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1期
最后一次
作者:张端彬
一
陈岚慢吞吞地走出“少管所”那扇深灰色的铁门。他拎只小小的藤箱朝前走着,步子迈得很小。穿过马路,拐个弯就是20路车站。候车的人很多。恰好来了辆车,人们潮水般地涌了过去。车门下,你挤过来,我推过去,挤成一团。“别挤哟!”陈岚欢快地喊了声,用肩膀挤倒两个下车的姑娘后蹿到车上。
忽然,陈岚两只鹞似的眼睛一亮:一个包儿!他看见前边一位乘客的上衣里露出个钱包。他怦然心动,手开始发痒。他敢担保,只要手指头轻轻一勾,这钱包就稳稳到手了,就像从自己的口袋往外拿一样便当。
瞬间,这种贪欲感像流星般消失了,连陈岚也感到莫名其妙。是慈悲?是悔过?是醒悟?统统不是!他新生了,远远地与昨天告别了。从此他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过一种跟风一样自由的生活,他真不想重操旧业了。
车门快关上时,又匆匆忙忙奔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仔。他的面孔很红,像熟透的辣椒,看起来是喝了酒的。他慌慌张张撞了陈岚一下,又匆忙往前挤,不一会儿就钻到车厢前边去了。
开始售票了,乘客们纷纷开始掏出零钱来,陈岚也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掏钱。糟,钱包没了!少管所刚发的一个月生活费和车费共二百余元全没了。贼儿偷贼,大水冲了龙王庙。好小子!居然在关老爷面前耍起大刀来了。这贼儿干得还真利索。陈岚料想准是撞到他身上的那个人掏走的,他记起那个喝了酒跌跌撞撞闯上车的后生仔。
“准是他!”陈岚自信地说,瞪大他那鹞似的眼睛在车内搜索。可是车已停一站了,这会儿那小子连个鬼影都不见,准是刚靠站时溜了。
“报应!”陈岚愤愤地骂自己一声。他恨这个贼,更多的是痛责自己。自己过去不也是干这“活儿”的吗?现在该轮到自己尝尝苦头了。家回不成了。唉!他的家离这儿可不算近呢。身无分文,买得起火车票吗?更大的问题是今晚住在哪里?举目无亲人地生疏,总不能像叫花子一样露宿街头吧?但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混下车。
售票员走近了,陈岚开始发急了,表面仍强装镇静。
“月票!”陈岚听见前边一个乘客在说。他灵机一动,随声附和道:“月票!”售票员已转过身走了。陈岚如释重负。
车正行驶在闹市中,车内挤得满满的,空气显得很沉闷。陈岚鹞似的眼睛又开始放光了:又一个包儿!就在陈岚近旁,那个抽着烟戴鸭舌帽的男人身边,有一位拎黄皮包的少女。那妞儿眉毛紧锁,那别着黑纱布条的西装口袋外边露出半截钱包。包儿很鼓,看来里面油水不小。陈岚的思想开始动摇了,邪念像癌细胞一样迅速地扩散到他的全身……
该下手了!陈岚掏出一根烟,神色坦然地凑到那戴鸭舌帽的男人面前:“对个火!”那人将烟递了过来,陈岚接过烟点着,再递给对方。瞬间,那妞儿的钱包已经上手了。陈岚为自己的动作利索,略略有点后悔,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他的心情矛盾极了。
车停了。陈岚忙扔掉烟头,拎起藤箱溜下车。
二
陈岚闷闷不乐地沿着江边溜达,心神不定。这次意外的收获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尽管空钱包扔了,尽管有了钱他就可以回家了,但他的心情仍不舒畅。刚才,他意外地发现钱包里边还夹张电报:母亡速归。发报地点是佳木斯。陈岚的心一震:这妞儿是奔丧去的?!如果她有亲戚,或许还能借点路费;倘若她举目无亲,两手空空,怎么回家?他开始替那倒霉的妞儿担忧:“哦,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然而,他又反问:“那贼儿偷我时想过我吗?哼!我怎么竟会生出这种菩萨心肠来?管他呢,横竖是最后一次了,天知地知我知!况且今天是被逼上梁山的,是别人先偷我,我才去偷别人的呀!”他为自己找到辩护的理由后,便心安理得地离开了江滨。
他买了车票,走到一家私人餐馆里,点了四道菜和一瓶啤酒,独自慢慢地吃着,然后带着几分醉意,咧着嘴儿上了火车。
三
陈岚在车上一直迷糊到下午两点。
突然,他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他揉着矇 睡眼,愣了好一阵,才明白查出一个扒车的姑娘。嘈杂声中,只见两个女乘务员带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姑娘向陈岚这边走来。
天!怎么会是她!陈岚顿吃一惊,如同五雷轰顶,睡意全消,一阵恐惧袭上身。他忙扭过头去,怕被那姑娘认出。然而他的担心完全多余,那妞儿一直垂着脑袋,拎着那黄皮包,被乘务员带到右边的服务台。陈岚想调个位,他左右前后瞧了个遍,找不到一个空位,很多人还站在过道上。
“她不会认出我,”陈岚自我安慰道,“即便认出又怎么样?钱包扔了,电报撕了,钞票上又没有写名字。”
右边,服务台内,列车长正在盘问那妞儿:“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买票?”那妞儿的头垂得更低了,拎着黄皮包的两只手互相交叉着,一言不发,像触犯了监规的犯人老老实实地听候训斥。一个腰间别着手枪的乘警威风凛凛地走过来。列车长看了他一眼,示意把那姑娘带走。
陈岚心里一缩:前方快到K站了,眼看那无辜的姑娘就要被赶下车,或者送进收容站。突然间,那妞儿尖声嚷起来:“别赶我下车,我要赶回去看妈妈!”接着,她大哭起来。那孤立无援的弱女子的哀嚎是那么凄厉,哭声在陈岚心中震荡。这哭声中有冤屈,有愤恨,也有倾诉。陈岚浑身无力,头上冒出虚汗,四肢却像冰一样冷。
“别赶我下车!”那妞儿乞求着,但还是被乘警带到隔壁列车长室内。
陈岚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从虚掩的门中时断时续地传出那弱女子的哭泣。本来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火车上赶回家见她母亲一面,何必像这样贼儿似的担惊受怕地扒车,又像犯人似的苦苦哀求。在母亲入土之际,无法见上最后一面,做儿女的心能不凄哀吗?而他是尝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滋味的。两年前,秋风萧瑟。一天,陈岚突然接到父亲的信,说母亲病危,还附有一张病危通知单。他一句话没说,捧着那封信躺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后,他感到头昏脑胀。脸还没洗,就被传进办公室。大老李所长指着桌上的一张火车票,说:“赶快回去,见母亲一面吧,下午的车。”等他急冲冲赶到家中,母亲只剩一丝气息了……
陈岚的眼睛湿润了。他心如刀割,又似万箭穿心。是忏悔?是羞愧?是醒悟?他似乎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了出来,汹涌澎湃,撞击着他那几近僵死的心。
陈岚毅然站了起来,钻进厕所,反扣上门。他从口袋里掏出钢笔,颤抖着划下几行字:“姑娘是无辜的,放了她吧!余钱我以后会补还。”
他打开门,来到列车长室外面。虚掩的门内,仍有哭声,断断续续的……
呜——一声汽笛长鸣,列车钻进了山洞。车轮声震响,轰隆隆——轰隆隆!
当车厢里亮起电灯时,陈岚已经把包着钱与纸条的手帕扔到列车长室里。这一切做得那么干净,那么利索,神不知鬼不觉。
终点站到了。陈岚解脱似的拎着藤箱下了车。太阳西下,面前展现出一幅南国渔港旖旎的风光:海湾、白帆、绿树。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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