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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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汉武帝天汉四年的正月。有一天司马迁正在书房里席地而坐,埋着头写着他的《史记》的最后一篇《自叙传》的时候,他的外孙杨恽,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进来匐着向他报告:
——“任少卿先生来了。”
司马迁把头抬了起来,脸色寡白而微胖,很象中年妇人,他回答了一句:“你把他引进来罢。”连声音也和妇人的相仿佛。
在司马迁把书案上的槁件略加整理着的时候,杨恽引了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来,有几根稀疏的胡须在嘴边画成八字,肚子挺得很高。这胖子便是做着益州刺史的任少卿了。当时的地方官每年正月要进京朝见一次,他是才从四川来到咸阳的。
司马迁立起身来迎接着他,两人拱手对揖。
——“少卿你几时进京的?”
——“刚到,还没息脚就跑来看你。(是一种带着鼻音所谓“嘶音”。)你的胡子呢,子长?”
——“胡子吗?唉……”司马迁含糊着没有回答出下文来。
——“我记得你要长我两岁的,我今年三十六,你不是三十九岁吗?”
——“是啦。”
——“但你看来却只有三十岁的光景啦。你从前是一位有长胡子的瘦子,如今你长得这样白皙而肥胖起来了,你大约是应着‘心广体胖’,的那句古话啦。你们过着宫廷生活的人真好。你的声音也变了。子长,宫里的姑娘们一定是很欢迎的罢?吓吓。”
一见面便一味唠叨着的这位任少卿,全没有想到他说的话,句句都打中了司马迁的伤痕,司马迁对于这位本来不大喜欢的官气十足的朋友,增加了新的厌恨。
——“你请坐罢,坐下之后再慢慢讲啦。”
原来司马迁在天汉二年的夏天,他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因为李陵的老母为李陵的兵败失援投降了匈奴要遭诛戮,他不免在汉武帝面前多说了几句话,说李陵的投降怕是策略的投降,因此便触犯了皇帝的怒气,连把他也投在了天牢里。在牢里关了半年,在第二年的正月,终于受了宫刑,他的睾丸被人割了。
但在那年的三月,汉武帝要到泰山去封禅,需要有长于文笔的人做自己的宣传工具,割了睾丸的司马迁却特别被皇帝看中了,便被超拔了起来,拜为“中书令”,就是皇帝御用的秘书长。这在当时是“领赞尚书,出入奏事,秩千石”的很荣耀的职分。汉武帝对于刑余之人的这样重视,不用说是看上了司马迁的文才,然而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司马迁已经没有睾丸了。皇帝的周围是有很多妃嫔的,假如要选用有文才而又有睾丸的人,那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司马迁就这样失掉了睾丸而得到了大官。在他下了狱而受了刑的当时深怕受了连累,就象忌避瘟病一样把他一家人也忌避了起来的一些亲戚故旧,等他一得了大官,都跑来加倍地巴结起来。他们都说司马迁的睾丸是“塞翁之马”;甚至于有好几个中年的朋友想自己割掉自己的“塞翁之马”,要司马迁向皇帝介绍,用他们做部下的。
司马迁的感触却和寻常不同。得官的重大原因是由于没有睾丸已使他感觉着双重的侮辱。那些反掌炎凉的亲戚故旧的态度又使他愤慨着不可救药的人性的卑鄙。这些侮辱,这些愤慨,他是很想努力把它们忘记的,然而总有些东西要时常向他把它们提起来,那便是自从他受了宫刑以后,他的身体上所起的种种生理上的变化了。声音已由雄而雌,体质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矜夸的美髯渐渐地脱落干净了,一位昂藏的男子变成了半个女性。
任少卿一和司马迁对坐着,又好象突然想起了的一样,向司马迁叩了一个头。
——“我还忘记了啦,我们的中书令大人,我们的天官冢宰,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恭贺。”
这又是射中了伤痕的一箭。
——“老兄的荣升,真是我们交游辈的光宠啦。去年正月我进京的时候,老兄还受着委屈,我们无从见面。仅仅相隔一年,老兄竟成了天上人了。”
司马迁的愤慨这时候又被任少卿激发了起来。去年少卿进京的时候自己在狱里受刑,诚然没有缘分见面,然而家中的儿女是没有得到他的光顾的。
——“少卿,”司马迁说着,“你假如和我还有点友谊,希望你莫提起那以往的事情。我受了宫刑便做了中书令,你以为我是受着皇上的知遇吗?哼,真是自古以来所未曾有的知遇啦!我受了皇上的知遇,是因为我没有睾丸,你明白吗?”
少卿听着司马迁的这般愤愤的语句,他惊愕了起来。连忙摇着头说:“老兄,老兄,我看,你,你这样的话……唉,‘君子无易犹言,耳属于垣’啦!”
——“哼哼,”司马迁笑着说,“少卿,你用不着那样害怕。我这两年来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随时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挂心的事,便是我所写的这一部《史记》(他指着他房中堆积着的一百几十卷的原稿卷子)。这部书我费了十年的功夫来写,但在未下狱之前的几年间我是写得很懒散的,在下狱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期间中便把全部整理了出来,我如今连最后一篇的《自叙传》都已写了一半了。我先把这全书的目录给你看罢。”
司马迁说着在稿卷堆中取了一卷①出来展开了。
①作者原注:古时的书是裹成卷轴的,就和如今的字画横轴一样。
——“这便是目录啦,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我对你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这部书寓《春秋》的褒贬之意,而比《春秋》详明。我这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能够在我的肉体上施以腐刑,他不能够腐化我的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哪个更长,我们的权威哪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的人哪个更有功德。有些趋炎附势的糊涂蛋在藐视我们做文学的人,我要把我们做文学者的权威提示出来给他们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集在了这儿。这儿是自有中国以来的政教礼乐,学术道义的结晶。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人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杀它。哼哼,我笑杀它。”
——“是,是,是。”少卿被司马迁的气焰压倒了,连连地点着头,但在那头的上下动中分明有些左右动。
——“这《游侠列传》和《货殖列传》两篇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啦。”司马迁又继续着说,“我赞美游侠,赞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侠,都是急人危难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世间上哪儿会有不合理的权势存在?权势是什么?在财神面前叩头,把人的生命作为供祭品的,那便是权势。秦始皇时候的乌氏倮,巴寡妇清,你该是记得的。乌氏倮本是遣到长城去戍边的穷光蛋,因为他会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织品和匈奴的牛羊兑换,匈奴人替他把牛羊寘山满谷地赶来,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看见他发了财,便和他称兄道弟,请他时常进京城来游玩。巴寡妇呢,这是你属下的人啦,她就靠着掘丹砂,找了大钱。她虽然是寡妇,有了钱自然有寡公去奉承她。就连那不要脸的软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称赞她是‘贞妇’,替她作‘女怀清台’来表彰她。哼,这便是所谓权势啦!妈的,向着书籍放火,向着牛羊叩头,向着读书人头上洒尿,向着有钱的寡妇捧玉带,这便是权势啦!哼哼,我笑杀它!我不愿意天下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但我愿意天下的人都有钱。假使我是有钱,我的朋友中有得一两个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同你讲,我哪里会至于受宫刑,我哪里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文学家假如是有乌氏倮巴寡妇那样的豪富,权势会自行割掉卵袋子来奉侍文学,哪里会让文学被割掉卵袋子去奉侍权势?我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我做着这项割了卵袋子的奉侍工作,你以为我是得意的吗?哼,我就是专意为要完成我这部书啦,在我这部书未完成之前,我是什么耻辱都可以忍受的。这是我心坎中最深处的话,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敢告诉你啦,少卿。”
任少卿仍然唯唯诺诺地听着,又象在点头,又象在摇头。听到不绝口地骂到权势,觉得就象在骂自己,因为他在蜀中也正是时常地去巴结成都的卓氏程氏那几家富豪的,他为吊扫巴寡妇墓也特别到过涪陵。这些他本打算拿来作为谈资的,但因司马迁的一骂,便阴消下去了。又听到说出朋友中没有一两个朱家郭解,觉得自己的脸皮微微地烘热了一下。但最后又听到司马迁仍称他自己为“朋友”,这才略略地放了心,他于是乎也就加意地呈出了一番“朋友”样的面孔。
——“子长,”少卿两手按着自己的挺出着的肚子说,很象要把自己一肚子的真诚按出来的一样。“你真是永远不朽的,你真是我们当今的孔子。现今正流行着一种游戏叫着‘秋迁’,我相信这一定是你和孔子并称的先兆:因为‘秋’不就是孔丘的‘丘’,‘迁’不就是司马迁的‘迁’吗?”
任少卿的这一段胡诌,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把兴奋着的司马迁却说得破颜一笑了。少卿由这一笑得到了不少的力气,又接着说:“不过呢,朋友,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提防的,便是秦始皇的焚书啦。”他这样说着把上半身摇了几摇。
——“多谢你的关心,”司马迁回答他。“这层我是早已预防着的。我的书每写定了一卷便要抄成副本,有我可爱的外孙儿杨恽替我帮忙。这儿的都是副本,大抵也就是恽儿抄的。那孩子可聪明,他抄了一遍便能成诵,他自己已经就是我的一部活的副本。我的正稿都已经装进了石匣,另外埋藏在别处的。不怕就有天灾人患,一时也不能毁灭它。假如我的书将来一传播了出去,那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副本,就有一千个秦始皇出来也不能把我怎样啦。”
——“是,是,是,”任少卿又连连地点起头来。“你很周到,你很周到。我改天也很想来抄一部副本带到益州去啦。益州虽然偏僻,大有贵本家司马相如的遗风。我来的时候,我特别从临邓贵本家的老店里买了几斤大曲酒来,已经交给令外孙去了。我晓得你老兄是喜欢嗑酒的啦。近来酒量怎样了?”
司马迁到这时候把兴奋消解了好些,含笑地回答着说:“多谢你的厚意,但我已经把酒戒了。我自己立了一个誓,要把我这部《史记》写完之后,然后再开戒。”
——“你现在不是快要写完了吗?今晚上好开戒啦。”
——“好的,今晚上我来陪你嗑一次酒。”
任少卿听到司马迁这样和气地和他应答,他又高兴得扬眉眨眼起来,愈加用力地按着肚子。
“那是很光荣的,”他得意地说,“不过我的酒量敌不过你,怕又要醉得一塌糊涂了。”
——“你在益州是很幸福的,益州的风物是天下之冠啦。”
少卿听见益州的风光这样被称赞着,觉得非客气一下不可。他说:“其实也只有那个样子,有些山,有些水,有些平原大坝而已。尽管怎样说,总不过是穷乡僻境。其实照我自己的兴趣说来,我与其在益州做皇帝,我宁在首都做宦官啦。……”
一突口说出了这“宦官”两个字,他才好象突然记起了司马迁是受了宫刑的人,赶快把两手搓着,向司马迁陪起罪来。
——“呵,老兄,我说失了口,你千万不要多心。其实我自己是很想来做老兄的一名部下的。老兄是我们当今的天官家宰,要请你特别抬举一下。我的才情本来有限,老兄是知道的,不过我很能牺牲,不怕就要割掉那话,我也是不怕的。我们胖子的那话纵横是有若无,实若虚的,老兄是知道的啦,吓吓吓吓。”
司马迁老不高兴了,率性下起来了逐客令来。
——“少卿,假如你另外没有什么要紧话,我要请你原谅,我现在是要赶着做文章的啦。”
——“是,是,是,”少卿连忙把手撑在席上回答着,“现刻我也还要去拜望贰师将军,我晚上再来陪你嗑大曲酒。”
两人立起了身来,走出房门去了。
不一会司马迁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来。
兴奋还未十分解除,颊上还潮着微红。
他俯就着自己的书案把刚才写着的原稿的末尾几句念了一遍。
……七年,而太史令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念到这儿,他赶快把笔提了起来,趁着自己的愤慨的余势,写出了下面的几句:
昔西伯拘姜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写到这里觉得很得意,不免把左手伸到嘴上去,向下抹了一抹。这是他往年有胡子时的习惯,文章做到得意处,总不知不觉地要理理胡子。然而他的左手往下一抹。却是抹了一个空。
——“哼!”他愤愤地从鼻孔里吐了一口气,又提起精神,一口气,便把他那篇《自叙传》写到了底。
1936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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