傝饼阿六者,邑北栅沈氏子,名凤翔。自幼狡黠无赖,少长以赌为业,而窝娼窝贼,无不为也。凡远近盐枭积盗,无非羽翼也,郡邑胥役,无非耳目也。以故官府不能捕。邑有乌将军庙,在司马署南半里而近,俗称土地堂。堂之前,小赌场数十。开赌者,皆其爪牙也。人呼为堂前兵。
时东栅徐氏,以居积致富。六之党小木匠、桃花桥等,先以索诈不遂,将寻衅,未得间也。一日,徐命店伙往村中收账,还至三里塘,日已暝,乃就一相识家借烛笼以行。适其党与堂前兵经其门,侦知为徐氏店伙,遂拥入,诬以奸,执而缚之,搜橐中有番钱五十余枝,尽攫之去。
某归白于徐某,控六及诸人于县。县令王故与徐有旧,然不能治六。遂扬言于众曰:“有我在,区区一县令何能为!寄语徐某,如不能治我,我当有以报也。”徐闻,乃赴省控诸巡抚。巡抚差官至县,坐提不得。差官乃密与干仆数辈至邑中,乘夜出不意,先擒六,交邑司马某公。乃赴湖州启太守林公,请拨武弁二人,镇兵二千,与偕至邑,并缚堂前兵数人而去。巡抚委杭州府某公亲提定案,六等七人俱问徒,充军者保长杨四一人。中途,堂前兵逸去三人,惟六等数人解至其地。未及两月,六已自绍兴逃还,石老虫、小木匠等亦自他邑返。盖有顶替在彼处应卯也。六于是于北宫桥复开赌场,其势愈横。至七月娶妻某氏,会者千余人。
先是,某氏本绍兴良家女,嫁为某氏子妇,琴瑟颇敦。后某氏子为六所诱,挟重赀,随六至邑中,久不返。其妇以念夫寻至,遂家焉。某自从六纵赌,已耗其赀大半。及是,六窥其妻,艳之。乃复招某至家,相与共博。迨暮,出土妓数辈劝酒,漏既下,六起出。某时已醉,径拥一妓入旁舍共戏。甫就枕,六率其党持械而入,执某及妓,将杀之。某愿罄囊中金以酬,不许。众劝其更往取五百金益之,便可释却,且许售以此妓。某辞以床头已尽。众曰:“汝家蓄有千金奇货,而不知耶?”某不解所谓,众教其以某氏归于六,即日间所输二百金亦可一笔勾去。遂逼其书券,某涕泣不忍。六挥刀而前,某于是饮泣署券。
众即蜂拥至某家,呼其妻出,告以某在六家卒病仆地,救之不醒,趣其奔视。某氏即随之去,入门见某无恙,惊甫定,而某遽前捉其臂,顿足大哭。良久,乃哽咽而语以故。妻骇绝,欲返奔。众曳之曰:“汝得嫁沈郎,亦复何憾而更欲思归?事至此,尚容汝自来自去耶?”某故亦桀黠,顾见势已难挽,即收泪慰其妻曰:“汝住此诚大佳。即复从我去,恐终不免饿殍也。”言毕,拂袖自出。而心中愤焰欲烧,行数十步,复返及门,门已阖矣。遂解带自经于檐,带绝堕地,乃归,将取索以往。
入门,见灯火莹然,四顾阒无人影,痛哭不已。既思此时不知妻犹在否,若得一见而死,死亦可瞑。于是携灯就寝,而辗转不能成寐。历忆从前始与六遇,携赀偕来,今所携既已荡尽,并其妇亦为所赚。遽跃起,捶床大叫曰:“阿六,汝其喜也!”顷之,天晓,出至市中,市一短刀藏之,将伺便刺六,未得也。忽闻喧传六方娶妻,往探之,知其妻已别抱琵琶,相从而去矣。愤极遽归,取所藏刀厉之,袖而出。自是更不复归矣。
一日,天微雪,寻六至唐家巷。将至其门,闻钉鞋声阁阁然来,趋视之,六也。厉声曰:“傝饼,今夜乃相逢耶!”出刀刺之,六腾右足起,中其腕,刀辄抛落。以用力过猛,其钉鞋跌堕雪中。某随手拾得,劈头一击,恰中顶门,六仆于地。某复前击之,顶上数十孔,血如箭激,满地都成红雪,而六已不复能动。盖六本秃发而躯干短小,故所击皆在顶上也。某弃鞋,取刀刺其腹。立死。
奔至其家,跌开门扇,呼其妻出告之,且责其负心,将并杀之。妻泣曰:“妾所以含垢忍辱以至今日者,欲得一见君面而死也。今大仇已雪,又何面目与君相见乎?”即夺刀刺其喉,急夺之,已深入半寸,血溢不止,而仆于地。某抱至床上,为裂帛裹其创。曙后,始渐苏。
此道光十六年十月间事也。时厅司马适在省,某乃至青镇司自首。巡检某公,询知为绍兴人,权令弓兵管押,密使人谕令逃归。某以无赀难之,与以五十金,某始携其妻而去。今石老虫等尚在焉。
外史氏曰:《十六国春秋》;杜育少时,尝从濮阳人为贼。母笞之,育曰:“天下将乱,且以习胆。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他人砍头。”育为贼,被甲三重,持戟转蓬而出。呜呼!
五代时,王俊以走及奔马得官,欧阳公尝以慨乱世之人才矣。无如世当衰乱,建非常之功者,多出自此辈中也。余尝谓杨亦愚曰:“天下有事,如傝饼阿六辈,皆草泽英雄也。吾与若区区犹以王法绳之,抑迂矣。此持法者之所以胥及于宽政欤?”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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