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长沮、桀溺①耦而耕②。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③焉。长沮曰:“夫执舆(4)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5)者,天下皆是也,而(6)谁以(7)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8)也,岂若从辟世之士(9)哉?耨(10)而不辍。
子路行以告。夫子抚然(11)曰:”鸟兽不可与同群(12),吾非斯人之徒(13)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注释】
①长沮、桀溺:两个隐者,与“接舆”一样以事命名,因在水边耕作,所以称“沮”,称“溺”。②耦而耕:古代的一种耕田方法,两人并排用耜(类似铲子)翻土。③津:渡口。(4)执舆:拉着马的缰绳驾车。指孔子当时正代子路拉着马的缰绳。(5)滔滔:本指周流的样子,这里形容动乱。(6)而:同“尔”,你,你们。(7)以:与。“谁以”即“谁与”,与谁的意思。(8)辟人之士:辟同“避”,避人之士指避开无道的人以求天下大治的人,这里实际指孔子。(9)辟世之士:不仅仅是避开无道的人,而是避开整个乱世,那也就是隐士了,这里实际上是桀溺指自己和长沮等人。(10)耨:用土覆盖播下的种子,并把土耙平。(11)怃然:怅惘失意的样子。③“鸟兽”句:与乌兽同群暗指隐居山林。③斯人之徒:斯,这,这些。人之徒即指世上的人,人群。
【译文】
长沮、桀溺两入并排耕地。孔子经过他们那里,派子路去向他们打听渡口在哪里。
长沮问道;“那个手拉疆绳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问:“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回答:“正是。”长沮便说:“那他该知道渡口在哪里。”
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问:“你是谁?”子路说:“是仲由。”桀溺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回答:“是。”桀溺便说:“就像滔滔的洪水一样,天下到处都是动荡不安,你和谁在一起来改变它呢?”你与其跟着那避开坏人的人,何不跟着彻底避开乱世的人呢?”说完便继续埋头耕作而不理子路了。
子路回到孔子身边,把他们二人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怅惘地感叹说:“既然不可以和飞禽走兽同群,我不和世上的人相处又和谁相处呢?如果天下太平,我孔丘也就不会与你们一道来改变”它了。”
【读解】
孔子派子路去问过河的渡口,子路得到的却是人生渡口的指点,所谓“指点迷津”。至于过河的渡口在哪里,长沮、桀溺根本就没有说,反倒是长沮讽刺说,既然是鲁国的孔丘,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啊!
这段记载读起来很有点寓言的味道。
到底是谁来指点谁的迷津?
按照桀溺的看法,天下大乱,整个世界都像滔滔洪水泛滥一样,谁能档得住呢?谁又能治理好这种泛滥,像传说之中的大禹王一样,使天下重归太平呢?没有!所以,孔子和子路等人的奔走救世是徒劳无益的。这是第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是,既然不能救世,那我们怎么办呢?要么就随波逐流,大家一起混日子,得过且过。这是长沮、桀溺们反对的,其实也是孔子们反对的。要么就避开那些坏人而寻求治理天下、拯救世道的好人。这是孔子的观点,所以他带领学生离开鲁国而奔走天下,即便是“累累职丧家之犬,,也绝不后悔,甚至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但这也是长沮、桀溺们所反对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举世皆浊,你在哪里去寻找净土呢?世人皆醉,你在哪里去寻求清醒的人呢?所以,与其避人,不如避世,连整个浊世都避开了,隐居于山林之中去与鸟兽同群,管它世道变成什么样子,这就是长沮、桀溺们的观点,说到底是隐士的哲学。
从理论上说,长沮、梁溺们的观点不是没有道理。所以,说他们在指眯孔子、子路的迷津也无不可。就连孔子听了他们话后,不也怅悯不已而有所感慨吗?
但从实践上说,我们就不能不认为孔子的话也有道理了。事实上,避开整个世道而与鸟兽同群办得到吗?人毕竟不可以都去做“狼人”啊!正如孔子所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徒与而谁与?”作为一个人,不和人打交道而完全隐居是不可能的。就是长沮、桀溺,不也并没有在山林之中去与飞禽走兽同群,而还在耕田种地,食人间烟火吗?何况,他们不仅耕田种地,而且还“耦而耕”,二人并肩操作,也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啊。这是主观愿望和客观实践的矛盾。从另一方面说,孔子也说得非常真实:“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如果天下太平,我孔丘也就不和你们一起出来奔走,进行改变世界的努力了。反过来说,正因为天下不太平,我们才于心不忍,汲汲于救世之道。说到底,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的良心在作驱动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其实,孔子选取的,是比长沮、桀溺们更艰难困苦,更具有悲剧色彩的道路,而长沮、桀溺们所选取的,是不愿意为社会负责任的撒手不管的路。概而言之,正是积极入世与消极避世,拯救与逍遥两种人生态度的根本区别。而正是这两种人生态度铸造着后世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心理,其影响逾千年而不衰,经常摆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转折点上,供我们选择和决断。
所以,我们绝不要轻忽了这段看似寻常,不过是问问路的文字。这可不是一条寻常的路啊,回到我们话题的开始,所谓“指点迷津”,到底谁知道渡口在哪里呢?
是长沮、桀溺还是圣人孔子?
不同的你、我、他应该有不同的回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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