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0期
心病
作者:郭荣立
自从台湾当局允许台湾同胞回大陆探亲访友后,吴民的心中就萌生了要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看看的念头。但他却迟迟不能成行,其原因是他的脑子里有着极深的顾虑,因为他在故乡欠着一条人命,怕回乡后那个人的后代会对他报复。吴民每每想要回去时,当年打死人的情景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最终使他下不了决心。
吴民本不叫吴民,叫李仁胜。被他打死的人叫黄德义,比他大几岁。李仁胜打死黄德义那年刚好二十挂零。那天,赤日炎炎,他到山脚下去查看他家的稻田,远远看见黄德义在两家稻田之间的田埂上站着。李仁胜走到田边一看,发现从上丘田流往下丘田的水口给堵死了,上丘田的水蓄得满满的,稻苗舒展着;而下丘他家的稻田却干巴巴的,不少稻苗因缺少水分卷成了针尖状。
李仁胜心里顿时来了气,不悦地说:“黄德义,你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呀!”说完就蹲下来把缺口扒开。因为黄德义的田刚施了农家肥,他看着肥水汩汩地流到李仁胜的田里,心疼得就像是从他身上淌出的血。他赶紧冲过去把缺口堵上,说:“我田里灌满了水,自然就流下去了!”听了黄德义的话,李仁胜的心头冒起了火,叫道:“等你的田灌满了,我田里的稻苗还不干枯着火了?”说着又把黄德义堵好的缺口扒掉了。
两人你堵我扒,心中的火气越聚越旺,几个来回便动起了手脚。双方的脸面胸膛挨了几拳后,便搂抱成—团滚到了田里。黄德义渐渐占了上风,把李仁胜压在了下面。他感到呼吸困难,心中充满了绝望,以为黄德义要把他掐死才会松手。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挣扎,无意间一只手碰到了田边堵缺口的一块石头,他来不及多想,抓起石头就朝黄德义的后脑勺敲去。黄德义的头挨了一石头,双手—松,身子一歪,便倒下了。
李仁胜坐起来,看着黄德义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他曾看到父亲死时也是这个样子,心里怕极了。杀人偿命,自古皆然,但他不想死。他在黄德义的尸体旁边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不死的办法了,那就是不让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在哪里。于是他拔腿便跑,远远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村子。
李仁胜来到县城,国民党正在招兵。难得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他想也没想,就报名当兵了。当然,他在填表时,为防止人们知道他,就把原来的姓名李仁胜改为现在的吴民。吴民打了两年仗,国民党军溃败到了台湾,他就这样到了台湾,一别就是几十年。
吴民离开村子,但内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上个世纪80年代,两岸开始解冻通邮,吴民马上给他母亲去了一信。但一个多月后,吴民寄出的信被退了回来,在退回的信封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查无此人”。吴民看了便猜想到他的母亲已离开人世间,人们早已把她忘却了。他禁不住心中的悲痛,失声痛哭起来。
自从那封信被退回后,逢年过节,吴民都给一海之隔的母亲的阴魂烧香烧纸钱。吴民做这些的时候,为了减轻心中的内疚,他也同样烧了一份给黄德义。
随着年龄的增大,吴民的精神大不如前,近两年来,晚上睡觉总是睡不好,老做噩梦。而他梦到最多的就是黄德义,黄德义总是用两只忧郁的眼睛盯着他。吴民从恶梦中醒来,一种负罪感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从经常梦到黄德义起,吴民一手创办起来的公司便事事不畅,开始出现亏损,要是再不扭转这种局面,也许过不了多久,公司就会关门大吉了。这时候,吴民虽然因为年事已高,不再直接管理公司了,但他对公司的前途还是牵肠挂肚。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吴民,把他常梦到黄德义的情景与公司的不顺一联系起来,便找到原因了,那就是黄德义的阴魂在作怪。这样,吴民的心再也安静不下来了。为了公司的前途和子孙后代的幸福,吴民痛下决心,就是丢了老命也要回故乡一趟,到黄德义的坟墓前长跪向他忏悔,以求得他的宽恕。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吴民踏上了回乡之路。吴民怕黄德义的后人还会记仇报复,带亲人回去会受伤害,便打算自己一人回去。但他的孙女李晓娜刚从美国一所大学毕业回来,还没开始工作,她对爷爷一人回乡放心不下,坚决要陪他回去。一个要独自回去,一个执意要陪同,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双方妥协:两人一起回大陆,但李晓娜只能陪吴民到故乡所在的县城,吴民一人回村子。
吴民与李晓娜先乘飞机到省城,住在一个星级宾馆。在大厅里,一个穿戴整洁的二十多岁的英俊小伙迎面走来。也许是他被李晓娜迷人的风姿所打动,多看了她几眼,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吴民盯着那小伙子的脸望了几秒钟,突然惊叫道:“鬼,鬼!”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李晓娜抱着吴民哭喊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爷爷,你醒醒呀,别吓我呀爷爷!”那小伙子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刻上前,一边叫李晓娜不要惊慌,一边掏出手机向急救中心求救。
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开到了宾馆大门前。急救人员匆忙把吴民抬上车,李晓娜紧跟着上了救护车,连旅行包也忘记拿了。小伙子把他们的旅行包拿到一辆银白色的小车上,开着小车尾随着救护车而去。
在医院里,吴民好久都没醒过来。小伙子陪着焦虑不安的李晓娜,说些安慰她的话,又问了一些她爷爷的情况。听了李晓娜的话,小伙子明白她爷爷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了,那是多年的心病。他对李晓娜说:“我先离开一下,一会儿再回来陪你。不要担心,我想你爷爷的病很快就能治好的。”说完便走出病房离去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小伙子又回到了病房,还带来了—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老人走到病床前,声音颤抖着说:“李仁胜兄弟,我黄德义来看你啦!你那年并没有把我打死,让你背井离乡几十年,还负着心债过日子,我也有愧呀!李仁胜兄弟,那事过去几十年了,我们都不要把它再放在心上才好啊!”吴民在小伙子离去不久就醒过来了,小伙子与老人进来时他在闭目养神。听了老人的话,开始他还以为是在做梦,说:“娜娜,爷爷是在做梦吗?这是真的吗?”李晓娜也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她爷爷了。小伙子及时开了口说:“李爷爷,这是真的。我爷爷真的没死,他只是昏迷过去,不久就醒过来了。李爷爷你为这事背井离乡几十年,我爷爷心中内疚了大半辈子呢!现在好了,你们的心病都消除了,该安安心心度晚年啦!”听了小伙子的话,吴民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终于给搬掉了,他感到无比的轻松,精神好了不少。他伸出双手,黄德义老人也伸出双手,两双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了—起。
小伙子是黄德义的孙子,叫黄新,相貌与黄德义年轻时几乎一个模样,难怪在宾馆里把吴民吓晕了。黄新两年前在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受聘到那家宾馆做客房部经理。他把以前听爷爷讲述的经历对吴民与李晓娜说了一遍:
当时黄德义昏迷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感到头又痛又晕,浑身无力。一会儿一个叫黄明章的老汉牵着水牛从山边经过看到了,便把他背了回去。黄德义的家人知道了他是被李仁胜打成那个样子,便气势汹汹地闯进李仁胜家,可是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影子。黄德义在家调理了一段时间,身体慢慢复原了。而李仁胜的母亲在丈夫过世后,与儿子相依为命近10年,李仁胜离家出走,使母亲终日浸泡在泪水中,不到一年,她的双眼就失明了。起初黄德义认为李仁胜是怕事躲起来,心中还是充满了愤恨。随着时光的流逝,黄德义渐渐感觉到李仁胜已不在人世了,他的气也就渐渐地消了。后来,黄德义常常看着李仁胜的瞎眼母亲站在村口痴痴地等待儿子的情景,他的心中便萌生了怜悯与内疚,毕竟是自己使她失去了儿子呀!因此,黄德义有空时常为李仁胜的母亲打柴、担水,青黄不接时还时常送粮食上门接济她。李仁胜的母亲苦撑到了1959年,终于在大饥荒的岁月中带着对儿子的无限思念离开了人世。李仁胜的母亲过世后,黄德义在每年的清明节都到她的坟头添上几把黄土,点上几炷香,烧些纸钱。上世纪70年代初,黄德义的一个儿子参了军,以后在部队当了团长,后来转业到省城一个行政机关,生活安定下来后,便把黄德义接到了省城。黄德义离开村子也有十多年了。
吴民听了黄新的讲述,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一再地感激黄德义不计前嫌,照顾他的母亲。黄德义真诚地说,她老人家这样的遭遇与他有关,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良心的安宁,请吴民不要客气。两人对往事唏嘘不已,都感叹当时年轻气盛,行事太鲁莽。
吴民在医院里治疗了几天,身体康复了。出院后,在黄德义的极力要求下,吴民爷孙俩不住宾馆,住到了黄德义家里。吴民又在黄德义家休息了两天,最后两位老人在黄新与李晓娜的陪伴下,回了阔别多年的村子里。
这次回乡返台后,吴民感觉到大陆家乡的投资环境很好,就劝他的儿子回家乡投资。儿子到大陆考察一番,很快斥资千万在家乡的县城成立了一家企业。吴民的儿子没有直接管理,而是聘请黄新为总经理,他的女儿李晓娜负责财务工作。
这家企业在黄新与李晓娜的管理下,经营得红红火火。而黄新与李晓娜的感情也在工作中不断升温,一年多后,黄新与李晓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吴民与黄德义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出席了这对新人的婚礼。看着幸福的下一代,两人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责编: 何碧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