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刘方伯书

 

  此事如饥渴然:饥定思食,渴定思饮。夫天下易尝有不思食饮之人哉!其所以不食饮者有故矣:病在杂食也。今观大地众生,谁不犯是杂食病者。杂食谓何?见小而欲速也,所见在形骸之内,而形骸之外则不见也,所欲在数十世之久,而万亿世数则不欲也。
  夫功名富贵,大地众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其急宜也。是故终其身役役焉劳此心以奉此身,直至百岁而后止。是百岁之食饮也,凡在百岁之内者所共饥渴而求也。而不知止者犹笑之曰:“是奚足哉!男儿须为子孙立不拔之基,安可以身死而遂止乎?”
  于是卜宅而求诸阳,卜地而求诸阴,务图吉地以履荫后人,是又数十世之食饮也。凡贪此数十世之食饮者所共饥渴而求也。故或积德于冥冥,或施报于昭昭,其用心至繁至密,其为类至赜至众。然皆贪此一口无穷茶饭以贻后人耳。而贤者又笑之曰:“此安能久!此又安足云!
  且夫形骸外矣。劳其心以事形骸,智者不为也,况复劳其形骸,以为儿孙作牛马乎?男儿生世,要当立不朽之名。”是啖名者也。名既其所食啖之物,则饥渴以求之,亦自无所不至矣。
  不知名虽长久,要与天壤相敝者也。故天地有尽,则此名亦尽,安得久乎?而达者又笑之曰:“名与身孰亲?夫役此心以奉此身,已谓之愚矣,况役此心以求身外之名乎?”然则名不亲于身审矣,而乃谓“疾没世而名不称”者,又何说也?盖众人之病病在好利,贤者之病病在好名。苟不以名诱之,则其言不入。夫惟渐次导之,使令归实,归实之后,名亦无有,故曰“夫子善诱”。然颜氏没而能知夫子之善诱者亡矣,故颜子没而夫子善诱之术遂穷。
  吁!大地众生惟其见小而欲速,故其所食饮者尽若此止矣,而达者其谁乎?而欲其思孔、颜之食饮者,不亦难乎?故愚谓千载而下,虽有孔子出而善诱之,亦必不能易其所饥渴,以就吾之食饮也。计惟有自饱自歌自饮自舞而已。况如生者,方外托身,离群逃世,而敢呶呶哓哓,不知自止,以犯非徒无益而且有祸之戒乎!然则今之自以为孔子而欲诱人使从我者,可笑也。何也?孔子已不能得之于颜子之外也,其谁兴饥渴之怀,以与我共食饮乎此也耶!
  纵满盘堆积,极山海之羞,尽龙凤之髓,跪而献纳,必遭怒遣而诃斥矣。纵或假相承奉,聊一举筋,即吐秽随之矣。何者?原非其所食饮之物,自不宜招呼而求以与之共也。然则生孔子之后者,讲学终无益矣,虽欲不落发出家,求方外之友以为伴侣,又可得耶!然则生乎今之世,果终莫与共食饮也欤?诚终莫与共食饮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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