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史太君观灯大观园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话说金桂不辞而别之事,不到数日,贾府合宅人等皆知。平儿正打点年节下送迎春的礼物。因请凤姐过目道:“奶奶看看,可使得么?”凤姐道:“什么要紧的事,你作主送去便了。”平儿边打点边叹息着道:“这天底下不平的事也真太多了。软的呢,又软得过了;凶狠的,又太凶狠了。像二姑娘这样老实厚道的人,偏生受不完的委屈。姨太太那边那位奶奶又凶横得过于子。”凤姐道:“二姑娘从小儿太软弱。若像三姑娘时,谁还敢欺负不成?那蟠儿媳妇原本是个没廉耻的。也怪蟠儿不成器,娶了这个搅家精,倒使姑妈一家子不得安宁。这事情,不闹出事来,咱们也不好去问的。”
  贾琏道:“问什么,哪里就到这地步了。如今且说年节下咱们如何对付吧!这银子可打饥荒呢。前儿已叫旺儿要了一笔回来备办花灯、烟火。如今老爷升了,总该比去年办得热闹些才是。只是听周瑞回来说,庄子上又闹饥荒了,好几个庄子的人过不起年,各地逃荒去了。明年的收成还有望么?”凤姐道:“如今一年紧似一年,庄子上再闹饥荒,可不让咱们活下。”贾琏道:“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卖下几处,横竖那几处庄子今年没收成的,早晚得卖出去才是。”凤姐儿道:“只怕老爷不肯呢。再说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不说庄子上闹饥荒没收成,倒怪咱们没本事似的。”
  凤姐因见平儿出去了,方悄悄问贾琏道:“那年你去接林姑娘,除了带回来的那些,填补着使了那么些年,那边还留下些什么来着?”贾琏道:“扬州的房屋、田地都变卖了,苏州的还留着。”凤姐一听,灵机一动道:“既这么样,过了年,你何不亲自再去走一遭?横竖林姑娘不回南边的了。林家没人,再说林姑娘将来出嫁,也是要用钱的,就索性将那房屋、田地卖了,也能对付它两年。”贾琏摇着头叹息着道:“只怕老爷知道了不好办呢!再说林家还有远房亲族看守祖茔,若是告到老爷跟前,可了得么!”凤姐儿冷笑道:“你连老太太的金银器皿还有胆量弄出来,这会子倒害怕了?苏州离这儿远隔千里,老爷连咱们自家多少庄子还弄不清,哪里还能管到林家的去。林家虽有远房亲族,咱们留下那祖茔的宅子和几亩田地不卖,另外再给那几个人一二十两银子,好端端的,他千里迢迢跑来告诉老爷不成?”贾琏笑道;“妥当,这事就依你了。只是别走了风儿才好,我这里过了年便去。”凤姐道:“你放心地去吧!过了年,只说南京去看看祖茔宅子,祭祭祖先,跟你的人只带旺儿,神不知,鬼不觉就办了,不好么?”贾琏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你想得十分周全,再不弄来几千两银子,可真的要打饥荒呢!”凤姐儿笑说道:“你又弄神弄鬼子,在我跟前,耍小心眼儿。我且问你:才几千两银子不成?”贾琏笑道:“不过一万两罢了,好人,你要什么尽管吩咐吧!我定弄了来送你。”凤姐笑道;“南边新式的钗儿、镯子,好歹替我和姐儿买几支,买两对。我这里当出去的金项圈子和几样首饰也该赎了。你好歹送一千两银子来对付着使吧!其实都是为你填的限儿。”贾琏笑道:“我就知道你再不会放手的,也只有这一遭儿了,往后看你做什么要去?”凤姐站起来指着他笑骂道;“扯你娘的臊,我做什么向你要钱了?我王家陪嫁过来的,单说首饰一项,就够我使用一辈子。前日夏太监来借,当了金项圈子为你打饥荒,填限儿,其它赔出去的你算算有多少?你不谢我,反说这些话,往后还要我替你赔,便不能了。”贾琏连忙拱手作揖不迭。
  两个又议论了一会。贾琏道:“平儿方才在打点年节下送二妹妹的东西么?二妹妹也真晦气,听说老爷借了孙家的银子,欲要回借票,孙绍祖竟至不还,还骂二妹妹呢!你说可恶不可恶?”凤姐儿道:“这都是老爷治的,五千银子就断送一个女儿,也太不值。老爷的眼光也太短了些。”两人叹息一会,方才安寝。
  话分两头,
  却说荣宁二府年节下热闹了好几天,破五已过,大街上各色彩灯都出来了。荣宁二府的小幺儿们也忙碌起来,只听见两府里锣鼓喧天,鞭炮之声不断。狮灯、龙灯、平抬、高跷、旱船,络绎不绝,都先来给贾母拜年请安。
  贾母这边一大早就挤满了人。先是贾政的小厮们舞狮灯,接着是贾赦屋里的平抬:孙猴儿过火焰山。只见用绞罗绢绸扎成的铁扇公主正用芭蕉扇儿扇着,山上的火越烧越旺。那孙猴儿烧掉了左边脸上的毛,急得抓耳挠腮,摇头摆脑。猪八戒在一旁张大嘴巴,扇着大耳朵摇头叹气。招得贾母、薛姨妈等都大笑不止。
  只见贾琏屋里的兴儿、柱儿八个小子也捞做四对民间夫妇进城观灯,踏着高跷走过来。兴儿扮作一位大嫂,挽着发髻儿,踩着高跷,不断扭身子,帘内的姑娘们都捂住嘴儿发笑。贾母笑同道:“前面这对夫妻是哪两个小幺儿扮的?”凤姐笑道:“是咱们的柱儿、兴儿,老祖宗看看踩得好不好?”兴儿等忙在高跷上给贾母、薛姨妈等拜年请安。贾母道:“这小猴儿崽子扮媳妇儿倒俊,难为他巴巴儿地踩着高跷走了来,就赏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封儿吧,年节下好买酒喝。”兴儿等忙作揖道谢,披了红,方过去了。
  只见贾环也弄了一条虾儿灯自个儿舞来。那虾儿头尾皆能摆动,眼睛亮得如灯笼一般。巧姐儿一见便嚷着要耍,贾环向她挤眉弄眼,只不肯给。凤姐道:“咱们屋里好的灯多着呢,谁稀罕那个虾子灯?”因回头命丰儿等拿去。不料拿来的几个鱼灯、蚌蛤灯等巧姐都玩过了,总不肯要。凤姐无奈,叫人拿了鱼灯、螃蟹灯、蚌蛤灯方换了贾环的灯来,巧姐儿欢天喜地同丫鬟们玩去了。
  贾母开初看各色彩灯,均十分喜欢。过了几日,渐渐地厌起来,叫外头先看了,只拣精致的叫进来。渐渐地连精致的也不看了,道;“我也乏了,叫他们各房舞去吧!别进来了。”凤姐儿道:“老祖宗别急,好好儿地歇上几天,好的还在后面呢。元宵节咱们预备下好:咽火,那时我也乐会子,娘儿们好好儿地看看。”贾母道:“什么好烟火,只怕你没见过世面,先打嘴呢!”
  看看十三已过,上元佳节快到。这日刘姥姥带着人拉了两车雪梨,领着板儿进城看灯来了。先到荣府王熙凤处,拜年请安,凤姐笑道:“姥姥竟来了,老太太正念着你呢。说:想是乡下忙,竟顾不上进城看灯了。我说老祖宗别急,就在这两天,姥姥横竖要进城的。果然今日就来了。”刘姥姥道:“板儿早嚷着要来了,因今年天道好,鲜果收成好,这雪梨都是板儿他爹一手栽培的。难为他弄出这么个好味道儿,自己总舍不得吃,忙着打点好送了来孝敬老太太、太太们,就迟了两天。”凤姐道:“咱们索性到园子里瞧老太太去吧!老太太听说园子里姑娘们都扎了灯,十分喜欢,歇过中觉就进园里去了。我这里有事缠着,如今正要进去。”因吩咐平儿将刘姥姥送来的果子分了各房送去,别忘了单独送些给鸳鸯和袭人,方领着刘姥姥到园子里来。
  原来,贾母听鸳鸯说园子里:各房的丫头们也扎了彩灯。十四日上午,便命小丫头去请薛姨妈、宝姑娘、琴姑娘、李婶娘进园子看灯去。邢、王二夫人听说,也忙进园来,尤氏也忙过来了。
  凤姐儿因元宵灯火一事迟了一刻,可巧刘姥姥来了,忙携了进园来。小丫头们早来报信,说老太太在怡红院。凤姐忙和刘姥姥到怡红院来。
  只见怡红院内游廊上挂着各色彩灯。有孔雀、白鹤、彩凤、蝴蝶、蜻蜒、蝙蝠、蜜蜂、大雁,也有各种花儿的,皆用五色轻纱制成。其中一架美人灯,还能旋转,翩翩起舞,十分精致有趣。贾母和薛姨妈、李婶娘、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都在廊上来回观看。
  凤姐携着刘姥姥一径走到贾母跟前,道:“老祖宗,瞧瞧谁来了!”刘姥姥忙上前拜年请安。
  贾母见是刘姥姥,喜得一把拉起来笑道:“我说你不来了,上午还叨念着,下午就来了。”刘姥姥道:“早说要来的。前年买了几亩山地,多亏板儿他爹摆弄,种了好些果:产树,结的果子味儿还好,自己并不敢吃,给老寿星送了来尝尝鲜,也是我们的一点穷心儿。”凤姐儿道:“刘姥姥拉来的果子又大又甜,真是难得的上好果子,老祖宗尝尝可好?”因命人装了一盘极大的来,亲手削了一个,奉与贾母,再奉薛姨妈、李婶娘。
  贾母道:“庄稼人辛苦一年。好容易收到一点果子,留着孩子们自己吃吧,又巴巴儿的大远地送下来?”刘姥姥道:“这都是托老寿星的福,方能买上几亩薄地,种上粮食、果子。如今不遇天干水旱,这衣食也就不犯愁了。怎么敢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自留下自己吃呢!”贾母道;“明儿就是元宵节了,你大远的来,必得过了元宵,看了烟火方回去才是。今日就随我看她们姐妹们扎的彩灯。”
  刘姥姥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正要随老寿星去见识见识。上回进这园子,竟像到了玉皇爷的御花园子一般。嗳哟哟,我回去说了,乡里人竟不相信!说:必是个神仙境界吧,你老年岁大了,想必在梦里呢!我送了他们那些饺儿、糕儿,还半信半疑地说:果然是仙宫里制出来的,人世间哪里找这么巧的糕儿去?如今咱们乡里人一提起荣国府,还说是神仙住的地方!凡人哪里能进得去。”说得贾母等都笑子。贾母道:“你如今来了,再礁仔细,看这园子哪里是什么神仙住的地方呢!”刘姥姥笑道:“别说是乡里人。才我来了,道是冬天,园子里自然像我们乡里一样一片敞亮雪白。谁知一走进来,叫人眼也花了,耳也聋了,嗳哟哟,到处都是彩灯。到处锣鼓、鞭炮之声不断。我吓子一大跳,这不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么?就说这些彩灯,要不是天上的灯,能有这精致的模样儿?连我这野老婆子,还看作是王母居住的地方‘就难怪咱们乡里的人没见识了。”说得贾母等又笑起来。凤姐道:“老祖宗如今领着孙儿、孙女们一乐,不就成天上的王母了?再说咱们园子里多少姑娘,正是天上的仙女儿呢!”贾母道:“胡说,那天上的神仙也是随便乱比的?没的折了你的寿才罪过呢2再说这园子,如今人都来了还不觉怎么样。上回我来了,倒觉少了好些人似的。想必二丫头去了,宝丫头也搬了出去。好在咱们园子里丫头、老婆子们还多着几个,倒也热热闹闹的。过了元宵节,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怕还冷清些呢,哪里就能比天上的仙宫了?”
  探春此时已来了,听了贾母这一番话,心想:咱们府里明摆着一年不如一年,眼见快塌下来,偏近些日子,倒一件接一件的喜庆事,这莫不就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么?如今连老太太也看出些冷清的迹象。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别的话儿都没听进去了。
  这里,袭人、麝月等忙着端茶送水。宝玉亲自奉了一杯“老君眉”与贾母。贾母道:“别再倒了,咱们且到别处走走去,且看她们姐妹们弄了什么好灯。”
  众人方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贾母出了怡红院。过了沁芳亭,只见一队大头狮灯一路舞来。贾母诧异道:“怎么小子们也进来了,那手拿拂尘逗狮子的小子是谁?”众人都笑起来了。鸳鸯连忙拿过眼镜子来递给贾母,道:“老太太瞧仔细,没的认错人了,”贾母细看那短袄红鞋,头上扎着两个丫髻的小童,原来不是小子,竟是史湘云的丫头翠缕。贾母笑骂道:“原来是你这个小蹄子扮的,装做小子模样更好看了。你们姑娘呢?哪儿玩去了?”众人道:“那不过来了么?”
  只见迎面一队龙灯穿云度月地舞了来。那束銮带,穿摺袖,脚上穿着虎头盘云五彩小袜靴,头上梳着二龙抢宝串珠髻,正舞着宝珠,走在龙灯前面打头的,便是湘云和宝琴。
  贾母仍来看得真切,笑骂道:“小蹄子们,快告诉云姑娘。莫叫混到小幺儿们里头去。”又回头骂凤姐儿道:“你如今也糊涂了,怎么巴巴地叫舞龙灯的小幺儿们也进园子来?叫姑娘们见着了什么意思?”众人又笑说道:“哪里是小幺儿们,是云姑娘、琴姑娘领着侍书、翠墨、素云、雪雁,春纤等玩呢,”贾母方悟了过来,笑道;“偏是云丫头淘气,从小儿爱装成个小子模样,竟是改不过来,连琴姑娘也带坏了。”
  宝玉见湘云等领着龙灯一道玩,也跑了过去。贾母忙道:“宝玉,快过来!”宝玉道;“我也舞一会子玩玩。”因接过龙头同湘云、宝琴、侍书、翠墨等舞了起来。贾母道:“仔细,别闪了腰。”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今日算见世面了,姑娘们也舞起龙灯来。”贾母笑道;“刘亲家,别见笑,咱们家的孩子都惯坏了的,见人家舞龙灯,也装着小手模样舞起来。”刘姥姥笑道:“我爱还爱不过来,喜还喜不过来呢。宝二爷和云姑娘、琴姑娘元宵节玩一会子龙灯,逗老寿星也乐一乐,正是他们的孝顺处呢。”
  凤姐见贾母十分喜欢,也过去抢过宝玉手里的龙头,宝玉只好去舞龙尾。鸳鸯、琥珀等也去打锣鼓助威。众人听说凤姐舞龙灯,都围了一层又一层观看,一个个拍手呐喊,笑语声喧。锣鼓声打得震天响。
  贾母笑得嚷道:“凤哥儿,还不快快过来,仔细闪了腰,折了腿儿。”凤姐舞了一阵,已感不支,听贾母呼唤,忙放—下了,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平儿等忙递过湿帕子去。凤姐边擦汗边嚷着说道:“我从小儿也最淘气不过的,也舞过龙灯来着,还放炮呢。老祖宗,别担心,明日我亲自放烟火给你看。”薛姨妈道:“她原说的是真话,不然,怎么叫凤哥儿呢。”刘姥姥道,“我见过姑奶奶小时候装小子的模样儿,嗳哟哟,竟像天上的哪吒太子。”贾母笑道:“如今咱们家的姑娘也学起来,可见是凤丫头带坏的了。”凤姐笑道:“学小子怕什么,又没去干那偷盗抢劫的事,保不定哪一天还真的成了英豪呢。”刘姥姥道:“敢情姑奶奶从小儿学小于,才这么能干起来。就是那包打天下的男人,也不及的。”
  大家说笑着,四处走动。只见黛玉屋里嫦娥奔月的彩灯也舞过来了。那嫦娥舒展着宽大彩袖,轻盈地起舞。惜春屋里是观士音大士,平把玉瓶,挥洒甘露。李纹、李绮是鸢子灯、孔雀开屏灯。邢岫烟扎的是麻姑献寿。李纨屋里是三娘教子。薛姨妈叫人送了“鹊桥仙”来。贾母高兴,叫在藕香榭摆下晚饭,等看上了灯再离去。凤姐、李纨、尤氏等忙带人摆设去了。
  黄昏时分,贾母一大群人方过藕香榭来。凤姐忙扶贾母在铺着大狼皮褥子的榻上坐了,道:“老祖宗,这里坐着又敞亮,又暖和,好看池子里的灯儿。”
  贾母等围炉取暖,见外面池塘结着的冰未化,正指着冰上设下的灯儿议论着,谈笑着,忽见池子对面飞出来一对玉人儿,一个大红,一个翠绿。二人相互攀着,如夸父逐日,列子驭风,风驰电掣般,滑行在雪白敞亮的冰雪上。远远望去,真是艳丽至极,鲜明至极。
  贾母开初吃了一惊,以后惊喜得赞叹着道:“嗳哟哟,真真的好一幅《美人雪景滑冰图》!是哪房的丫头出来雪地里玩耍不成?倒是怪有趣儿的。”凤姐笑道:“老祖宗,可要看仔细些,竟是哪房的丫头呢?”贾母尚未答话,只见冰上一红一绿的入儿,迅如飞电般奔驰过来。贾母这才认出——原来仍是湘云和宝琴。二人飞奔了来,各合一只手,向贾母拜年请安。贾母高声嚷道:“还不快快上来!别再往那边滑了,紫菱洲那边坚冰已经凿开,那里布置下灯呢!”
  宝玉早喜欢得磨拳擦掌,恨不得立马跑了去,忙吩咐秋纹等:“还不快回去拿我的冰鞋儿。”宝钗笑道:“急什么!这会子便拿来时也没法儿滑了,你没见太阳已快落山了么?”黛玉道:“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如三人一处滑雪,这画儿越发地有风韵了。”宝玉不知黛玉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心打趣。只奸看看天色,粲然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湘、琴都被喝了上来。史湘云在雪上摔了一跤,弄得满身瞒头的雪,发髻儿也弄乱了,脸也弄污了。黛玉拍手笑道:“云丫头这样子,倒成了个浪人儿了。”
  凤姐上前去攥住她道:“还不快跟我到四妹妹那里换衣服去。把个仙女儿弄成落荡鸡了!”边说边拉住湘云往惜春屋子走,惜春也跟了去。
  一会,湘、琴都更了妆出来,天已经快黑尽子。李纨已带人摆上晚饭,贾母将自己的菜拣了两样,命人送到刘姥姥席上,道:“吃吧,这羊羔胎子,老年人吃了身子骨暖和。”刘姥姥忙夹起一块送到嘴里,砸着嘴说道:“真是稀烂软和的,不用牙齿就到肚里去了。咱们乡里,谁还舍得吃这羊羔胎子?若生下来喂大,可管钱了。虽是天天看见羊子,这羊羔眙子可是第一遭儿吃它:”因将一盘羊胎立即吃尽。贾母等一时吃毕,嗽了口,在一旁喝茶,…—面同刘姥姥说话儿。众人也都各处玩耍。
  宝钗遂悄悄拉宝琴道:“琴儿,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宝琴便回过头去,对史湘云笑了—笑,伸了伸舌头,史湘云会意,忙过去攀着宝钗的肩,摇着说道:“好姐姐,你莫责怪琴妹妹了,都是我不好,见琴妹妹闷得怪慌的,便想出法儿扮小子,舞龙灯,滑会子冰,咱们都乐一乐,你瞧今儿玩龙灯,连凤姐姐都舞了,者太太也很喜欢,你还责怪她做什么?”宝钗笑道:“我说你两个再不能在一处的,若然在一起,就变法儿淘出计:多事故来。这龙灯自古以来,有女孩儿舞弄的么?这会子扮小子,舞龙灯,还去滑雪,将来只怕要扮小子,出去逛庙会了。”惹得黛玉在背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原来黛玉见她几个鬼鬼祟祟的,也悄悄儿地跟了去,听宝钗说扮小于,逛庙会的话,不由得笑出声来道:“姐姐也太道学气了些。琴妹妹和云丫头扮小子舞龙灯,怕什么?我体格儿竟是弱些,不然,也同她们一道玩去。”宝钗叹息着说道:“虽如此说,到底不是女孩儿的行径。你们一个个如此纵她,怪道琴儿越发地难治了。”宝琴笑道:“其实都是姐姐的不是,好好儿的搬出园子,弄得人怪闷的,我就喜欢同史姐姐一道玩。”
  宝钗边笑边推她道:“我这姐姐竟是不用当了,还认史姐姐做姐姐吧!”又回过头对黛玉道:“她背地里也夸奖你了不得,如今就只嫌着我一个,气我!”黛玉道:“琴妹妹不过活泼一些,你少拘紧她,也罢了。”宝钗笑道:“她从小儿没个爹娘,便酿坏了。如今,你们再一纵她,越发地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儿来。”黛玉道,“什么笑话儿呢!姐姐方才不是说了,也不过偷偷出去逛两回庙会,难道还作花木兰、梁红玉,疆场杀敌去不成?”说得众人又都笑了。
  宝玉此时也过来了,一听,忙问:“谁要做梁红玉、花木兰?”湘云道:“你猜猜是谁呢?’’宝玉偏着头,想了一想,指着黛玉和宝钗道:“断乎不是你和她。”又指了指湘云和宝琴,说:“如今只剩下你两个,一个自然做梁红玉,一个必定是花木兰了。”说得众人都大笑不已。湘、琴二人便不依池,说;“都是宝哥哥胡乱编派,回头看我们罚不罚你。”
  这里,尤氏见贾母等已在一旁喝茶、看灯,便推刘姥姥道:“年节下,乡里人也放灯的。姥姥何不把乡里放灯的事,说给老太太听听。想必比咱们这里更热闹呢。”刘姥姥道:“若说热闹原本也热闹的。乡里人风里来,雨里去,忙了一年。年节下,农闲没事儿,大伙儿也团在一起乐几天。过了破五,也敲锣打鼓闹花灯。小孩儿们用纸糊了斗大一个兔灯,肚子里插上一支蜡烛,满场院里拉着跑。跑早船的用红头绳扎了辫儿,借了一件小红绫袄儿穿了,坐在纸扎的旱船里来回跑动。外边一个人戴着鱼帽子,舞着金钱棍儿,像是划船一般,边划着边唱梆莲柳、莲花落。后面光腚子孩子跟了一大堆。还有好些乡里人,扯来几把麦草秆儿,扎成龙头龙身,用几丈粗麻布,蒙上了,用颜色染了龙头龙尾,画出龙身,便算是龙灯了。哪里能像这里,狮子、龙灯都用彩缎扎成,各色彩灯都是绫罗做的。我可惜得了不得,若把这些绞罗缝了衣裤给乡里姐儿们穿,年节下也像个过年的模样儿,不至于寒酸得了不得,还穿补丁的小袄儿了。”巧姐儿道:“姥姥说说,年节下,怪冷的天,乡里的姐姐们放着大毛衣服不穿,反倒穿小袄儿不成?”问得众人都笑了。刘姥姥也笑着说道:“姐儿生在侯门深院,穿不完的大毛衣服,吃不完的海味山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以为乡里人也和这里一样的吃穿了。殊不知乡里的姐儿们饭还吃不饱,有小袄儿穿算不错了,哪能个个都像姐儿这般有福气。若姐儿将来有一天到咱们那里,看看便知道的。”板儿插嘴道:“咱们那里有山、有水,可以摸鸟蛋,捉山鸡;也有鹅,有鸭,有鸡,比这里稻香村还好呢!你若来,我教你捉鱼儿。”说得巧姐儿高兴地笑了。
  刘姥姥正要骂板儿,贾母
  却说道:“他原说得不错的。乡里有乡里的风光,这可是咱们这里比不上的。”刘姥姥道:“那算什么风光,一出城。到处都能见到,哪里能像这园子,一进来处处都是好的,叫人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实话,别说是姥姥,就是咱们初进园子也绕不出去的。”
  大家正说话儿,只见水榭池边各处的彩灯都通明了,亮得如银光雪浪一般。结了冰的水面上有八个神仙,在冰床上各踏一朵莲花走来。那莲花瓣儿上,都亮着各色彩灯,照着八个神仙的模样儿。
  贾母戴上眼镜子,指着那个女神仙道:“那是荷仙姑吧?是谁扎的彩灯儿?”探春答道:“是我叫丫头们扎的八仙过海。”贾母点头儿说道:“我说呢,还是三丫头扎的灯儿好,晚上放到水里,更别致了。”刘姥姥笑着也用手指着说道:“我说,这是王母的仙宫吧?看,八仙都来拜年了。那个穿道袍背青锋剑的是吕洞宾,那个倒骑毛驴的是张果老,那跛是挂葫芦的是铁拐李,那吹洞箫的是韩湘子。嗳哟哟,还有金龙在水上飞舞呢,他们郎是给老寿星拜年来的。”
  原来水边的冰早已凿开,冰上除八仙外,尚有凤姐弄来的金龙,口中既能吐水,还能盘旋舞动。还有龙女——柳毅传书的故事儿。
  宁府那边送来了“哪吒闹诲”,那哪吒正骑在一条金光闪闪的龙背上,用手抓住龙的双角,在水中游动;又还送来了“水淹金山寺”的故事儿——只见山腰上坐着法海和尚,后面站着许仙;水边上鱼兵虾将,乌龟、螃蟹、蚌蛤等灯,都在水面来回涌水。白娘子和青儿手持宝剑,正与天兵天将搏斗。真是烛影摇红,灯光曳彩,金波闪烁璀璨。
  因为夜晚风大,天气更加寒冷。凤姐便劝贾母回房安息,道,“明儿还看烟火呢!没的今日便冻出病来。”贾母笑道:“忙什么,偏今儿想多看看,际又来催。我便偏不依你,竟让你多站一会子呢,你更要从心里骂我了。”
  尤氏瞅着凤姐儿笑说道:“是谁吃过猴儿尿的,偏今儿喝了猪八戒的尿不成?怎么这会子也和咱们一样,成了没嘴的葫芦!”凤姐啐了尤氏一口,笑骂道:“别尽放你娘的屁!你妈才喝猪尿呢!想必你生下来就是猪尿喂大的,所以总没能在公婆面前讨个好儿。依我说,你现称五百银子给我,拜我为师,我收你这个徒弟,明儿好好儿地传授给你,教你也多多儿地喝猴儿尿!”众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贾母一面叫拿西洋手帕拭眼泪,一面叫鸳鸯用手揉揉胸口,没的叫人笑断了肠子。
  鸳鸯边替贾母搓揉?边也笑着说道:“今儿我倒要替二奶奶抱屈了。谁说二奶奶喝的是猪尿!她还喝的猴儿尿的。试想想: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夜静更深,还坐在这么个水榭池上,风又一吹,老太太回去,不用说,要闹病了。老太太万一闹病,咱们白天黑夜地伏侍,哪里能得一点空儿?我因为想偷闲,早想劝老太太回去了,偏老太太又在兴头上。如今二奶奶多喝了些猴儿尿,倒抢先说了。老太太一回去,自然病也没了,也得乐了,我也乐得清闲没事儿。二奶奶却反受人家奚落,我可不要打抱不平了么?”说得众人又都大笑不止。
  凤姐嘟着嘴儿说道:“鸳鸯丫头想偷闲,倒拉扯上我。原来鸳鸯姐姐也喝了猴儿尿的。”遂向鸳鸯作一揖,说道:“好鸳鸯姐姐,亲鸳鸯姐姐!好歹劝老祖宗回去吧!都是我和珍大嫂于的不是,不该弄了那条金龙和“水淹金山寺”来,害得老祖宗不想走了。如今我的猴儿尿都让你喝,明儿咱们老祖宗没病没疼,既康且直,你也偷闲,我也偷闲,咱们陪老祖宗乐到一百二十岁。如今天气越发冷了,鸳鸯姐姐再多喝些猴儿尿,快快儿地扶老祖宗上轿去吧!咱们也该散了。明儿元宵佳节,咱们还陪老祖宗看烟火呢尸说得众人都笑着站了起来。
  贾母早巳笑成一团,也站起来说道:“这猴儿,果然喝了尿的,好一张利嘴!连咱们鸳鸯如今也学坏了,在我跟前说什么偷闲。”众人都道:“是老太太过分宠她,才敢这么说来。其实她心里,何尝真的想偷闲呢!”刘姥姥道:“我就喜欢你们府里,这么大的气派,娘儿主仆这么随和开心,又不是真的不懂礼数。要这么着,才真真的有乐趣,老寿星真是洪福齐天呢尸说得贾母哈哈大笑。
  这里琥珀、珍珠早提过羊角风灯来,凤姐、鸳鸯、尤氏等忙扶贾母上轿。众人簇拥着贾母的轿子,一径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