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9期
风雨葫芦渡
作者:邵宝健
“姑娘,你昏睡了整整两天了,真悬心哪。”老艄公走到她床前,温和地说。
“是吗?我……”她非常抱歉地说,“真是打扰您了……”
她喝了一大碗米汤,胸口感到热乎乎的。她恬然地打量着身边这位老者,那额纹的波动和胡须的颤抖,都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
老艄公说:“你要安心养好身子,等你心里不再难受的时候,我再托人送你回家。”
秋茵闻言愣了愣,随后啜泣起来:“我没有家,孤身一人。好心的大伯,您就收留我吧,我给您烧饭、洗衣……”
老艄公的眼眶湿润了,劝慰道:“姑娘,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冯秋茵在这茅寮里住了下来。这是邻省葫芦渡,和荷城相距一百多公里,前隔黑溪江,后障双峰山,消息闭塞得很。
葫芦渡属葫芦村所辖,村上人丁不旺,仅二十多户人家,且都是散居。村民谋生中,有渔,有猎,也有闯荡江湖的手艺人,多数人是种葫芦、卖葫芦。嫩的葫芦当菜当饭,老的葫芦制成瓢、碗、酒葫芦什么的,隔三岔五送到对岸卖,赚外省人的钱。葫芦渡的渡工由葫芦村集体供养,村民常常把柴米油盐酱,乃至灯盏的油,不分资助者姓氏男女,一律放在候渡处。至于外乡渡客,当然是给钱。钱也不定多少,给一分、两分不计较,给五毛、一块的也照收不误。只要葫芦村里的炊烟不断,就饿不死渡工。这种古风一直沿袭到现在。尽管“文化大革命”把外面的世界弄得天昏地暗,葫芦村仍是不受什么干扰的世外桃源。
这天晚上,老艄公见冯秋茵心情不错,就和她聊起家常:“上次我听你说,你是台属,你父亲在台湾,他是干什么的?”
秋茵喃喃地说:“我爸是个旧军人,我没一点印象,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老艄公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秋茵说:“他名叫冯之为。”
“冯之为,国民党第三军19师师长。”老艄公脱口而出。
“大伯,您认识他?”秋茵好奇地问。
“这就难说了。年少时,我有个同学的名字也叫冯之为,几十年没联系了,我想该不会这么巧吧。”老艄公摇摇头,吁了一口气,说:“从大陆去台湾的旧军人很多,肯定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再说,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就更难知情了……”
冯秋茵凝视老艄公:“大伯,作为师长的冯之为,该不会重名重姓吧?”
老艄公略为迟疑:“说不清了。你受他牵连受了不少苦,希望他能活着和你相见,那时候我会认出他的——你我一样的心中希望!”
冯秋茵沉默不语,心里却泛起涟漪,她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艄公有点特别,似乎他的内心藏着什么秘密。
又一个长夜结束,天露晨曦,艄公把渡船撑出柳丛。
冯秋茵起床了。她梳洗完毕,就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只系铃铛的小银镯和一张发黄的照片抚摸着,看了这件又看那件。对于她来讲,在孤独与寂寞中回味苦涩和咀嚼辛酸也算是一种精神依托。
突然,她的身后响起了纷沓的步履声,还夹杂着一种粗重的喘息。几个山民用竹榻抬着一位牛高马大的小后生,这个小后生名叫茅小根,他的表兄魏大鲁在省城当火葬工。此刻他“啊吭呵咿”地不停呻吟着。他们来到渡口要过江去医院。
这当儿,老艄公把船摇了过来。“出了什么事?”他把缆绳往桩上一甩,高声问道。
“手臂骨断了。”有人答道。
“我看看。”老艄公霍地跳上岸,朝小后生走去。只见他这么一下、那么一下地摸索片刻,断言:“骨头没断,是脱臼扭筋。小兄弟,别担心。”随后吩咐秋茵:“你去搬只竹凳来。”
“好嘞!”秋茵极快地跑进茅寮,又极快地走出来,手里提了只小竹凳,脸上笑意荡漾。
茅小根坐在竹榻上,疼痛使他年轻的脸变了形。老艄公和茅小根相对而坐,把对方的伤臂平放在自己的膝上,两手轻轻地来回抚摸,蓦地,他非常利索地来回一拉、一推,只听“噗”的一声,手臂骨就复位了。真是奇迹!不一会儿茅小根的伤臂可以举过头顶,并且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那帮村民对老艄公有这一手,很是佩服,千恩万谢地抬着空竹榻走了。
冯秋茵和老艄公回到茅寮里,她瞄了瞄他,忍不住地问:“大伯,您似乎精通医道,您以前当过医生?”
“医生?不,我是鬼!”他的胡须在抖动,深凹的眼眶里溢出怒色。
她轻轻地笑出声:“您说笑话了。鬼,天下哪有鬼?要是鬼有这么好的心肠,我宁愿和鬼一起过日子。”
老艄公摁灭烟蒂,语重心长地表白:“我不骗你,我是鬼!我说给你听。”
四、亲情两茫茫
老艄公的大名叫陈炊生,原是骨伤科医生。1967年春,“文化大革命”武斗开始升级了,他被单位的造反派“揪”了出来,被戴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造反派在档案里发现他有个中学好友在台湾当官,抄家时又抄出几封他发往台湾被退回的寻找女儿的信,就给他又戴了一顶“反革命特务”的帽子。有一次他遭造反派殴打,口喷鲜血,昏厥过去了。医院说他没法治了,造反总部就把他送到市郊火葬场火化了了事。谁知,陈炊生在火化前的一瞬间苏醒过来。当班的火葬工魏大鲁发现后,用旁边武斗死去的无名尸体替代了他入炉火化。为人正直的魏大鲁很快弄清了“死人”的身份,秘密把他送上船,运回葫芦村老家,由父亲代为照料,并对外声称陈炊生是父亲早年认养的儿子。陈炊生身体康复后,正巧渡口的艄公被上海的亲戚接去养老,孤身一人的他便留在葫芦渡当船工,摇橹点篙,同时无偿为村民行医看病,葫芦村老少都喜欢他。
就这样,陈炊生在省城消失了,他所在的单位已在他的名字上加了个黑框,他成了鬼。
话说到这里,陈炊生不无揶揄地道:“嘿嘿,做鬼也好嘛。”
秋茵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急切地问:“陈伯伯,难道您没有家眷?您的亲友们都不知道您的近况?”
陈炊生惨然地摇摇头,一声长叹:“我有过家庭,有过好友,可这都是很遥远的事喽……”
陈炊生的父亲是葫芦村的乡间郎中。陈炊生在县中学堂读书时,与同桌冯之为关系处得不错。冯之为出身书香门第,却有侠义风骨。一次,体弱的陈炊生遭同校几个土豪子弟围打,冯之为闻悉后,依仗自己从小练就的拳术,把小霸王们打得一个个趴下,伏首称臣。此后,两人的友谊就更深了。
临近毕业的一天,陈炊生和冯之为在县城河边茶馆喝茶,畅谈各自的未来,茶越喝越淡,书生意气却越谈越浓。陈炊生说:“我爸是郎中,我还是搞我爸的行当吧。穷人度日不易,看不起病,我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减轻他们的疾苦。”
冯之为说:“我嘛,我想从军。当今官家富豪横行霸道,穷人只有受气的分。对付坏蛋们,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谁知没过几天,冯之为的左腿生了个痈疽,且很快恶化,县里的大小诊所对这种罕见的毒疮毫无办法。陈炊生就把冯之为带到乡下,叫父亲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的病。陈父冒险上危崖采集草药,用祖传秘方施治,终于药到病情渐解。陈炊生昼夜守在同学身边,喂药汤,端尿壶,情同兄弟。冯之为病愈后投考军校成了职业军人,而陈炊生留在乡里跟着父亲行医。随着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两位好友慢慢断了联系。
后来双峰山上有了共产党的地下活动,黑溪江岸出现了游击队的足迹,陈炊生参加了革命,从战士、卫生员一直到身任解放军野战医院的骨干。26岁时,他和同部队的护士长俞寒梅结为夫妻,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周岁大的时候,爱妻在战场牺牲了,女儿随之失踪,不知死活,他也就淡了重建家庭的念头,一直单身。那年,他隐约了解到好友冯之为已成了国军的高级将领,只是无法见上面,也不清楚好友确切的行踪。解放后,他转业到地方工作,在省城一家中医研究院任骨伤科主任,专事救死扶伤。在研究医术之余,陈炊生四处寻觅女儿的下落……
五、银镯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