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5期

特别情报员

作者:汤 雄






  
  真应了那句“祸来躲不掉,运到推不开”的老话,自从那天林老汉在家门口拾到那只手机后,这自天而降的好运就像湿手沾上了干面粉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了。
  那天,林老汉无意中在自家院门口拾到一只手机。面对这只款式新颖、玲珑精致的手机,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昧心事的林老汉不由慌了手脚,认定八成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人遗失的,正寻思着如何把它交还给失主,忽然,手机彩灯闪烁、铃声大作起来。林老汉曾从儿子那里见识过手机,所以连忙按下通话键,把手机贴到了耳边。
  当下,手机里传出一个苍凉的陌生男人的声音:“请问啷(你)是林老倌吗?”这陌生的声音使林老汉一怔,一时难以辨别对方是谁,听这口土得掉渣的乡音,他应该就是自己同村人。因为全中国只有他们林家村的人,才会把“你”说成“啷”,把“你们”说成“啷个”的。于是,林老汉忙问:“请问啷是哪个老倌?”
  “我姓吴,也是林家村的,只是、只是恐怕啷不会认识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啷。不过,我比啷年纪大得多,你就叫我吴老倌吧。”
  这就怪了,既然双方连面都没有见过,那么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呢?林老汉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吴老倌却把话题一转,提了一个使林老汉既惊又喜的要求:“林老倌,根据我们公司的规定,凡拾到我们公司这种手机的人,都可以成为我们公司特聘的情报员,每月工资1000元。请问林老倌,您愿意成为我们公司的情报员吗?”
  公司情报员?每月发1000元工资?起先,林老汉还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直到对方再次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明白了。但是,自己是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还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他能向对方提供什么情报呢?凭什么领受人家每月1000元的工资呢?对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疑惑,所以不等林老汉再问,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具体要求全部倒了出来。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地下长元宝的大好事,吴老倌的要求很简单:凡是林家村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管是家长里短还是鸡毛蒜皮,都是对方需要的情报。每天只要林老倌按时在下午3点左右用这个手机向对方作汇报,就算是尽到职责了,就可以按月收到吴老倌公司汇去的1000元工资。吴老倌对林老汉还有一个要求:特聘情报员这事必须对外保密。
  林老汉毕竟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什么样的奇事怪事没见过听过?当下他就冷静地想了想,认为这档生意虽好,但保不准里面有猫腻,这电话费就是个疑问,照此运作,只怕他每月所赚的1000元工资,连付电话费都不够呢!然而,对方吴老倌早把这个问题考虑到了,不等林老汉提出来就明确地表示:“至于电话费,请林老倌不要多虑,每月月初,我自会按时把每月所需的电话费通过电信局充到你这只手机卡上去的。”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林老汉笑逐颜开地当即表态:愿意成为人家公司的特聘情报员。
  从此,林老汉与吴老倌这对素不相识的同村人,就开始了他们每天一次的通话联系,煲上了电话粥。每天下午3时正,林老汉就尽职尽责地向吴老倌汇报村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哪家的黄牛生了一只三条腿的小牛,谁家田地里庄稼长得旺,李家的媳妇与婆婆干架了,王家的儿子体育彩票中了末等奖……整个是鸡零狗碎一地鸡毛!而手机那端的吴老倌,居然不管林老汉提供的情报是大是小,有用没用,都一概照单全收,听了个有滋有味,听到入神处,还忍不住插嘴搭话,长吁短叹发表感慨。自认为黄土都埋到颈脖里的林老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了还能发挥余热,还能凭仗自己家门内外锅台前后的鸡毛蒜皮挣工资,而且俨然做了个在家打打电话就挣钱的准白领人!他为此乐得整天眉开眼笑,尤其是当他每月果真从儿子为他在银行办的那张信用卡上收到吴老倌打来的1000元时,他那张少牙缺齿的嘴巴更是笑得像庙宇里的木鱼嘴,怎么也合不拢。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老汉一系列的异样举止,首先引起了他儿子林福苟的注意。当他终于闹明白老爸今非昔比、鸿运高照的原委后,他那颗贪婪的心哪里还能再安静得下来!尽管他和林老汉一样不清楚手机另一端是何许人也,甚至他怀疑这个吴老倌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但不管怎么说,这每月按时划到老爸卡上和那只手机上的金钱,却是千真万确的!于是,一向贪吃懒做、好逸恶劳的林福苟起了歹念,他决定从老爸手中截下这档财源,接任老爸的情报员位置。
  这事对于粗通文墨的初中生林福苟来说,毕竟是小菜一碟。很快,他从老爸那只人家白送的手机上获得了吴老倌的电话号码。接着,他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手机里传来了一个颤悠悠的老爷子的声音:“啷是哪个?”
  “我是林福苟,就是你们公司特聘的情报员林老汉的儿子呀!敢问您就是吴老板吧?”林福苟一听对方那口土得掉渣的当地方言,一颗心激动得差点跳出胸膛。他尽量把每个字说清楚,使自己的那口普通话显得标准些。
  “我是吴老板。请问林老倌呢?”吴老倌却不买他的账,依然用那口除了当地人谁都听不懂的林家村方言急切地问道,“他怎么啦?是病了?还是……”
  “对对,我爹他病了,所以就让我来代他向您汇报……情报。”
  “原来是这样呀。”吴老倌似乎有些伤感,“年轻人,听来,啷的官话说得不错嘛。”
  “多谢夸奖,多谢夸奖!”听到这里,林福苟的心高兴得快跳出嗓门眼了,看来他精心谋划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不说老爸那口土得掉渣的方言了,就说他那些所谓的“情报”,简直都能让人笑掉大牙!自己只要凭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再加上一些真正的情报,就不怕这个被钱硌得腰痛的土老头不改弦易辙,从此把特聘情报员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
  “那么,年轻人,你还会说我们林家村方言吗?”忽然,吴老倌这样问道。
  “哎呀,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年轻人还会用这种方言和人家交流吗?现在我最拿手的是普通话,从今以后,我保证尽量用最标准的普通话和真正的情报向您汇报……”
  “对不起,年轻人。”林福苟正自以为得意谈得兴起,冷不防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麻烦你转告林老倌,我特聘的情报员只能是他,不能改换他人。如果他当真因身体或其他原因而不能担当此职的话,那么,非常抱歉,我只能中止这份合约……”说完便搁下电话。
  
  “别别!”林福苟万没料到自己拍马屁反被马儿踢,闹了个弄巧成拙。他百思不得其解:对方何以对自己的老爸如此情有独钟,更不明白老爸在人家眼里的魅力究竟是什么?!
  有关林福苟横插一杠的不义之举,林老汉在当天下午与吴老倌通话时就全知道了。不过,尽管他为吴老倌对自己的信任所感动,但他还是没有弄明白:这个吴老倌究竟看上自己什么了?难道真是那些分文不值的“情报”吗?
  这个谜底,直到一年多后的一天才彻底解开。
  那时候,与林老汉通了一年多电话的吴老倌突然断了联系,先是电话没人接,后来干脆停了机。林老汉为此怅然若失,坐立不安,隐隐觉得自己这特聘情报员恐怕是干到头了。
  又过了些日子,吴老倌那边终于有消息了!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这天,林家村驶来了几辆小轿车,一直开到林老汉家那几间旧平房前才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跳下一个自称为吴老倌长子的中年汉子,一见到林老汉,二话没话,便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红着眼圈哽咽道:“林大伯,我代表我们全家,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林老汉被这番莫名其妙的感谢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无内疚地向吴家长子嗫嚅道:“大侄子,其实,我根本没为你的父亲做些什么,我向他所说的那些东西,实在谈不上是什么情报,我惭愧呀!”
  “不!林老伯,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要不是您一年多来每天按时和我家父拉家常的话,他也不可能多活了一年多的时间。您老要知道,早在一年前,我们台北的荣总医院就已向家父下了病危通知书啊!”
  原来,这一年多来和林老汉始终保持着电话联系的吴老倌,远在海峡彼岸的台湾呀!听到这里,林老汉吃惊不小。但他仍不明白:“大侄子,啷的话我真是越听越糊涂,我一个乡下老头,有什么天大本事留住你父亲的生命呀?”
  “林大伯,您不知道,就是您的一口家乡话,帮助家父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呀!”吴家长子说到这里,已激动得泪流满面,难以自禁。
  原来,自从五十多年前吴老倌随军去了台湾,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他梦牵魂绕的故乡。十多年前,眼看海峡两岸终于渐渐解冻,他总算盼到了可以落叶归根的机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吴老倌患上了不治之症,一病之下再也爬不起来了。在病榻上,他愈发强烈地思念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以致于偶尔听到久违了的乡音方言时,精神也会陡然倍增,病情也明显好转。遗憾的是,在海峡彼岸,由于条件所限,令吴老倌刻骨铭心的家乡方言,越来越难听到了。为了延续父亲的生命,吴家长子灵机一动,趁那年专程前往家乡寻根问祖的机会,悄悄地把一只手机放在了林老汉家的院子里,这才有了前面的故事。当时吴家长子为何不直接把手机交到林老汉手中,原因也简单,那就是当时吴家长子因长期受政治影响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顾虑。
  “吴老倌,我的老兄弟呀!”此时此刻,林老汉紧紧握着那只不同寻常的手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不由老泪纵横,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