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轶事

 

  陶制军澍未第时,家极贫,课徒自给。而公性颇豪,嗜饮善博,虽家无儋石储,不顾也。后值岁暮,其妇崔泣谓公曰:“贫迫如此,妾实不能同为饿殍。为君计,鬻妾亦可度岁。不然,愿赐绝婚书,俾妾另谋生活。”公笑曰:“卿识何浅!我未交大运耳。日者谓我命当至一品。姑徐之,勿愁富贵也。”妇曰:“君有此大福,自有与君同享者。妾不敢作此想,请与君辞,听君好消息矣。”公不得已,书离婚书与之。会同里—饼师将谋娶妇,妇得书,忻然嫁之而去。公由是更无聊。

  初,郭外火神庙有道士素善公,公暇日常宿于庙。道士性嗜奕,其技绝劣,然好胜。有从旁教客者衔次骨。或豫以酒食啖客,令客欢,且谕意焉。知其癖者,每与奕必让,令胜己乃已。公自与订交,恒终岁奕无一胜,故道士尤心倾焉。至是遂襆被来止庙中,为道士书疏章。有所得,以供饮博辄尽。人皆呼为陶阿二。衣冠咸屏,不与交矣。

  山阴碣石村有吕某者,精星相、卜筮,禽遁诸术。求之者户屦常满,于是积赀至巨万。然好施,故人以员外呼之。后于富阳设靛青行,置称平准不欺客,故贾富者必就与市。而富为徽、闽、浙交会之地,众贾辐凑,凡酒食之馆,江山船恒集于江岸。吕间或与客偕游,则呼吕三爷者载道。姊妹行有落拓者,乞吕一顾,声价顿起。夜则呼卢彻旦,客有负者,吕必为调剂。而吕博有异传,每博辄胜。所得金常置床头,客或取用之,亦不问。间问之,则笑曰:“银子本活物,想幻化矣。”其大度皆此类。

  戴痴者,吕翁之值行也。性至孝,以不得养父母,故不娶。每饭必先以一豆祭其先乃食。好拳勇,豪侠而勤俭。故所得俸,常贮主人处。惟见人之急,则手麾千金不惜,人往往以痴目之。亦善饮,每以无饮友为恨。一日晚饮于市,见公袒衣而沽饮,饮颇豪,呼而问为谁,公答姓陶。曰:“市中有陶阿二者,非子乎?视子貌状,似非碌碌者。子饮可几何?”公曰:“予好饮,而终未有能醉我者。汝岂能为查太史者乎?何劳絮问。”戴喜甚,曰:“我将与子较量。”遂沽浊醪二瓮,曳与对饮。两瓮既罄,公微醺,而戴已玉山颓倒矣。公起去。次日戴醒而忆之,复觅陶公饮,极欢。自是,遂与公为酒友。

  富有业卖浆者窦翁,止一女,极陋,青瘢满面,广颡而豁齿。日者尝谓当受一品封,翁疑其戏己也。顾女齿加长,问字者婿辄病故,故三十犹未嫁也。至是忽梦黑猿扑于身,惊悟。以告翁,翁曰:“得毋有申属者问字于汝乎?”翌日藏痴来沽浆,见女,问亦曾相婿否,翁答尚未。且曰:“吾贱而女陋,更谁婿?”戴力以斧柯自任,因言公。翁曰:“是非陶阿二乎?溺赌而滥饮,异日令吾女吸风度日乎?”戴曰:“嘻!只恐汝女无此福。不然,如陶秀才而长贫贱,当抉吾两目。”翁问其年,曰:“属猴。”翁忆女梦,稍心动,谓戴曰:“明只可偕与来。”旦日,邀公诣翁,一见许订婚。公辞以身栖于庙,囊无半文,焉能娶妇。乃与翁谋赘诸其家。女能纺织,不致相累。公曰:“即目前亦需少有所备,妙手空空,奈何?”戴又从旁怂恿,力任其费。诣吕翁索银三十两,吕问所为,语之故。吕诧曰:“秀才也。子何自识之?”戴言:“此人终非人下者,故与暱。”吕欲相之,使戴招公去。一见惊曰:“此天下贵人也!但早年寥落耳。自后交印堂运大佳,惟木形人不及享髦期,然已足矣。”回顾戴曰:“此事我当相助。”立赠公五十金,谓公曰:“婚后愿与新夫人一光顾也。”公许诺,且言此恩必有以报。翁曰:“区区者本无足挂齿,但有所托者,仆已有四孙,次孙命犯官刑,他日当出于台下。倘蒙记忆,尚幸垂怜。”即呼其孙出叩,公心识之,受金归。婚三日,挈夫人诣吕。吕亦许为一品夫人,欢宴终日而返。

  自是伉俪相得,机杼之声,每与书声相间也。公学亦大进,次年举于乡。入都以教习授知县,分选湖北,有能吏名。未及十年,至方面。其后巡抚江南,值岁饥,公为请于朝,赈蠲并举,活数十万人。吴人皆尸祝之。继以清理盐政,受上知,眷注颇深,而公已卒于两江总督任所。是时窦翁亦已物故。公临卒,属子孙世世奉祠翁云。

  方公之巡抚江苏也,吕翁孙以素旧遽至苏,殴人伤重死。方讼系,公即为赎罪释归,赠以千金。

  其捕盐枭王乙也,诸官吏咸惴惴恐激变。公密敕武弁率兵往擒获。枭示时,棋道士适在抚署,笑曰:“不意陶二有此辣手。”公不为忤也。

  先是,有粤僧游于绍,善相术。尝相戴痴年过四十,当以武职显,得三品封。戴笑曰:“天下岂有为人值行而受封诰者乎?”及公贵,为援例捐守备。湖广赵金龙之变,公荐戴从征。凯旋,以军功超授副镇。

  数年,予告回籍,驺从煊赫。崔氏方曳杖乞食道左,询旁人,尽悉戴发迹所自。卧辙乞怜,戴诘其由来,叱之去。妇归号泣终夜,自缢死。其所嫁饼师,盖久以寒饿死矣。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万颐斋所记,予读之而泫然不知涕之何从也。盖吕翁诸人,不独其豪侠好义也,其识英雄于未遇,岂非风尘只眼哉?慨然曰:张负漂母,世果犹有其人哉?于是为之一哭。顾其施于人者,皆即其施诸己者也,其受于己者,即其受诸人者也。是又足为公诸人破涕矣。至陶公为人所弃,栖身庙中,则又叹曰:苏季子、朱翁子乃复见今日乎?于是为陶公哭。其卒也,饼师既去,丐妇攀辕,岂知萎韭不可以入园,覆水不可以复收耶?则又为崔氏哭,且为天下之非崔氏而学为崔氏者痛哭不止也。呜呼,亦可鉴矣!

  按梁敬叔《劝戒近录》言:文毅与其父为壬戌同榜进士,同官京师。两家内眷,时相往来。其母郑夫人尝见陶夫人右手之背有一疣凸起。问其故,蹙然曰:“我出身微贱,少尝操作,此手为磨柄所伤耳。”盖文毅少极贫,聘同邑黄姓女。有富室吴氏者,闻其女美,谋纳为继室,以厚利啖黄翁。翁许之,迫公退婚,公不可,女之母亦不愿。而女利黄之富,决欲嫁之。其父主持又甚力,势不可回。有侍婢愿以身代,母许之,公亦坦然受之。即今膺一品诰命之夫人也。后吴氏以占曾姓者田,两相争竞,吴子被殴死。翁亦继死。族中欺黄女寡弱,侵其田产殆尽。时公已贵显,丁外艰归里,闻而怜之,恤以五十金。黄女愧悔,抱其银,终日号泣而不忍用。旋为偷儿所窃,忿而自缢。后朱文定士彦自浙江学政还朝,——亦壬戌同年也,——过吴门,公觞之,演剧。命演《双官诰》,公为之泣下。朱曰:“此我之大失检,忘却云汀家亦有碧莲姊也。”云云。

  此录与传中叙事始末,互有异同。要之,黄氏女之见金夫而负义则一也。至谓膺诰命之夫人,即其家婢所代,则传闻异词耳。然离婚之事益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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