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开吟社探春赏花 忤亲庭贾环逃杖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祝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尚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他们姐妹来此作伴。一时顿觉热闹。
  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开,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
  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们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惜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他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他么?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他,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打发人去接。
  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连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箱,搬至栊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蒸霞蔚,许多蜜蜂围绕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又觉着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衣服,独自向栊翠庵而来。
  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阴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幽静。探春见门内无人,径自进去。刚进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这里连鹦哥都通禅了!”湘云在惜春屋里坐着说话,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说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们不是都有早课么?怎么今儿这们清闲!”湘云道:“四妹妹天没亮就起来,忙了一早起,刚念完了。我可有什么早课呢?说是修道,也不过是一句话,只算当栊翠庵的香婆罢了!”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闻不问。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云道:“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他们都送了来啦!”探春笑道:“我正为这个来找你们。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他那里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何如?”
  惜春道:“去一趟也好。他们来了,我还没有见着呢。”
  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们凉!也是少有的。”侍书道:“听他们说,前两天西山还下雪呢!”惜春看他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去罢。”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大家等他回来,却仍旧空手,探春笑问:“你拿东西呢?”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阴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濛濛的便是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如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水,处处赏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篱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他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探春笑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纹绮姐妹都和他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
  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想不到真又来了。”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三姐姐去过南边,连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来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这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要起复来京了。”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免可笑。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大家想起宝玉,各自叹息了一回。
  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到了这儿,看着还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祝”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
  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没有那种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他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李纹道:“我逛过虎丘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朱砂、绿萼。走近了就闻见一股幽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花了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
  众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阴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罢。”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说笑。
  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老农做个社主。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杏花。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
  探春道:“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罢。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惜春忙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誊录监场罢。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探春道:“他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门过去,很近便的。”湘云道:“蘅芜君是咱们社里的台柱子,岂可短了他。”李纨道:“他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许的。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他罢。”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砚诗笺,位置妥贴。便笑对探春道:“三姐姐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时候交代的呢?”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他回来布置。众人正在说得热闹,那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他,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他道:“三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那们着倒俗了,还是专咏红杏的好。”
  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韵。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我看限韵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罢。”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筒,只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说道:“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各凭天断。”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奶来了。”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姐妹说了一回话。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各自抽签定韵。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众人又复大笑,翠墨点起一根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
  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阴下一块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就檀几花笺写了出来。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鬓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颂圣。‘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李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
  此时,邢岫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芳桥畔,看那两棵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
  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誊在一幅冰纹长笺。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李绮如烧花光破嫩阴,奉诚园近惬凭临。
  妆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板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李纹
  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邢岫烟
  桃李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晴旭分琼苑,梦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似冁,锦细沾雨酒微酲。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工力。”探春道:“我倒爱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那里去了?怎么还没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罢!”
  刚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兰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探春、岫烟还在发愣。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么?”湘云方才觉悟,说道:“你们不好好做诗,瞎闹些什么?”探春道:“我们卷子都交齐了,单等着你呢。你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看,写的是:
  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
  探春笑道:“他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们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湘云掩着诗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李纨忙道:“让他写罢,不要搅乱他的诗思。”
  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等了一会,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接续写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他独步了。”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雕斫痕迹。谁知道他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
  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请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二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末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插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鲜艳。见了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罢。”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的时候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掐了些花儿,弄了这们一个。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罢。”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明儿再说罢。”
  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祝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平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笑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他说得多们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他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忙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呢。还说:你这们大了,还这们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
  那上面写的是:
  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重开,欣传盛践。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尽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柳,顿洗荒寒;莺榭燕窜,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尾;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
  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他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他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
  探春道:“这诗只觉凄惋,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
  李纨道:“说到伤感,也不能怪他,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
  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蔬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卒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
  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菜。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淡,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那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那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
  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他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啊!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未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送他回去的;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
  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恚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那句俗语。
  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费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
  代儒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
  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及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透切,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责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割出去。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罢,总要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得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下大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道:“三爷好两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就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忙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曲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
  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蔑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坏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他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