纠风办当场查获,爆了大丑闻。结果,楼盖起来了,公安局长却下来了。
  “笨蛋!”想起那位倒霉的公安局长,何庭长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共产党这王法说来也怪,严的时候能闷死人,宽的时候又没边没沿。就拿这位局长来说,上一趟歌舞厅,泡泡小姐算个屁事,可是他当时处理不当,不应该做贼心虚,溜跑不成还不敢暴露身份,结果电视实况播出后舆论大哗,上级不得不挥泪斩马稷。当时他如果拿出公安局长的威风,把拿着鸡毛当令箭半夜不睡觉查歌厅的小喽喽们镇唬住,准保啥事没有。“真是他妈的笨蛋。”想到这些,何庭长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上一趟歌厅断送了前程,可是又有多少官员捞钱捞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玩女人玩的比黄色录像还花样翻新,不照样“早上轮子转,中午盘子转,晚上裙子转,”活得有滋有味比谁都潇洒,官当的比谁都安稳。何庭长有时候也捉摸,这里面肯定有他的道道,一是个人道行深不深,二是个人运气好不好,三是背后有没有靠头。看着对面政府大院里涌出大门下班回家的人群,何庭长怜惜地摇摇头,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傻B,当了办事员想当科长,熬上科长再熬处长,越往上越难熬,熬来熬去小部分人白了头也不过弄个处长当当,大部分人临到退休那天才发现,自己这一辈子不过熬了两张纸:一张是干部登记表,一张是退休证。其实人在世上活法多得很,要想活得舒心,活得快活,官大小绝对不是关键,关键是自个儿要会活。就像自己,官虽然不大,可活的比谁也不差,一不缺钱,二不缺女人,要讲权力,多多少少还有点,而自己手里的权比市长、书记的权更具体、更实惠。想到这些,何庭长志得意满地坐回沙发,把脚架在茶几上。这功夫人们都已经下班了,不会再有谁来打扰他,他自己也要好好松弛一下,端一天架势还真有点累。
  这时候电话响了,何庭长看看表,很准时,六点过一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个办事的样子。
  摘过话筒,里面传来了马丽芃娇滴滴的声音:“喂,何庭长吗?”
  “除了我还能是谁!”
  “那事怎么样?”
  “院长亲自出面,定了,还由他办,下午我已经批下去了。”
  “哎呀,你这么着急干吗?不能再想法拖拖吗?”
  “哎吆我的娇小姐,对方催的紧,闹到院长那儿去了,我还怎么拖?再说了,这也不是能拖得了的事情,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管,反正这件事你得给我办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疼你,我早就撒手了。我也不知道银行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你这么卖命。”
  “好处不好处你心里也知道,我是人家的法律顾问,这件事办不妥,行里要倒霉,我的饭碗也不好端。”
  “不好端就不端了呗,有啥大不了的。我给你另找一份活儿,待遇保证比他们还好。”何庭长说的是真话,他看中的是市保险公司,把马丽芃安插到那儿,冲他的面子,待遇肯定差不了。
  “我先谢谢你了,最好两面都兼着。你说行不行?”
  “你的胃口还挺大,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行,只要你能有那个本事消化就成,我这两天就去说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啥事?”
  “行长想请你见见面,聚一聚,找个清静地方跟你聊聊。”
  “不去,那个老娘们我没兴趣。这都什么时候了,别没事找事。”
  “不行啊,非见不可,我已经答应行长了。”何庭长感到马丽芃的口气软里带硬,犹豫片刻,实在舍不得因为这么点事跟马丽芃闹不愉快,“你就见见么,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谈完了我好好陪你。”
  马丽芃软软地说,何庭长也不得不软了下来:“唉,我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说在哪?海天大酒店可不能去。”
  “你放心,咱俩的地方不能让第三者插足。具体到哪你就别管了,保证安全,你等着我带车来接你。”
  “你别带车,光让车来就行了。”何庭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下班后他还跟马丽芃在一起。

  “那也成,我跟行长直接去,让车去把你接过来,黑色奥迪车,车号是18798。”
  何庭长记住车号,放下电话,拿上皮大氅下楼。他没乘电梯,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下走,一来时间充足,二来他也怕在电梯上碰见熟人,见他这么晚才下班,问东问西让人心里犯嘀咕。
  下了楼,稍等片刻,挂着18798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停在了门口,何庭长拉开车后门钻了进去。司机问:“您是何庭长把?”何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心里有些不高兴,怪马丽芃告诉司机接的是他。司机不再吭声,开动车子直奔市区东面。何庭长透过车窗观赏着外面的街景。夜幕降临,街灯已亮,晚归的人在夜风中匆匆赶路,路旁的店家纷纷开亮了悬在门口的彩灯,给冬日萧杀的夜晚点染了五彩的活力。
  “慢点。”何庭长忽然在街边的人行道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程铁石跟博士王,这俩人他都很熟,尤其是程铁石,曾因案子多次找过他。此刻在这里看见他俩,何庭长不知触到了哪根神经,命司机在车超过程铁石、博士王后,停在路边,他从车的倒车镜里观察着那两个人。
  程铁石和博士往又走到了车的前面,何庭长命司机开动车,跟在他俩的身后慢慢盯着。来到一家旅馆前面,程铁石跟博士王走了进去,又过了片刻,何庭长让司机下去到总服务台查查程铁石和博士王住在几号房间。
  司机顺从地去办,何庭长抬头看看旅馆的招牌,是“海东大旅社”。何庭长牢牢记在心里。司机回来,告诉他:“那两个人住在四楼412房间。”何庭长点点头,示意司机开车,司机将车继续朝东开去。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车子停在了市郊的海乐度假村,行长和马丽芃早已在大门口等候。见车驶来,行长疾步上前为何厅长打开车门,亲昵地搀扶着他的胳膊往正面的门厅走,活象孝顺的小媳妇搀扶年迈的老公公,何庭长嗅到了浓烈的香水味儿。
  “庭长大人,你咋才来,我们等你半天了。”马丽芃也急忙迎上前来。她穿着狐皮领子的大红色短皮裙,下身是羊毛长筒袜,脚蹬一双紫红色高跟皮靴。
  走进门厅,行长朝服务员吩咐:“两个司机另外安排个地方,酒菜好一点,让他们吃完饭别回去,就在这儿等。”又对何庭长说:“何庭长肯定来过这儿了。”
  何庭长四周看看,门厅不算大,也就是四五十平方米,红色钢砖地面和原木结构的四壁使厅里有一股浓郁的乡村气息,而厅角的白色三角钢琴和顶棚上的华丽灯饰又为室内增添了现代风格。更为难得的是,看似随意挂在墙角、壁间的人物、风光摄影作品将室内的传统风格和现代情趣完美地结合一体。看得出,这个门厅的装修设计者绝对是行内高手。
  “这地方真不错,我还是头一次来。”
  “还有更不错的呢,一会儿你就知道。咱们先吃饭,饭后痛痛快快地玩玩。”行长似乎对这儿很熟,屏退前来领路的服务员,半扶半拉地领着何庭长朝门厅内的走廊走去。
  “你对这儿很熟?”何庭长问。
  “何止是熟,行长是大老板,这个度假村就是他们行下面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搞的。”马丽芃挽着何庭长的另一只胳膊抢着回答。
  “国家不是规定金融机构不允许参与房地产投资吗?”
  “房地产公司表面上是独立法人,资金却是银行的,这叫明分暗合。”
  “小马你别乱讲了,何庭长啥不明白。”行长制止了在何庭长面前口无遮拦的马丽芃,把何庭长让进了一个单间。
  单间里只摆了一张餐桌,留出很大的空间,淡粉色的墙面和西式的方形餐桌造成一种慵懒、柔软、舒适的感觉。房间没有窗户,装在四角顶部的换气扇和空调出风口保持室内空气的流通和新鲜。墙壁上挂着几幅中外美人半裸体的大幅画像。
  “请何庭长坐这儿。”女行长将何庭长让到餐桌的正中,她和马丽芃一左一右陪坐在两旁。
  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刚刚坐定,一个女服务员默默地为他们三人斟上了酒,摆好碟、碗、筷、勺等等,又打开了音响,轻柔的乐曲在房间里回荡。何庭长看看高脚杯中泛着金色光彩的琥珀色液体,又看看一左一右分坐两旁的女行长和女律师,志得意满之情悠然升起,他笑眯眯地举起杯,透过光观赏着酒汁在灯光下变幻不定的色彩。女行长见状也及时举杯:“能请到何庭长不胜荣幸,第一杯酒,祝何庭长事业顺心,万事如意。”何庭长觉着这会儿已经够如意了,便不多说,哈哈一笑,把酒全喝了下去,又冲女行长跟马丽芃亮了亮杯底。
  见他心情好,有求于他的两个女人自然也不敢掺假,陪着他把酒干了个底朝天。
  女服务员又悄没声地为三人斟满酒。何庭长举起杯:“感谢两位漂亮女士的盛情款待,祝两位女士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我干掉,女士优惠,能喝多少喝多少,随意,随意。”说罢,又喝干了杯中酒,照例将酒杯朝两个女人亮了亮。
  女行长说:“我量小,陪一下,小马能喝,干掉。”
  马丽芃撒娇:“我也不能喝,我干不了。”
  行长说:“你的量我知道,陪何庭长你就放开点,干吧。”
  马丽芃又扭捏一阵,喝了半杯。

  两杯酒下肚,气氛活跃起来,何庭长开始扔掉架子,跟俩个女人嬉戏笑闹起来。尽管酒酣面热,何庭长却很明白,这两个女人请他到此是有话要说,有事要办的。她们要说些啥,想办些啥,他心里很清楚,怎么对付,他早已打好了腹稿。但是,无论如何,话头要她们先提,他不可能主动把话往那上面引。所以他谈笑风生,还乘机在桌下捏了捏马丽芃的大腿,暗暗遗憾,袜子太厚,没有感觉,却就是不提正事。
  女行长不知什么原因跟马丽芃过不去,一个劲催她给何庭长陪酒,马丽芃到这场合只是一个配角,不好拗女行长,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菜才上到一半,就支持不住,开始一个劲傻笑,笑累了又哭,哭了一阵又要呕吐,行长急忙和服务员把她拖了出去。何庭长也要跟着去照看,又顾忌女行长看破他跟马丽芃的事儿,只好干干坐在座位上等,心里不是个滋味,也有些埋怨行长不该逼马丽芃喝那么多酒。看来今晚上跟她的事情办不成了,何庭长有些失望。
  女行长回来后,何庭长迫不及待地问马丽芃怎么样,行长撇嘴笑笑:“喝多了点,吐了就没事了,我让司机跟两个服务员送她回去了。”
  “怎么她回去了?”一听说马丽芃被送了回去,犹如偷儿偷到一只钱包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何庭长的精神顿时萎靡不振,没了继续饮酒作乐的兴致。他原把跟马丽芃今晚到海天大酒店包房内的欢会作为今天一天的压轴节目,不想节目却被女行长取消了,心中怏怏,脸上也露出了僵硬。
  “这屋里还真热。”行长倒没在意何庭长的状态,站起身脱去外衣,被粉红色薄羊绒衫包裹着的两座丰乳顿时突现在何庭长眼前,女行长有意无意地扭动身躯,何庭长的心也跟着丰乳的颤动而颤动起来。
  行长就座,端起酒杯,笑眯眯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咱们啥也不说,就四个字:吃、喝、玩、乐,来,我陪何庭长干了这杯。”
  见她将满满一杯酒干掉,何庭长担心地问:“你这么喝行吗?”
  行长面色绯红,有几分得意地说:“我这人喝酒有后劲,再说,刚才我不是讲了吗?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何庭长行,我奉陪到底,你放心好了。”说着,细嫩的胖手有意无意地在何庭长手上拍了两拍。何庭长的眼睛在行长长着诱人肉窝的胖手上流连片刻,心里明白,今晚上碰上了对手。酒桌上最怕四种人:花裙子,大胡子,瘦猴子和大肚子。这四种人只要在酒桌上敢应战,肯定潜力无限。眼前这个敢叫阵的花裙子不由让何庭长有些怯阵。无奈,对方已经先喝了,正眯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等他,何庭长只好“咕嘟”一声也干掉了杯中的酒。
  “其实,咱们喝酒的方法不对,”女行长说,“洋酒不能像喝老白干那么往下吞,喝洋酒要喝出情趣来。”说着转身吩咐服务员:“拿冰块来。”
  服务员奉命拿来了冰块,女行长给何庭长和自己的酒杯中加了半杯酒,又分别放入冰块,然后朝服务员摆摆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有事我招呼你。”服务员知趣地退了下去。
  “你看,”女行长把酒杯托在手里,“酒杯这么拿着,轻轻晃动,让掌心的温度漫漫融化冰块,”接着她轻轻啜了一口酒,“喝的时候,从舌尖先舔,然后让酒从舌头两旁慢慢流下去,这样才能品出这洋酒的妙处来。”
  何庭长依言试了试,感觉果然跟大口大口干杯大不一样,不由点头称是:“是有滋味。”
  “喝这酒不能急,来,何庭长,我们跳个舞再接着喝。”
  说着,女行长起身拉着何庭长的手,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候何庭长才明白,这间房之所以留出这么大的空间,就是为酒足饭饱的客人跳舞而准备的。
  两人搂抱着随音乐翩翩起舞。行长跳得很开放,身子贴在何庭长身上,两只丰满的胸乳在何庭长胸前随着舞步揉搓着。何庭长的手也加重了压力,品味着薄羊毛衫下女人丰润后背起伏的线条。女行长着了淡妆,灯光下丰满的面颊和红润的嘴唇把中年女人的风韵发挥得淋漓尽致。
  何庭长心神已乱,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翻腾着:这个娘们、这个娘们、这个……他不由自主地贴住了女行长的脸,脂粉的香气催动了他的血液,他感到心脏开始激跳起来。女行长的顺从鼓励了他,他咬住女行长的唇吸吮起来,女行长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
  他觉着自己受到了鼓励,把手按在了她的胸上,又撩起她的衣服,将手毫不客气地插了进去,直接抓住那团颤动柔软的肉像厨师揉面一样揉搓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女行长突然翻脸,推开何庭长。
  何庭长被当头击了一棒,僵在那里,像一根报废了的电线杆。行长却嘻嘻一笑,在他涨成酱紫色的脸上拧了一把:“你们这些男人没有好东西,动不动就想上。你把马丽芃搞到手还不够吗?可惜,我不能跟你那个样,我的年龄和身份都不能让你随随便便上我。”说着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呸,真臭!”
  何庭长总算从尴尬、惊吓中恢复过来,讪讪地说:“你还挺迷人的,不过你可别乱说,我跟小马没事。”
  女行长撇嘴一笑:“没有证据的事我从来不说,我说出来的事情就肯定能经得起检验。”

  女行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何庭长再一次有了溺水窒息的感觉。
  “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得让你拿出你所谓的证据来,否则,别怪我不吃素。”何庭长嘴上硬,心却在别别地跳。
  “好啊,”行长脸色一冷,“既然你自己非要看看自己的臭模样,我就让你看看,省得你觉着我胡说八道。”
  何庭长悚然一惊,抓住她的肩膀追问:“看什么?难道你敢黑我?”
  女行长笑嘻嘻地拨拉开他的手:“你跟我来。”
  说着随手一拉,何庭长这才发现房间的墙壁实际是一道暗门,暗门后又是一间布置的像卧室似的小房间。他心情紧张起来,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腿软气促地跟在行长身后,进到小套间里面,行长从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扔给何庭长:“这里有一盘录像带和一盘录音带,这里录像机、电视机,录音机都有,,想听想看随你,我没兴趣陪你了,我已经看过了,真恶心。”
  女行长进了隔壁的浴室,接着“哗啦哗啦”的水声传了出来。何庭长的全身也像是被浸泡到了冰水中,寒冷一直刺进他的心脏,他不但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扔在床上的塑料袋,那里面装着他他跟马丽芃乱搞的证据,有声音,有图像,他没有勇气触碰那些东西。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香烟燃着吸了起来。
  怒火突然窜上他的心头,他恨透了马丽芃和浴室里那个阴毒的老娘们,宰了她们的心思都有,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勇气和狠劲。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全面地分析度量着面临的困境。女行长手里攥着他致命的把柄,目的就是要挟他乖乖为她所用,如果他不按她的要求去做,按她那个疯狂劲头,很可能把他的丑闻捅出去,干出那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来。按她的要求去做,他又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让她满意。脑子一转,何庭长忽然想到,干脆不理她的茬,她如果真的要掀他的尾巴,她的结局也好不了,我姓何的是受贿玩女人,可是她行贿贪污的罪名也跑不掉,如果给她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的所谓证据就会一钱不值。
  女行长穿着内衣从浴室出来,裸露在外面的肩臂腿脚丰润白嫩,可是何庭长已经没有了任何欲望。行长见何庭长坐在沙发上抽烟,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装着录音带和录像带的塑料袋原封未动地扔在床上,释然地咧嘴一笑,不穿衣服却钻到床上用被单盖住了自己,然后点着一支烟面带微笑地看着何庭长:“怎么没看呢?是不是嫌自己的事儿看起来没味道?”
  “你打算怎么样?”何庭长压抑着怒火问道,声音谙哑。
  “别这样好不好?这点事值得发那么大火吗?这些带子是原版,我保证没有复制过,你既然不愿意在这儿看,干脆拿回去看吧。”
  “什么?你这么做是什么目的?”何庭长真的让这个女人闹糊涂了,他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捉摸不透她的心里又再打什么鬼主意。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其实当初我的确是想靠这些玩意儿拿你一把,也就是求你尽心尽力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绝对没有别的目的。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大头工人,老实的连屁都放不出个带响的。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女人撑着,能熬到今天这个份上我容易吗?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要是这场官司败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的那个家也就完了。”说到这儿,行长流下了泪水,她用被单抹了一把眼泪,“可是我后来又想,肯帮我这个忙,我感谢你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干小姘我都愿意,帮不了忙我也不能害你,我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更是罪加一等。自己倒了霉何必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呢?所以今晚上我才专门把带子交给你,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别恨我了,愿意帮忙,你就帮,帮不了我也不怨你,东西你拿走吧。”
  尽管仍然难以肯定行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何庭长总算被她一番软话说的也软了下来,他在烟缸里掐灭烟头,说:“唉,你们那档子事现在难度越来越大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要是有什么办法我再跟你们联系。”
  “你总不能眼看着我往火坑里掉吧?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行长忽然掀掉了身上的被单,“刚才你不是想要我吗?我现在就给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
  何庭长这时候哪里还有那份心情,他摇摇头:“算了,我给你说句实话,那桩案子要是硬判你们赢,人家肯定不会罢休,肯定还要上诉,再说这个案子现在上上下下都盯着,很难活动手脚。”
  “那怎么办?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往死路上走?不行,你得给我们想想办法。”
  “这些事我不是没想,即便他们赢,也别想赢的太顺当,你放心,我会尽量让他们难受的。”
  “你准备咋办?”
  “我拖死他们。”
  行长失望地叹了口气:“拖得过一时,总不能拖得过一世呀!”
  何庭长说:“那有什么办法?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说不准拖来拖去出个啥事,就把你们解脱了。”
  “要是姓程的家伙死了就好了!”行长气狠狠地说。
  何庭长忽然想起来时路上碰到程铁石跟博士王,就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姓程的跟他新聘的律师了。”

  行长闻听一骨碌翻起身:“他们在哪里?”
  何庭长深深盯了她一眼:“他们就住在海东大旅社,412房间。”
  “你没看错人?”
  “没有,我还专门让司机去查对了一下。”
  行长眼光闪烁不定,脸上阴沉沉地,何庭长从她身上感到了森森寒意。他想,这个案子也许会自然终结,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行长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灿烂,柔声问:“今晚上你住不住这儿?我陪你,真的。”
  何庭长赶紧说:“我还是回去吧,来的时候没给家里打招呼,这就已经太晚了。”
  女行长不屑地撇撇嘴:“你倒还真是个活宝,算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何庭长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就往外走,行长又喊住了他:“东西你拿回去,省得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说着把录音带和录像带扔到了他的怀里。
  何庭长来到外面坐进车里的那一霎那,打定了主意,今后尽量不跟她来往,这个女人确实太可怕了。
  七
  海兴市政法大楼是一座十二层的庞大建筑,党政机关的办公大楼里,这座楼最高最大,因而塞进去的机关也就最多,中级法院、检察院、司法局、律师事务所……除了公安局,凡是跟法字沾边的机构都集中在这座大楼里。这座大楼还有一个特点,不论找哪个机关单位办事,都可以随便出入,绝对不会有人栏你挡你盘问你。博士王最欣赏这一点,说过几次,海兴市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真的,因为人民可是随便出入。不像有的地方,挂着“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会”、“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等等冠以“人民”两个字的牌子,却不允许人民进去,那种地方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假的。
  一年多来,程铁石进出这座大楼已经不知多少次,每次心情都非常压抑,法律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任人揉搓的废纸吗?这是他常常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今天一大早,他由博士王陪着,又一次来到这幢大楼门前,按他们商定的方案,只要事情没定下来,就天天来找、来催、来问。政法大楼门外的停车场,车辆停的满满地,两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头指挥着进出的车辆,收着停车费,不时因停车人不愿交费而引发争吵。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向四周围观的人哭诉她儿子的冤情。周围的人麻木冷漠地听着看着。还有两伙人分别挤在大门的两侧,鬼鬼祟祟地商量议论着什么。
  “这两伙人准是等开庭的。”博士王判断,“你发现没有,红袖标这玩意儿的生命力真顽强,历经几代人,仍然发挥作用,从赤卫队到红卫兵,又从红卫兵到各式各样的纠察队、协理员、执法队等等等等,前几天在通省城的公路上,还出现两伙查车罚款的,袖标上啥字没印,两天的功夫硬是挣了几千块。红袖标在中国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权威性,套上它可以造反夺权,也可以轻松挣钱,什么时候中国的红袖标绝迹了,中国的法制化也算是走上正轨了,这是我的论断。”
  博士王盯着看车老头的红袖标又发了这么一通议论,程铁石怕他话多惹事,就扯着他进门办正事。等电梯的功夫,博士王又问:“唉,你说要是咱俩也弄个红袖标,站到马路上查车罚款,能不能搞到钱?”
  程铁石摇摇头:“你能不能我不敢说,我可没那个本事。”
  电梯来了,程铁石跟在博士王的后边往电梯里挤,正是上班时间,乘电梯的人多,开电梯的女工满脸仇恨地瞪着每一个不认识的人,又满脸堆笑地跟每一个相识的人打招呼,仇恨与亲热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在她脸上不断更换,中间几乎没有丝毫的过渡,程铁石对这位电梯女工变换表情的功夫佩服倒了极点。
  法院在这幢楼里占据了九到十二层共四层,也许是当初主持分楼层的人充分考虑了法律的尊严与崇高,有意让法院居高临下。经济庭在十二层,最高,切合经济工作是一切工作的中心这个时代特征。出了电梯,程铁石问博士王:“刚才开电梯的那个女的真有功夫,那表情变幻的又快又准又恰当,而且中间没有一点空当,你注意到没有?”
  博士王说:“注意到了,那只不过是人的本能在她身上格外突出罢了,仔细想想,谁又不是见什么人有什么表情,到什么场合有什么表情呢?只不过有的人含蓄,有的人外露而已。咱们自己也一样,只不过习惯了,自己觉不出来。”
  程铁石想想也对,自己跟黑头讲话,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不同,而跟法官、庭长讲话时,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又不同。想到这儿,已经来到了何庭长的门前。
  博士王敲敲门,见门虚掩着,便不等里面应声推门而入,程铁石也随即跟进。
  “又是你们俩,请坐,请坐,等我手头这点事处理完再谈你们的事。”何庭长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对他最烦的客人也热情接待。
  程铁石跟博士王坐到门旁的沙发上,博士王抽出烟递给程铁石一支,两人抽着烟默默等何庭长忙公务。
  “喝水不?要喝自己倒,罐里有茶叶。”何庭长埋头在几份卷宗上钩钩划划,抽空还抬头用嘴招呼程铁石和博士王。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何庭长打电话唤来文书,将手中的案卷交给他,又罗罗嗦嗦地交待了一阵处理意见,才算了事。

  “你们来不就是问你们那桩案子吗?”
  程铁石跟博士王连忙点头称是。
  “已经确定了,还是由原来的承办人牛刚强办,我已经把卷批给他了,你们直接找他谈吧。”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们俩等了一个半小时,程铁石跟博士王生气却又无奈,只得告辞再去找牛刚强。
  出得门来,博士王狠狠地骂了句:“老王八蛋,存心拿我们开涮。”
  程铁石说:“案子有了着落就好。”也顾不上再生气,拉了博士王急急朝牛刚强办公室走。
  牛刚强他们办公室的习惯是只要有人在,门就永远开着。所以程铁石和博士王见牛刚强在屋里,也就省了敲门这道工序,直接进门打招呼。
  这一次牛刚强有了笑脸,说:“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昨天上午案卷才批到我手里,今天你们就来催了。”
  博士王说:“来这儿之前我们还不知道案子批给你办了,刚才去找庭长,庭长打发我们来找你。”
  程铁石说:“案子早就开过庭了,也早就过了审理期限,希望您抓紧结案。天气越来越冷,再耗下去我可真熬不住了。”
  牛刚强说:“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你们也别催的太紧了。”见他俩仍然站在地中间,牛刚强说:“你们一进门就谈案子,再急也得坐下谈,不然又该说我们机关作风不好,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了。”
  程铁石说:“那倒不会,我来过多少次,你们态度还是蛮好的。”
  博士王跟牛刚强熟,说话也随便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态度倒是挺好,事情办的不咋样。”
  牛刚强尴尬地咧咧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博士王说:“你牛法官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洗了之就行了。”小许正好从门外进来,接着博士王的话茬插了一句,想起治痔疮的广告词,大家都笑了,室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博士王给每人散了支烟,接着说:“我们对你没意见,谁都有为难的时候。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就说今天,你牛法官给我个准信,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有个结果?这个案子已经大大超过了民事法规定的审理期限。”
  “移送回来,等于重新立案,怎么能说过了审理期限呢?”牛刚强虽然对当初移送公安局这件事有意见,但这个案子是他办的,说办案过了审限他不愿听,所以辩解。
  “你说的不对,”博士王的口气也不客气,“移送不是结案,是中止审理,如今又移送回来,是恢复审理,民诉法绝对没讲移送出去就是结案,移送回来要重新立案。审理期限的计算去除移送期间的时间还说得过去,要是重新立案,从头计算立案审限不合理。”
  程铁石见他讲话口气太硬,怕牛刚强下不了台,更怕闹崩,一个劲给他使眼色,博士王就是不理睬。
  博士王在省司法界有名气,也给牛刚强讲过课,牛刚强不好正面跟他冲突,也知道凭嘴讲讲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可我们院里就是这么规定的,你我能改变院里的规矩吗?庭长批案时还专门提到这件事,你说我是按照院里的规定何庭长的批示办,还是按你博士大王的指示办?”
  他在博士王三个字中间夹了个“大”字,使他的话中既有讽刺的意味,又有调侃的意思。
  博士王有些不悦:“博士王也不知道是谁安到我头上的,本身就已经压的我喘不上气来了,你如今又来个博士大王,是不是想逼我自杀?”接过程铁石递过来的烟,博士王接着说:“虽然这个规矩是你们院里定的,可是你们院里定的不见得就是对的、合法的。不信咱们就在媒体上公开讨论讨论。”
  牛刚强赶紧说:“您老饶了我吧,我还想安安份份过日子呢。”
  小许张罗着给博士王和程铁石倒水,接过话头安慰他俩:“你们当事人的心情我们当审判员的也理解,尤其是原告,都认为自己有理才打官司,自然总希望尽快得个结果出来。你们也别在审限的时间上计较了,牛哥牛法官肯定会抓紧办的。”
  牛刚强也说:“就是,我也希望早点了结,案子压在我手里你觉着我好受吗?再急也得按程序办呀。”说着翻了翻日历,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把手头的事安排一下,争取下周开庭。”
  “怎么还要开庭?不是早就开过庭了吗?”博士王和程铁石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根据院里规定和领导批示,这桩案子重新立案,既然是重新立案,自然就要重新开庭,按法律程序走,有什么不对?”
  “行了,”博士王满脸不快,“快别提法律程序了,程序一年以前就乱套了。你是判案的,我是辩护的,只能你说了算。”
  牛刚强笑笑,故意气他:“我也知道你水平比我高,法律知识比我丰厚,办事能力比我强,谁让你不去当法官?当律师挣钱多,你还是两头顾一头就行了,别又想挣大钱又想当法官。没办法,既然我是法官当然得听我的,总不能让辩护律师说了算吧?”
  小许开始敲边鼓:“博士大王啊博士大王,你的面子够大了,敢训我们法官,换个人我们牛哥早就以防害公务拘留他了,哪有耐心跟你们求情似地商量来商量去的。”

  博士王说:“你问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有心没胆。”牛刚强半开玩笑地说。
  博士王开玩笑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你们欺压百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中华民族站起来了。”
  牛刚强说:“我可不是欺压百姓的人,别人欺压我还差不多,就像你博士往现在不正在欺压我吗?言归正传,这个案子无论如何我会尽量抓紧办,中间空了这么长时间再开庭还是必要的,看看双方当事人还有没有新的证据或新的意见,对案子正确审理也不是没有好处。我还是那句话:这么长时间都等了,还在乎这么几天吗?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有什么新的证据、新的意见、新的主张都可以提供给法庭。回头我就让书记员通知被告准备应诉。”
  他这么一说,程铁石和博士王不好再半真半假地跟他纠缠,点头称是。
  牛刚强又说:“你们把住地和电话留下来,具体时间定了我们好随时通知你们。”
  程铁石正要说,博士王抢先告诉牛刚强:“在海兴我们还没住稳,给你留个我的手机号,13940448880。也可能我们回省城等,你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或者打我手机也行,号码你不是都有吗?”
  牛刚强深深盯了博士王一眼,会意地说:“那也好,我就记准13940441418,这个号不错,好记,死也要死发,要钱不要命的号码。”
  博士王是个干练人,话说完,就对程铁石说:“那咱们就走吧,等牛法官的消息,做好开庭的准备。”
  小许说:“快中午了,吃过饭再走,我埋单。”
  博士王说:“哪有法官请当事人吃饭的道理,要吃可以,我埋单,咱们还是按规矩办事好。”
  牛刚强赶紧说:“算了,这是啥时候,还敢聚在一起吃饭,不管谁请谁,到时候都说不清楚。”
  博士王说:“还是牛法官懂道理,这样吧,今天咱们谁也别客气,各吃各的,以后到了省城,你们别绕开我的门就行,算我欠你们一顿活鱼火锅。”
  于是两人跟牛刚强小许告别。出的门来,已到中午时分,不能请别人,也不会有别人请他们,两个人找了个饭馆自己请自己,一人吃了一碗烩面片,又喝了碗面汤,觉得肚里热乎乎地很舒服。程铁石感到太简陋,过意不去,博士王反而说他在这儿增加了程铁石的负担,要不两个人采取AA制,程铁石赶紧否决,说:“你要这么讲我就更不好意思了,你给我办事,不收分文,反过来再贴钱,就让我太没脸面了,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况且我的经济状况虽然不很好,就目前的消费水平顶上一阵子还没问题。”
  回到海东大旅社,服务员告诉博士王,省城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让他回来马上去电话。程铁石忙问来电话的是男是女,服务员说是个女的。博士王说:“不用猜,肯定是我老婆,省城只有她跟黑头知道我们的住址和电话。”
  程铁石说:“那你赶快去个电话,肯定有急事,不然她不会让你回电话。”
  博士王去打电话,程铁石怕人家夫妻之间有什么避人的话,便没有跟去,独自回了房间。人虽回了房,心却还留在博士王那边,不知博士王家里有什么事情,以至于他妻子的电话追到了这里。他为自己和博士王泡好茶水,便半躺在床上等博士王的消息。
  等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才回来。程铁石一看他的脸,就知道有坏消息。
  “家里有事?”程铁石从床上坐起,关切地询问。一边观察着博士王的神色,一边把泡好的茶水送到他的面前,“要是有急事,你就先回去,赶开庭前能回来更好,实在不行就别管这边的事了。”
  博士王做出个难看的笑脸,啜了一口茶呼噜呼噜在嘴里涮了一阵口“咕嘟”一声咽下去才说:“太平盛世,居家过日子,只要没病没灾,还会有啥事?”说罢,爬到床上,拉开毯子闭上了眼睛。
  程铁石见他要睡午觉,就不再打扰他,估计他家里有事,只不过他不愿讲而已。
  八
  赵雅兰开始按自己的想法经营杂货店。她正式给杂货店起了个名字,叫“绿大地”商店。她认为绿色代表希望和生机,大地象征收获,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就有生机,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本来她想直接就叫“希望”商店,黑头提醒她“希望”同“死亡”发音相近,不吉不利还怕别人故意把“希望”商店叫成“死亡”商店,于是赵雅兰改成了“绿大地”,她自己满意,黑头也觉着可以。
  牌子竖了起来,赵雅兰便着手对商店的经营进行变革。她动用积蓄,安装了电话,将电话号和个人传呼号标明在招牌下面,又到邮局办理了公用电话营业执照,以机养机。公开了电话和传呼号,她就正式开办了送货上门服务,附近居民需要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来个电话都可以免费送货上门。还开办了代理采购,居民所需物资,店里没有,打个电话,赵雅兰代购,价格仍然按零售价不额外收费。她开办这项业务后,几天营业额就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营业额。她自己并不忙,跑腿的事全交给黑头的两个半大不小的外甥,每个月每人给两百块钱零花,两个半大小子乐得屁颠屁颠的,积极性格外高,对这为未来的舅妈也是敬爱有加。

  扩大业务范围,改进服务质量的同时,她又扩大了经营范围,凡是黑头联系上的代销商品她一律照收不误,服装、鞋袜、书刊、电器、化妆用品……屋里摆不下就在屋外搭了个防雨棚,用她的话说:代销是不花本钱的生意,卖多卖少都有收获。一个小杂货店让赵雅兰折腾得顿时火了起来,销售额节节上升,数着一张张人民币,赵雅兰拨起了小算盘:照目前的经营状况,刨去房租水电税收人工这些开支,到一年为期,攒个四五万满有希望,再加上她的六万多私房钱,最多一年半她和黑头就可以齐齐备备、风风光光地结婚成家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原本一直是她心病的城市户口问题,如今竟成了无所谓的小事,有时连她自己都好笑,当初竟会把户口看的那么重,真有为了户口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劲头,甚至差点连自己都搭进去。
  电话铃声把她从温暖阳光照射下的美梦中唤醒,她急忙把零零碎碎的一堆钞票收进铁匣子,又加了锁才去接电话。
  电话是黑头来的。
  “你现在在哪儿?”
  “在海兴,你怎么样?还好吧?”
  “放心,除了有点想你,一切都好。你怎么样?是不是跟程哥他们在一起?”
  “我也好着呢,谈了几桩生意,都是对缝的,不太落实,前两天作了一笔钢材对缝生意还比较实在,我负责供货,抽成百分之一。”
  “才百分之一呀?那能有多大意思!”
  “一百块钱抽一块,七百万的生意,你算算能挣多少?除掉日用开销,挣五、六万没问题。咱一没资金,二没用户,就靠朋友关系能拿上货,倒倒手就是五、六万,难道还不发疯吗?”
  “程哥他们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见面,打了两次电话,说是等着开庭了,眼下没什么事,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搞定了就去找他们。”
  “你别光顾了做生意挣钱把啥都忘了,最好和他们多联系,有个啥事也好互相关照,你一定要小心,宁可钱不挣,也不能出啥事。”
  “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谱,也有安排,你自己多注意,别太劳累,经常回家看看,别让老人替你担心,还以为我把你拐跑了呢。”
  “我知道,你现在怎么也罗里罗唆像个老娘们了。”嘴上这么说,赵雅兰心里却很甜蜜,黑头罗嗦,是操心她、关爱她。
  “那几个小地痞再来过没有?”
  黑头问的是那几个住在附近的无业小青年。赵雅兰主持店务以后,那几个小子不时涎皮涎脸地来胡混,买不买东西一泡就是半天。时不时地还对赵雅兰说些“小姐盘子真靓”,“哥请你吃饭跳舞”之类的疯话。赵雅兰对他们烦透了,可是不好对他们太冷淡,也不敢来硬的怕惹恼了他们找麻烦。再说他们毕竟是顾客,除了嘴皮子油滑,还真没有能抓得住的把柄。对他们的态度又不能太好,怕他们给了鼻梁上脸。这几个家伙确实太粘太腻,闹得赵雅兰深不得浅不得,一见到他们就头痛。
  她又不敢把这件事当成事告诉黑头,担心他做出过激的反应,捅乱子闯大祸。黑头是从他的两个外甥嘴里知道这个情况的。听说这件事情后,他是又生气又好笑,生气的是那几个家伙居然敢在他眼前耍把戏,好笑得是赵雅兰挺有心计的人竟然也让这几个青皮混混搅闹得束手无措。那天他专门在店里守候,手里把玩着一把刀背为锯齿状的兰博匕首,赵雅兰吓了个半死,软硬兼施地赶他走,他向赵雅兰保证:“我玩玩他们,让他们再不敢来捣乱就是了,你放心,决不会出任何事情,你在一旁等着看戏就行了。”
  那几个小青皮混混来了之后,黑头把玩的匕首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黑头看都不看他们,管自和赵雅兰聊天:“媳妇,你闻闻这刀上有啥味儿?”
  赵雅兰无奈地闻闻他的刀,摇摇头说:“没啥味啊!”
  “看看,你的鼻子不行了吧!我这刀上有腥味,是血腥味儿,我用它捅过两个人,一人身上两刀,那刀口翻开就像小孩的嘴巴,血流得像决了口子的洪水。”
  赵雅兰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尽管这样还是让他说的心里作呕,忍住笑跟他配合:“啊,你说的就是在舞厅里跟我跳舞的那两个小子呀,当时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闹出人命了,这下子啥都完了,过后没想到啥事都没有。”
  “那俩小子住了一个多月院,我当时就没打算要他们俩的命,就是给他们放放血。他们家里还想告我,我告诉他们家里人,我没事,他们也就没事,我要是进了局子,他们就得进阎王殿。嘿嘿,最后连医药费都没敢跟我要。”
  “你那会儿真愣,眼珠子都红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捅刀子,说起来人家也没干啥,不就是跟我跳了两场舞嘛。”
  “跳舞也不行,我家的东西哪能随便让别人动……”
  话还没说完,黑头哈哈大笑起来,赵雅兰回头看看,那几个小子早已经跑出很远了。赵雅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过后,那几个小子倒也来买东西,态度却恭敬了许多,称呼赵雅兰也由“小姐”改成了“大姐”,规规矩矩买了东西就走,再不敢歪缠。此时黑头在电话里打听这事儿,赵雅兰有心逗逗他,又怕他在外面不安心,甚至于当真跑回来惹事,就如实告诉他:“怕捱你的刀,再不敢来了,偶尔来了也是买了东西就走,乖着呢。”

  黑头在电话里得意地笑笑:“这还差不多,算他们识相。”
  提起这事儿,赵雅兰又叮咛黑头:“千万小心,别受骗上当”,“遇事千万别动气,更别跟别人打架”,叮嘱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直到黑头提醒她这是长途电话,又说你是我姐姐,她才勉强打住。
  放下电话,赵雅兰很高兴,如果黑头讲的那笔生意做成,她的计划又可以提前半年实现。半年时间对一般人来说,只不过是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而已,对她来说,却是可以让她和黑头结束寄人篱下漂泊不定的生活,提前一百八十天实现成家立业的目标。
  她哼起歌来,最近她特别喜欢唱《梅花三弄》尤其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一句,最让她感动,有时自己把自己唱得都心尖发颤直想哭。
  电话又响了,她抓起电话,一听就是程铁石的声音,不由高兴地叫了起来:“你是程哥?你咋知道我的电话?才装上不长时间,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你不告诉我别人不会告诉我吗?是黑头打电话聊天的时候告诉我的。最近生意好不好?我听黑头说你对杂货店进行整顿,效益大增啊。”
  “别听他瞎吹,他就在海兴,没去找你吗?”
  “他在海兴我知道,也来过两次电话,可就是不知道他为啥不露面。”
  听着好像程铁石口气里有一丝不满,赵雅兰赶紧替黑头解释:“他忙着谈两笔生意,刚才还来电话说忙过这几天就去找你,你找他有事吗?”
  “有点事儿,博士王接到家里的电话,心神不定的,我问他他又不说,黑头如果在省城,我想让他去博士王家看看,他不在就算了。”
  “黑头不在也不要紧,我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我告诉你。你也别着急,我估计他家也不会有啥大事,要真有重要事儿,王哥也不会不回来照料的。你放心,你把他家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程铁石犹豫了一下,把电话号码报了过来。
  “再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了,我就是有点替博士王担心,又不好硬问,只好麻烦你了。”
  放下电话,赵雅兰忽然对程铁石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他自己深陷困境,苦苦挣扎,却还要替别人操心劳神,他身上到底能有多大的能量?就算博士王家里真有啥事,他一个外地人,一没钱,二没势,又能帮多大的忙?想到这些,赵雅兰又有些埋怨博士王,不论有啥事,也别瞒着同吃同住的朋友,要瞒就得瞒的彻底点,干脆让程铁石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倒好,半藏半露地反而让程铁石替他担心。
  赵雅兰想早点关门到博士王家跑一趟,又舍不得关店,晚饭前后这一阵是卖货的好时间。可是不去跑一趟,心里又静不下来,也耐不下心来做生意。店里店外转了几个圈圈,打发了几桩买烟买酒买酱醋的小买卖,心不在焉惹的两个老主顾不高兴地瞪她。忽然想起黑头的姐姐,便打了个电话,先甜甜地叫了声“姐”,才说她有急事去办,让她过来帮忙看店。黑头姐姐一听是未来的弟媳妇召唤,二话不说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过来顶岗。顺便还给赵雅兰带来几个韭菜饸子,赵雅兰顾不上说声谢,抓了两个韭菜饸子往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填,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匆匆忙忙骑上自行车就跑。骑出去一百多米,才想起应该给博士王家打个电话,如果家里没人去了也是白跑。于是又骑车回到店里。黑头姐姐见她又回来,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她说打电话,黑头姐姐又赶忙把电话机摆到她的面前。
  电话拨通了,果然没有人接。又拨了几回,仍然没人接。
  见她放下电话,又摘下围巾,脱下外套,黑头姐姐问:“怎么又不去了?”
  赵雅兰说:“我去的那家没人。”
  黑头的姐姐问:“那还用不用我在这儿?”
  赵雅兰从货架上拿一听可乐打开递给黑头姐姐,她知道如果不打开,黑头的姐姐绝对舍不得喝。然后才说:“姐,你家里要是没啥事,就在这儿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黑头的姐姐当了一辈子工人,如今退休了厂里不景气,退休费也领不全,大儿子结婚后,两口子都是工人,日子过的也很紧,帮不上她什么忙。两个小儿子都上高中,处处要用钱,只好摆个小摊子,一天挣个十块八块地补贴家用。
  “姐,那个摊子干脆别摆了,你就来看店,我还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你来这儿再咋着也比摆那个小地摊强,起码不在露天地里日晒雨淋受那份罪。”
  黑头姐姐愁苦衰老的脸上绽出笑纹:“你有这份心姐就知足了,小地摊我也弄惯了,还真舍不得丢下。再说了,你这个店名堂太多,我还真弄不了。”小小地啜了一口饮料,她接着说:“你只要和黑头能早一天成家我就放心了。黑头从小就受苦,我虽然只有这一个弟弟,可是自个家里一摊子事儿拖累的照顾不上他,你是不知道,黑头是啥罪都受过,啥苦都吃过。你们准备啥时候办事?黑头可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赵雅兰说:“我和黑头商量过了,我们要趁年轻多挣点钱,等钱攒够了就办事。”
  “钱那东西多少是个够?”黑头姐姐把易拉罐放到柜台上,站起身做走的准备:“我跟你姐夫结婚那会儿,一间房,一张床,亲戚朋友抽支烟吃块糖就算结婚了,不也照样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来了。你们能办还是早点办了好,成了家再慢慢置家业么。”

  正要走,忽然想了起来,黑头姐姐又说:“是不是因为没房子?我跟你姐夫商量好了,把房子腾出来你们先办事,我们可以先搬到你姐夫单位的门房去,把房子腾出来你们先结婚,等以后有了房子再说。”
  赵雅兰知道黑头父母原来给黑头留下一套房子,黑头的大外甥结婚,黑头就把房给了大外甥,而且这房黑头也是决不会往回收的。看来黑头姐姐对这事心里有歉意,为了让他们能结婚,居然要把自己现住的房子让出来。赵雅兰很尊重黑头的姐姐,这位姐姐老实、本分、善良,老姐比母,这位姐姐为黑头付出的辛劳甚至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母亲。当年黑头在内蒙劳改,从东北到内蒙,往来路途两千多公里,这位姐姐每年都要千里跋涉从东北到内蒙去探望唯一的弟弟。为了节约开销,一路上扒火车、搭便车、睡候车室。每次出发前,她除了给黑头带的东西外,总要蒸一旅行包窝窝头,这一旅行包窝窝头就是她往返东北与内蒙的口粮。
  “姐,你别多想了,我和黑头的事有我们的计划,绝不是因为房子。你要是和姐夫把房子让出来去睡门房,你想我们能过的安稳吗?这绝对不行,黑头也绝对不会答应。”
  为了消除这位姐姐的心病,她又赶忙补了一句:“我和黑头已经准备买房子了,就是还没找到满意的地方,房子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黑头姐姐边往外走,边说:“我们黑头前半辈子尽吃苦头了,能遇上你是他的福气,不抓紧把事儿办了,夜长梦多,再出个枝枝叉叉可咋办。”
  赵雅兰听她这么说,不由心里暗笑,原来这位姐姐怕她半道上把黑头给甩了,就说:“姐呀,你放心,真有缘份棒打不散,没有缘份钢丝绳也栓不住。等过几天黑头回来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黑头姐姐说:“这就好,这就好。我那个摊子摆不摆关系不大,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你这儿要忙,明天我就把摊停了,过来给你帮忙。”
  赵雅兰高兴地答应了。姐姐又说:“话可说在前头,帮忙行,雇我可不干,姐姐再怎么着也不能挣钱挣到自己亲弟弟头上。要是提钱的事我可不来。”
  赵雅兰想,效益好了,钱上自然不能亏待这位当大姐的,效益不好,想给也没有,于是痛痛快快地说:“行,不花钱的劳动力谁不愿意要,你就过来给我帮忙吧。”
  两人边唠边走,赵雅兰一直把她送到街口才分手。回到店里,赵雅兰想起程铁石托付给她的事,又给博士王家打了两次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九
  开庭的日子总算定了,博士王抓紧时间,到法院调出案卷认真研究了一天。又会同程铁石在海兴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聘请的律师王天宝对案子的审理及对方的情况作了认真分析研究。王天宝代理这个案子办了个不明不白,几乎半途而废,自己也感到窝囊又憋气,如今又要重新审理,又有博士王参战,精神大振。
  “银行那边在法庭上的战术就是一个字:赖!”提起被告银行,王天宝就生气,“你博士王不是外行,就这事实,你说你如果给银行当辩护人你能咋办?”
  博士王没吭声,作为负责任的诉讼代理人,如果银行找他代理,他会实事求是地告诉银行,他们有过错,只能在事实和法律的基础上争取跟对方达成协议,如果银行坚持要打这个官司,他也只能明讲,自己没有能力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他绝不会为了几个代理费给当事人充当无赖,尤其在法庭上。不说职业道德,单单是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也不会为犯有明显错误的当事人在法庭上信口雌黄靠诡辩和耍赖让法官们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也正是他不愿继续干律师的又一原因。这种话他不能对王天宝讲,王天宝也是律师,当律师不靠关系、不靠诡辩、耍赖甚至贿赂要想替人打赢官司,尤其是民事、经济官司,实在很难。他如果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做法说出口,在王天宝面前无异于守着和尚骂秃子。再说,律师们都是这个样儿,为了客户、为了饭碗,为了金钱。
  见博士王不吭声,王天宝又说:“案子你已经很了解了,开庭时只能视对方的动态随机应变,也不用过多地研究,研究也没用。再说,你过去也没少开庭,庭上只不过看个效果,庭上效果好不见得结果好,大量工作都在庭下、庭外做了。你想想,银行庭外工作的力度和能量我们能比吗?银行庭外工作要事做得不好,这个案子咋会移到公安局去?你们要是不做庭外工作,上面不干预,案子哪会又移送回来?”
  程铁石说:“王律师,你讲的不对,庭外工作和庭外工作性质不同。银行那边是用邪门歪道,我们是通过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问题,一没请客,二没送礼。”
  王天宝说:“不管你们的性质同不同,从执法角度看,只能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是非曲直只能由法庭根据证据和法律做出判决,任何形式的庭外活动都是法律排斥的。”
  博士王说:“你讲的理论上是对的,可是任何一种理论也不可能涵盖复杂纷繁的人类具体行为。算了,咱不讨论这些,与本案无关。”他给程铁石和王天宝每人让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程铁石见三根烟囱排出来的烟把小小的房间弄得乌烟瘴气,便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扑了进来,三个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我想到一件事,”博士王说:“银行一口咬定真假印章他们辨别不出来,因而不能承担民事责任,这也是他们反驳我们诉求的重要论点之一,这个问题表面上看法律没有具体规定,实际上《合同法》、《民法通则》关于这个问题有所体现。预留印章在存款人跟银行之间而言,是一种无前提绝对约定:银行只能按预留印鉴支付存款,银行承担的义务就是有能力保证分辨印鉴真伪而避免错付,如果银行没有能力区别真假印章,却又让存款人留印鉴,就是一种欺诈行为。所以,银行讲辨别不出印章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完全是诡辩。”
  “你说得对,”王天宝点头承认,“可惜你不是本案审判员,不是庭长,不是院长,所以你说了也没有用。”
  “你说的也对,这就是我们做律师的悲哀。”博士王苦笑道;“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法庭审判水平够,对这一点的看法与我们一致。但法院内部个别领导却利用法律没有具体明确规定的漏洞,支持银行的说法。我详细看了卷宗,又先后找了法庭内外的朋友做了点调查工作,在几次讨论会上,合议庭跟主管此案的何庭长分歧很大,合议庭由于庭长持有异议,也无法下判决。”
  博士王说到这儿,看看程铁石,程铁石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讲,又看了看王天宝,王天宝用手揪胡子,揪一下,脸抽搐一下,然后把手指对在眼前仔细看看自己的劳动是否有收获,如果有收获就把收获蹭到裤子上再揪。
  “王律师,根据这个情况你看看我们该怎么办?”
  王天宝暂时放弃了腮边一根几次没有揪下来的胡茬,看博士王和程铁石都盯着他看,自我解嘲地说:“我这胡子不知咋搞的,乱长,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往外窜,连脸蛋上也长胡子。刚才你说那事,我注意听着呢,刚才你说的那个情况,我看到了庭上只能正面驳斥他们,我们能占住理。难办的是何庭长,用钱买都买不通了。”
  “怎么回事?”听出王天宝话里有话,博士王跟程铁石异口同声地问。
  王天宝神秘地说:“论钱,你们能比银行钱多吗?论人,我跟博士王都是大老爷们,哪比得上人家银行的代理人头发长,脸蛋嫩……”
  博士王截断了他的话:“这个案子我们本身就占着理,即便是我们有钱,也不行贿去,况且我们没钱。如今的形势是有另外的因素在里面,我们行不行贿都没用了。所以干脆就别往这方面想。这个案子让对方搅了快两年了,连个章子分辨不出来真假银行负不负责任都没搅出个结果来,这正中对方下怀。他们也希望在这种问题上继续永远纠缠下去。我看不能跟他们再纠缠这个问题。”
  “这由不得我们,人家把这一条作为主要答辩理由,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王天宝边说边继续跟脸蛋上那根胡茬子斗气,揪了几次都被胡茬子滑脱。
  “王律师,你能不能停一会儿?累得我的脸都酸了。”
  王天宝看了程铁石一眼:“你那叫条件反射,我揪胡子,你脸累得发酸,典型的条件反射。”说归说,他总算停止了对胡茬子的讨伐,用手在脸上狠狠搓了几下,问博士王:“你说咋办?”
  博士王说:“那枚假印章的印文跟真印章的印文我们都看了,你说能不能区别出真假?”
  “那还用问?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王天宝肯定地说。
  “我也是搭眼一看就看出两个印文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我们说用肉眼就能辨别出真假,银行一口咬定他看不出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除非找一个中间人,到法庭当场试验。”王天宝说完,想想又补充道:“这么做也有问题,一般人没受过训练,事不关己不上心,草草一看或许还真就分辨不清,找银行的人又怕他偏袒银行。”
  博士王说:“两枚印文真假的技术鉴定我看了,是海兴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的,他们只鉴定两枚印鉴不是同一枚印章,我们能不能要求法庭委托他们专门就这个假印鉴用肉眼或常规比对方法,能不能辨别出来再做一个进一步的技术鉴定?”
  王天宝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技术鉴定证明用肉眼常规方法就可以辨别出两枚真假印文的区别,银行再讲啥也没用。只是人家能做这样的鉴定吗?”
  博士王说:“眼下我们先不考虑他们能不能做,先向法庭提出要求,这个鉴定得由法庭下委托,我们不能直接办,免得让对方抓辫子。”
  “行,下午咱们就去找牛刚强。”王天宝完全赞成。
  下午,程铁石留在旅馆,博士王怕有其他信息传来旅馆没人,就让他留守。博士王和王天宝直奔法院,找到牛刚强,要求法庭就印鉴真伪用肉眼能否辨别一事做进一步的鉴定。
  程铁石等博士王二人走后,就开始整理内务。他将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倒掉,又找出他和博士王换下的衬衣泡到水里准备洗。撒洗衣粉时又想起赵雅兰讲过,要把洗衣粉冲开后,再把衣服往水里放,而不能像他那样,把衣服泡上了再放洗衣粉。于是又把泡到水中的衣物捞出来拧干,用水把洗衣粉冲好,再把衣物泡到水里。
  由赵雅兰又想到黑头,又好几天没跟他们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近来好不好。想到这儿,便趁泡衣服的空隙去给黑头的小商店挂个电话。他刚刚擦干手,正准备出门,却听见服务员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412姓王的接电话。”

  有人来电话找博士王,他立即想到肯定是博士王的妻子陶敏来了电话,赶紧跑出去替博士王接电话。
  “喂,你是永寿吗?”
  果然是陶敏,程铁石说:“我不是王永寿,他出去办事了,我是程铁石,您是陶敏吧?”
  “哦,您好,”听到是程铁石,陶敏客气地问了声好,然后问:“永寿大概多久能回来?”
  “他刚出去时间不长,到法院去了,估计得到下班时间才能回来。您要有事我转告他可以吗?”
  电话那头陶敏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程铁石又说:“那我等他回来让他立即给你去电话,事情要是急,我现在到法院去找找,要是找到了我马上让他给你回电话。”
  陶敏说:“您知道,最近我父亲一直住院,这几天病情不太好,医生准备下病危通知书,我一个人实在有些顶不住了……”说到这儿,陶敏在电话里抽泣起来。
  程铁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这桩案子拖住,博士王也不会在老岳父病危的时候不守在身边,让妻子陶敏一个人顶在医院,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其苦处可想而知。
  “真对不起你,”程铁石满是愧疚地说:“你别太着急,还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博士王一回来我马上让他回新安镇去,你一定不要上火。”
  “……我倒没什么,”陶敏止住了哭泣说:“就是我父亲,老念叨永寿,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他不会瞑目的。我想问一下,要是他回来几天,对你的事情影响大不?”
  程铁石心里一阵感动,陶敏到了这个时候,叫她丈夫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她却还担心会不会对他的事情有影响,这都是多么难得的情义啊。程铁石连忙回答:“没关系,现在等开庭,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我一定让他回去,你放心,耽误不了这边的事儿。”
  陶敏说:“要是你那儿能脱开身,就让他回来一趟。不过你千万不要对他讲,晚上我直接打电话找他,你出面讲,他又怀疑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程铁石连连答应,陶敏又再三致歉,才放了电话。
  回到房间,程铁石开始洗衣服,洗着洗着,想起前几天博士王接过陶敏的电话后心情不好,看来上次陶敏来电话他就已经知道了岳父病情不好的消息,但为了程铁石这桩案子却没有回去,把事压在心里,照旧熬神费心地为程铁石奔波。想到这些,程铁石心头热辣辣地,眼泪也涌了出来。
  洗好衣服正准备晾,手机却又响了起来。程铁石一看是海兴本地的电话,号码是生疏的,连忙接通了电话。
  “老程吗?我是王天宝,事儿都办妥了,一会儿你到凤鸣饭馆来,咱们一块儿吃饭,详情面谈。”
  王天宝很愉快,事儿办的顺利,程铁石本来也应该愉快,可是心里有博士王岳父那档事压着,愉快不起来,问:“博士王呢?”
  王天宝说:“在我边上,没啥事儿,一会儿饭店见。”说罢就挂了电话。
  程铁石把衣服晾好,又把房间整理了一下,穿上衣服,外面又套上那件军大衣,出了旅馆朝凤鸣饭店走。他曾跟吴科长两口子还有博士王在那家饭店白吃过一顿,印象很深,看看时间还充足,也不叫车,一路步行朝那家饭店走。
  博士王跟王天宝已经叫好酒菜,喝着茶水等他。
  “今天王天宝做东,他挣你的代理费,宰他一顿也合乎情理。”博士王说罢,招来服务员小姐,让她给程铁石倒一杯菊花茶。
  王天宝哈哈一笑,说:“你这话就见外了,就算程大哥没给我代理费,认识了,请他一块儿吃顿饭也是该着的。”
  程铁石牵挂正事,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博士王说:“我们的要求是正当的,合法的,牛刚强也同意,当场就给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出具了鉴定委托书。我们跟牛刚强一块到了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嘿,牛刚强让人家一顿损。”
  程铁石奇怪地问:“损牛刚强干什么?”
  “负责技术鉴定的技术员姓刘,说牛刚强:你们当法官的是不是弱智?连技术鉴定报告都看不懂。头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就是我出的,上面讲得很明确,两枚印章的差别是本质的,并且讲了不同的四个特征,还专门列举了我们鉴定时采用的方法,我们用的都是肉眼常规对比法,并没有什么高精尖的技术设备和科学手段,我们用肉眼常规手段能区别真伪,银行是专门干这个的,怎么就区分不了?这份报告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两枚印文用肉眼完全可以鉴别真伪,是你们法庭太笨,看不懂报告。”
  这时候开始上菜了,博士王举起杯,朝程铁石跟王天宝示意:“来,下午事情办的顺利,先干一杯,开动起来再接着说。”
  喝了酒,博士王接着讲:“刘技术员把牛刚强损的下不来台,我们不能看着本案的法官受憋不吭气呀,就赶忙打圆场,刘技术员总算不唠叨了,那人的脾气也真怪。”
  王天宝说:“你别看人家脾气怪,人家在笔迹鉴定方面可绝对是权威,像他那样的技术权威一般都有点怪脾气。让他损损法院那帮人也不是没好处,起码也让他们知道,还有人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也能活,他们也有看别人脸色的时候。”
  博士王接着讲:“牛刚强还真可以,虽说面子上不太好看,可还是说了几句真话,他说:第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很好,可是没有明确讲这两枚真假印文用肉眼是否能看得出来,报告上没有明确结论的东西,法庭当然不能自作主张予以认定。其实那两枚章子我们当庭对了一下,连我们也能看出不一样。但是,当事人坚决不承认,判案讲的是证据,两方面当事人再争再吵,我们再有主观想法,没证据也不好说。他这么一讲,刘技术员也不好再说什么,让我们去交鉴定费,凭交费收据来办手续。我们赶忙去交了鉴定费,把手续办妥,后天就可以出鉴定报告了。”

  “鉴定费交了多少?”
  “一千块,是博士王交的。”王天宝告诉程铁石。
  “那后天我们还得去拿鉴定报告吧?”
  “不用我们拿,我们去取人家也不会给,是法院下的委托,他们直接把鉴定报告交给法院。”
  吃了一阵,王天宝把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举着酒杯站起来,对博士王说:“博士王大哥,你坐着别动,我站着敬你一杯,我真的服你了,你今天想的这个主意,叫釜底抽薪,你银行不是一再强调印鉴辨别不出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吗?咱们如今根本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技术鉴定报告一出来,你银行再耍赖也没用,这就叫快刀斩乱麻,你博士往确实行,比我强,也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明明白白的案子,打来打去打没了,你说作为诉讼代理人、律师,我不是窝囊到家了吗?来来来,这一杯酒为你给我出了一口气,干!”
  博士王急忙站起来,跟王天宝碰了一下杯,谦虚道:“你讲这话我可不敢当,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其中的酸甜苦辣谁不清楚谁?这个案子虽然有挫折,还不都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否则你们早就赢了。老程你也举杯,咱们三个一起干。”
  三个人吃饱喝足,埋单时,酒馆老板记得他们是吴科长的朋友,问博士王:“吴科长今天怎么没跟你们一块来?”
  博士王说:“他怕来了你们不要钱,再不敢来了。”说着指指王天宝:“今天宰他,你别手软,他当律师,有钱。”
  老板满面堆笑,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打八折,打八折。”果然打了八折。
  回到旅馆,程铁石摸出一千块钱,交给博士王,博士王说:“算了吧,你眼下正紧张,等官司赢了再说。”
  程铁石把钱塞到他兜里,说:“这钱不能让你垫,你把收据给我就行了。再说,你老岳父病重,也需要钱。你搭功夫劳神帮我跑前跑后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能让你再给我搭钱呢!”
  博士王问:“你咋知道我老岳父病重?”
  程铁石接陶敏电话时,尽管陶敏再三叮咛他不让他直接给博士王讲,可是他想来想去,既然他知道了,就不能装聋作哑,虽然他也希望、需要博士王帮他把这场官司打完,可是万一博士王的岳父真的病逝,而博士王为了他的事情没能在老人逝世时前往送终,道义上的、心理上的重责他都承受不起。所以他决心要让博士王回去。
  “下午你爱人来电话,你不在,我接的。”程铁石把沏好的茶递给博士王,“你岳父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老人很想见见你,陶敏在电话里哭了。”
  博士王坐到床沿上,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拿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说:“我岳父只有我爱人一个女儿,老伴去世早,父女俩人相依为命,我跟陶敏结婚后,他把我当作儿子,唉,我整天忙自己的事儿,对不起老人啊。”
  程铁石说:“下个星期天才开庭,该准备的已经都准备了,明天你无论如何要回新安镇,不然我今后不好再见你爱人,而且对你也要负疚一辈子。”
  博士王沉思片刻,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就走,到新安镇我给你来电话,有急事你打我手机。我走后,你跟王天宝多联系、多商量,技术鉴定报告一定要亲眼看看,最好留个复印件,开庭那天我尽量赶回来。”
  程铁石对他的嘱咐连连点头答应,匆匆忙忙帮他收拾好东西,送他下楼。博士王把随身带的物品塞进摩托车的后箱里,发动着车,又对程铁石说:“开庭前一两天你再跟牛刚强联系一下,把事情敲实在。这段时间你是一个人,一定要格外小心,没事别出门,办事尽量把王天宝拽着一块去。”
  程铁石说:“你放心吧,这么晚了,你路上小心,天冷路滑,别开快车。”
  博士王跨上摩托车,驶出院门,程铁石跟了出来,博士王朝他挥了挥手,驾车疾驰而去,车尾的红灯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中,程铁石立即觉得自己的胸腔变得空荡荡地,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怅然回了房间。
  十
  何厅长这段时间心情像雷雨前的天气,沉闷压抑。行长娘们扔给他的录音带、录像带如同魔鬼的羽翼遮住了他头顶的太阳,让他整日生活在沉重的阴影之中。他几次想播放一下行长赠送的音像制品看看到底有什么内容,可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他绝对不相信那个阴险毒辣的娘们会不加复制就将原始带子交给他。他怕看了里面的内容更加重自己的精神负担。他曾打电话给马丽芃,却又不知如何张口查问此事,也怕电话不保险,所以拨通电话后,马丽芃接了电话“喂”了几声,他却不敢吭声,马丽芃等了半会儿没人搭腔,狠狠骂了一声:“见你妈的大头鬼”便扔下了话筒。对着“嘟嘟嘟”发出忙音的话筒,何庭长也骂了声“操你跟你姥姥”,然后把话筒狠狠摔在叉簧上。马丽芃也不是好东西,要是没有她的配合,娘们行长业不会那么轻松就抓住他的把柄。
  连着几天既没见着娘们行长,也没见着马丽芃,何庭长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知道这两个娘们又在搞什么鬼,但他肯定这两个娘们绝对不会闲着。他也不知道两个娘们下一步到底会玩出什么花样来,会不会真把他给扯到沟里去。
  有人敲门,他应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牛刚强。牛刚强手里拿着卷宗,坐在桌对面的折叠椅上,问:“何庭长这会儿有没有时间?”
  何庭长强打精神说:“啥事,你说。”
  牛刚强打开卷宗,抽出一页,递给何庭长:“应当事人程铁石跟代理人王永寿、王天宝的要求,我们就当事人预留在银行的印章同冒领存款的假印章,二者之间用肉眼常规方法能否区别真伪的问题,请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了鉴定,这是鉴定报告,您看看。”
  何庭长把这个报告读了一遍,报告的结论是:“两枚引文用肉眼可以区别不是同一枚印章所盖,”报告的最后是鉴定人的签名和技术鉴定处的公章。一股怒气夹杂着一股寒气同时从何庭长的心里冲上颅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个报告完全是冲自己来的,因为他就坚持假印章银行辨别不出来就不应承担民事责任的观点。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观点于法于理都站不住脚,可在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的情况下,也唯有这个空子可以钻,唯有这个理由可以当作挡箭牌使用。牛刚强如今却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拿出了这个由权威部门出具的报告,让他的观点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话。
  “这个鉴定报告双方当事人都看了吗?”何庭长尽量平缓地询问,牛刚强却仍然感到他语气中的寒冰。
  “还没有。”牛刚强说的尽量简短,语多有失,他一再在心里提醒自己。
  “那就先让双方当时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
  “嗯。”
  “再有事吗?”
  “没了。”
  “那好,就这样。”
  牛刚强走了,何庭长暗骂:小子跟我斗上心眼了。骂归骂,何庭长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份技术鉴定报告,银行面临的局面更加险恶,在这场官司中胜算的机会几乎不再存在,这一招确实很妙。
  他抓起电话,准备给女行长通个信,可是一想到那两盘带子,恶意涌上心头,打消了通报消息的念头。这个娘们,我就不信你不主动来求我,他在心里冷笑着。
  电话响了,何庭长抓起电话,对方一搭声他就听出是马丽芃。
  “什么事?”他不冷不热。
  马丽芃娇声嗲气地说:“干吗呀,那么凶。这几天你忙啥呢?也不来电话,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何庭长虽然因为录音带和录像带的事很记恨那两个娘们,可是马丽芃一找他,一听到那娇声嗲气的声音,就不由软了下来:“我还敢找你吗?你们好再给我录音、录像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是为那事儿生气呢。活该,谁让你嘴馋。”马丽芃居然在电话里唧唧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个屁,想要我的好看,我也饶不了你们。”何庭长真的生气了。
  马丽芃笑够了,喘着气说:“真好笑,我们行长也真是瞎胡闹。你有功夫没有?我去找你,当面告诉你是咋回事,你也真是老狐狸上当了。”
  还能是咋回事?你们不就是想拿住我,让我们给你们当垫被的吗?何庭长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你就来吧,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看看你这次是带录像机还是录音机。”
  放下放电话,何庭长从柜子里拿出录音带和录像带,摆到桌面上,想想不妥,明晃晃太显眼,就又用《人民法院报》包了起来,有棱有角地放在桌上,等马丽芃来了看看她那张当律师的巧嘴这回怎么为自己和她那位行长辩护。
  他给马丽芃沏了杯茶水,用的茶叶是碧叶雪蓉,据说这种茶是封建社会的贡品,专门供给后宫有资格跟皇上上床的娘们喝,常饮此茶,齿唇生香,嘴里绝对不会有异味,所以过去后宫里的娘们绝对用不着嚼口香糖。这种茶叶的外观也与一般茶叶不同,它不像茶,更像一簇簇柳絮苇花,只有梗部显现出一抹淡淡的嫩绿,泡出来的茶水清澈透明芳香四溢。这包茶叶是海南一位董事长到海兴打官司送给何庭长的。送他时,茶叶外包装的竹筒上贴着价格标签,一千二百元一两。何庭长知道对方故意留着标签让他看,怕他不识货,不知道这包茶叶的价值。当时他心说:一万二千块一两又有个屁用,把钱拿来我自己啥不会买?暗暗讨厌那位董事长的心计,所以也没有认真给那位海南董事长帮忙。
  他又给自己的水杯里续上水,近几年年龄大了,他不喝茶水,改喝西洋参,据说这玩意儿生津益气补阴壮阳,虽说初喝时有股子药味,喝惯了感觉还可以。每月市医药公司下属的药店会按时给他送来足够他饮用一个月的进口西洋参,并附一张市人民医院的就诊发票,他每半年到随便哪个律师事务所报销一次,那些律师事务所抢着给他报,有的还提出这笔开销由他们包了,何庭长谢绝了。
  马丽芃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地推门进来。何庭长一本正经地坐在写字台后面,冷冷地让座,完全收起了往日主人见到宠物那般的亲昵和温柔。
  马丽芃对何庭长的冷淡殊不在意,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看看面前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杯,灿然一笑说:“茶水都泡好了,谢谢庭长大人了。”
  何庭长绷着脸说:“一千二百块一两的茶叶,你喝过吗?”
  马丽芃夸张地伸伸舌头,做个吃惊的表情:“一千二一两?我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喝了,别是唬人的吧?”说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喝不出什么特殊来,一千二百块一两的茶叶跟一块二一两的茶叶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我喝不出好赖,还不都是茶水味儿。”

  何庭长有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乜斜了马丽芃一眼:“今天又找我,是要录音还时要拍录像?”
  马丽芃“唧唧咯咯”笑得像刚下了蛋的小母鸡,光笑不说话。
  何庭长说:“世上最毒不过妇人心,我对你也够好了吧?你跟你们行长那个骚娘们合起来坑我整我,你们还他妈是人吗?”
  马丽芃见他骂得太狠,有些撑不住劲了,止住笑,板起面孔说:“你别啥事没弄明白就骂人好不?你再骂,我也不客气了,我也会骂人,你想不想听听?”
  “还要咋搞明白?这是啥东西?”何庭长把报纸包着的录音带、录像带在桌上拍得“啪啪啪”乱响,可是却不敢再骂人了,他怕马丽芃真的耍泼,把别人招来就下不了台了。
  “那东西你看了没?听了没?”
  “我既不想看也不想听。”
  “那好,今天我就让你听听。”马丽芃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一台随身听,拿起桌上的录音带装好,又把耳机戴在何庭长耳朵上,然后按下了随身听的开关。
  耳机里传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的声音,不过不是何庭长跟马丽芃,而是一对男女对唱二人转。何庭长往下继续听,马丽芃坐回沙发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茶,脸绷得像刚刚浆洗过的床单。
  “搞什么鬼?”何庭长摘下耳机,不解地问。
  “人家搞啥鬼?还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我跟你俩的事儿,别人咋可能录音、录像?你也不想想,让人家一诈就诈出来了。哼,还怀疑是我跟别人勾结起来算计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说着说着马丽芃的眼圈也红了,眼泪也出来了。
  何庭长弄不清她是真伤心是还是假做戏,在秃顶上抓抓,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马丽芃又说:“我跟你的事行长根本就不知道,我能告诉她吗?她只不过是看你是个大色鬼,用这个办法诈一诈你,果然你就让人家玩到沟里去了。你是不是那天晚上连行长那个老婆子都想干?”
  何庭长赶紧矢口否认:“我哪能看得上她呢,像个熊瞎子。再说年龄也大了点。”
  “哼,”马丽芃不屑地说:“行长可啥都告诉我了,你要不是居心不良,让人看透了你的德行,她怎么敢跟你开这么大的玩笑?”
  何庭长这才明白,他是让娘们行长给蒙了。好在知道并没有录音、录像这回事,心里倒也轻松下来,见马丽芃哭的梨花带雨,怜爱之心一下子涌将上来,走上前把马丽芃楼到怀里,又是哄又是劝,还用嘴替她咂眼泪,劳碌半会儿才算把马丽芃安抚下来。
  转过念头,却又气恨行长,这个老娘们手腕真高,真把他耍了个晕头转向。他立即抓起电话,要给娘们行长点颜色看看。可是又一想,她说到底也不过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还要怪自己做贼心虚,拿到磁带既不听又不看,马上傻乎乎地认账,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忧愁了好几天,还委屈了马丽芃。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马丽芃,就说:“明天我到省城,你跟我一块去。”
  “干啥去?”
  “我介绍省高院的两个朋友给你,都是关键部门的,你以后有事找他们没问题。另外,鑫金融珠宝行的首饰品种多,他们经理我认识,去给你选两样,保证没假货。”
  “啥时候去?咋走?”
  “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就说给你们行里办事,让你们行长派车。你在家等就行,我去接你。”
  “行长也去吗?”
  “她去干屁,就咱俩。”
  “行。”马丽芃高兴了,用面巾纸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掏出小镜子、化妆盒给脸上补妆,何庭长坐在她对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又有了云开雾散、艳阳高照的好心情。
  忽然想起来,他对马丽芃说:“还有一件事,对你们很不利。”
  “啥事?”马丽芃聚精会神地描唇线,问话有些含混不清。
  “牛吴强最近又委托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了个鉴定,鉴定报告结论是,真假印章的印文用肉眼就可以分辨清楚。”
  马丽芃的手哆嗦了一下,唇线笔在嘴角上点了个红痣:“这个报告不等于已经下判决了吗?这个官司还能打下去吗?怎么办?你得赶紧想个办法。”
  何庭长说:“这个报告不光对你们,也是冲我来的,要彻底堵住我得嘴。他这一两天要通知你看卷,你们对这个鉴定结果坚决否定,要求到省上权威机构重新鉴定,先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何庭长伸手抹去马丽芃嘴角的红点子,又说:“他们定哪天开庭?”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一你找牛刚强,说你跟行长要出差,要求延期开庭。”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你当他面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他说。”
  “那我就谢谢你了,”说着,马丽芃在他肥胖的腮帮子上吞了一大口,吞罢又“吃吃吃”地笑。
  “笑啥?”
  “口红粘上了。”
  何庭长连忙掏出手绢擦,还让马丽芃帮他看看擦干净了没有。
  有人敲门,何庭长急忙回到转椅坐定,庭务内勤小杨来送报刊。小杨走后,马丽芃伸伸舌头:“好险。”
  何庭长拨通行长的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行长说:“老何啊!”

  对方这随意又带点亲昵的称呼令何庭长皱皱眉头,他又偷偷瞥了马丽芃一眼。
  “你跟我逗闷子是不是?”何庭长故意把话说得很冷,既是给娘们行长听,也是给马丽芃听。
  “嘻嘻嘻……”对方光笑不说话。
  “你也别笑,你逗我倒没啥,等着我也逗逗你就怕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唉吆,我的何大庭长,何大哥,跟你开个玩笑么何必生那么大气呢。”
  “你不觉着这个玩笑太没意思么?”
  “行了,你不愿意今后不玩了还不行吗?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赔罪,行不?”
  “算了,我没时间。明天你给我安排一台车,我到省城去办事。”
  “没问题,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办事你陪我干啥?”
  “嘻嘻嘻,”女行长又笑了,“没问题,有小马陪也一样。”
  何庭长愣了,暗想这个娘们真不一般,啥事都逃不过她的算计,难怪一个老娘们能当行长。
  放下电话,何庭长说:“这个娘们,一下子就猜出来你也跟我去。”
  马丽芃不在意,说:“管她的,我先走了,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在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