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5期
特殊的合同
作者:杨 友
蛤蟆湾村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孤老大大,村里人都叫她“和尚媳妇”。几十年了,老年人这么叫,年轻人也这么叫。至于老大太年轻时是不是真的嫁给“和尚”为妻,却从来没有人探究过。
这天,一辆出租车开进了蛤蟆湾。从车上走下来一位老者,西装革履,一头白多黑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显得颇有风度。老人放下皮箱,站在村街上东瞧瞧西看看,仿佛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候,从胡同里走出一位弯腰驼背的老翁,手拄一条乌亮的拐杖,蹒跚着来到街头。老翁是村里的老寿星,88岁了身子骨儿还挺壮实,村里人都叫他老根爷。年轻人见老根爷来了,便搬来一把木椅让老根爷坐。老人家刚刚坐稳,那西装革履的陌生老者,便三步两步来到老根爷的面前,一把拉住老根爷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声音颤颤地说:“老根叔,您老还认识我吗?”
老根爷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昏花老眼在那位老者的脸上看了又看,两只干柴枝般的手在那人的额头上摩挲了好一阵,然后张开没牙的瘪嘴呵呵笑了:“嘿嘿嘿!你是老关家的二小子,小名儿叫‘和尚’,你额上这个小疤走到天边我也认得出!小时候你淘气上树掏雀儿,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留下了这么个‘记号’。那天还是我把你背回家的,那时候我在你家做长工,你小子还记得不?”
“和尚”扑到老根爷怀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根叔,那些事侄儿全记得呀……今天咱爷儿俩还能见上一面,侄儿这次回来也就知足了……”
老根爷说:“和尚,这么多年不回家,到哪儿去了?莫非你真的出家当和尚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啊!”
“和尚”抹着眼泪说:“一言难尽啊……”
老根爷说:“先回家去吧,你媳妇冷冷清清守了几十年活寡,不容易呀……”
围观的人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位西装革履的老者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和尚媳妇”的男人!于是,人们簇拥着“和尚”回了家。
原来这位“和尚”老人是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这次回故乡之前,他心想老家已无亲可探,回来不过是人老思乡,再看看生养他的这片故土,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已被他遗忘的妻子还守着没嫁人……老夫妻见面后两人都惊诧不已,然后就抱头痛哭……当年分别时他们刚刚新婚不久,一个是潇洒倜傥的官家少爷,一个是花容月貌的千金侯小姐,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满脸沧桑尽是皱纹,岂有不伤感之理?
乡亲们散去后,“和尚”对老妻说:“你年轻时为什么不改嫁?”
老妻一听就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虽然你多年没有音信,可是我盼望你回家呀!没有男人的噩耗我能改嫁?你呢?在那边娶了女人吗?”
“和尚”说:“没,没娶。”
老妻说:“你咋不娶?”
“和尚”的脸红了。与老妻相比,他心里有愧呀!因为他不娶并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
解放前,“和尚”的家是这一带有名的大财主。“和尚”在北京(那时叫北平)某大学读书时与一位女同学相恋,可是他老爸却给他在老家订了亲,姑娘是龙山镇侯家大院的小姐。那年放暑假回家,他老爸硬逼着他与候小姐结婚。虽然侯小姐品貌端庄又熟读四书五经,但他对这桩婚事却很不情愿,只是严父之命不敢不遵,只好违心屈从。回到学校后,他与那位女同学依然爱得如醉如痴,那时候他就暗暗下了决心,迟早要跟侯小姐离婚!北京解放前夕,他受了别人的怂恿,和几位同学去了台湾。但那位与他相恋的女同学却执意不肯随行,最终还是留在了大陆。他当时想:这只是暂时分别,以后他回或她往终究会有团圆之日。没想到这一“暂时”就是几十年!在台湾,他在一所大学执教多年,成为颇有名气的学者。因为他一直眷恋着留在大陆的那位恋人,有多位女性倾心于他都被他婉拒了。他朝朝暮暮都在想着有一天能与那位恋人团聚。后来有一天,他偶然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详细介绍了大陆一位知名女作家,他看了大为惊讶——原来这位女作家正是他当年的那位恋人!文章中除了介绍女作家的作品,还提到女作家的经历和现在的幸福家庭……他看了文章后,不禁仰天长叹,泪如泉涌,从此心灰意冷中也就断了成家的念头。再后来,人也不知不觉地老了,至今仍孑然一身……想想自己,再看看这位守身如玉的苦命女人,他如何不感到汗颜?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地过去了,探亲日期将满,“和尚”对老妻说他还得回去台湾,老妻泪眼婆娑地说:“为什么不能留下?”
“和尚”说,那边还有未了之事。他退休后,经过十几年苦心孤诣的钻研,搜集了大量的史料,并实地考察有关文物,他正在撰写一部关于台湾历史的著作。因工程浩大,他要抓紧时间,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桩夙愿,书成后将交给大陆出版,尽一份炎黄子孙的拳拳报国之心……
临行的前一天,“和尚”带着老妻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和尚”礼貌地对几位村干部躬身道:“打扰各位了,老朽向村里请求一件事……”
年轻的村主任长庆把“和尚”老人扶坐在木椅上,满脸堆笑地说:“二爷,您老是咱蛤蟆湾人,又是台胞,有什么事只管说,村里会尽量帮您解决的。”
“和尚”从木椅上站起来,急忙向村干部们连连躬身点头:“谢谢,谢谢各位……老朽别无他求,想跟村里签订一份合同……”
“签合同?好啊!那就先谢谢二爷了!”长庆以为“和尚”老人要为家乡投资什么项目,现在村里正想方设法筹资办企业呢!
“不,不,老朽愧对家乡,没有能力为乡梓造福,惭愧万分啊!”“和尚”老人一脸恳切地说,“老朽多年来日夜盼望台湾与大陆统一,如今已是人老天涯,黄泉路近,万一熬不到那一天,吾即成了异乡之鬼……故此才想与村里签订合同——倘若老朽在统一之前故于那边,待到统一之日,请村里派人将吾之一杯骨灰取回蛤蟆湾,与拙荆合坟并骨……现在老朽先付一笔费用,日后吾在台湾之财产全归村里所有……老朽与拙荆几十年天各一方,望各位大恩大德成全老朽这桩夙愿,莫让我老夫妻死后成孤魂野鬼……”“和尚”老人说罢,满面涕泪横流,拉着老妻双双跪在地上。
村主任长庆和几名村干部急忙将老夫妻搀起,长庆一脸郑重地对“和尚”老人说:“二爷,这件事村里一定照办。”
“和尚”老人闻言,喜笑颜开亲自执笔起草合同书,字斟句酌地修改后朗朗地读了一遍,见众人无异议,老人又挥毫重新誊写一式两份。接下来便是签字盖章,公章、私章、手印儿红红地盖了一片。然后将两份合同书中间劈缝裁开,双方各执一份。“和尚”老人将预付费用悉数交给村委会,然后揣起合同书拱手告辞,与老妻相携高高兴兴地回家。
这天晚上,“和尚”老人与老妻相拥相抱一直谈到深夜。“和尚”老人感慨万千,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回想当年与侯小姐的“洞房花烛”,实实在在是同床异梦;而今天这个离别之夜(也许是永别之夜),才真正是鸳鸯帐暖、鸾凤和鸣啊…… (责编:小川图:薛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