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窑五彩盅



  话说前番宝玉落难受诬,原是从那件成窑盅引发的。这件珍物被忠顺王府买去了,十分诧异惊奇,便向冷子兴追问此物的来历。也是合该有事——比如若是一般生人来卖的,或者贩子收购的,又往哪儿去寻那原先的物主?偏王狗儿进城求卖时,姥姥就已教给他去找周瑞家的女婿冷家铺子了;冷子兴听王狗儿是周瑞家的旧交,自然叙谈起来,就听说了:这件盅子是荣府的哥儿宝二爷亲手赏他姥姥的——姥姥还认得它是园里一座尼庵里的出家姑娘侍奉老太太品茶时用的,姥姥竟也从这稀罕物里喝了多半盅呢。只因这么一来,冷子兴一五一十地说与了那王府。谁知这却引出一场大祸。
  成窑盅案发后,官府听说是一个尼姑弃而送人的,实难置信,以为是欺诳之词,更起了疑心,务要盘查妙玉。官儿说,你一个尼僧,既云出家,何来如此古玩宝物,而且弃如粪土?必是假托出家之人,内中另有缘故。况且,此人是贾府园内一个小庵,不过为了供佛,做个外表形式,与真正世外空门也难并论,应属贾氏门中之人一例审治。又先从贾家上下诸人访询,都说此人奇僻,谁也不睬。
  狂傲放诞异常,真是大家常说她的“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难以名状。偏那李纨素昔不喜妙玉之为人,官府访查,自然以照料园子的少主妇李纨之言为准,李纨却也一句代妙玉说项的话也没有。
  官儿听了,便说这岂不是一个“妖人”!更要寻她的根底,不容以佛门做为屏障借口。搜查栊翠庵,果然又抄出许多珍玩宝器,世上少见。再查经卷,竟有佛门以外的诗词、老庄、戏本,许多“杂书”。书中还夹有诗稿。更奇的是还有荣国府下帖子请她入府的文书,又有一张红帖竟是府中公子的拜帖,上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字样!官儿们见了,断定这是个大有隐情的奇案,遂又行文到江南苏州,追查蟠香寺女尼妙玉的真实身份。
  文到苏州后,若遇个做官的仁人,对这等事只报一个年幼出家、本师亡故、原生俗家已无亲族……等情,也就搪塞过去了;偏那该管之员要借此讨好,尽心访查,果然查得此尼原姓某氏,其父居官获罪,因将此女舍在寺庙,名为出家,实为避难,将一些细软珍奇可携之物件,也藏在了此女之处。
  此报回达到京,正与邢岫烟所说,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的,对词吻合。那官自不问权势不容一段大事,只判定她是罪家之女逃匿隐藏的犯人家口,依律当勒令还俗,籍没入官为奴。
  却说真是前人常道的,“无巧不成书”,原来那不容她家的权势,正是忠顺王府那一面的手下之人,因素知她家世代珍藏书史文玩,品格超常,讨索未遂其贪欲,遂诬陷其父亏欠官帑,逮问入狱以致含冤瘐死。
  当下忠顺王府闻得早先胆敢抗争不肯以珍藏献媚的那一家旧案竟然重发了,不但抄出许多件珍奇古玩,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美女,也被查得实迹,性情放诞诡僻,行为放荡不端,专与贾府内哥儿诗词文字来往……,依法当入官为奴……等情,那王爷十分得意,便令人与该管司员打了通关,硬将妙玉分派于忠顺王府当差执役。
  那妙玉被押到王府,王爷已闻知此尼才貌非凡,一见之下,果然惊讶异常,说我这府里人也不少,怎么竟没有一个比上她的?那王爷原是声色之辈,便要收在身边,做一房小妾,特意布置了十分精致的洞房金屋,即夕成“礼”。
  谁知妙玉来时,早知必有相逼之事,暗藏了一把利剪在身。那王爷酒罢人散,入房来看时,只见妙玉跏趺坐在地上,含目凝神,庄严端丽,真像一尊菩萨,面无女子妇人畏惧之色。便轻轻挨近身旁——冷不防,妙玉袖出一把利剪,指向那王爷,说道:“今夜是你死,还是我死?随你自择,这把剪子就是给你定局的人!”
  这意外的来势,把那王爷惊呆了,震住了,一动也不敢再动。惊魂定后,便喊:“人来呀!”
  一群值夜的婆子丫环跑来了。王爷命令,夺剪子,捆起来!
  可是来的这群女人谁也没有上前动手的胆量。妙玉见人多,知道终究敌不过,要为人所制,猛然一回手,将头发迅速打开,举剪便铰。一霎时,青丝万缕,纷纷落地——再看妙玉时,头上半长半短,披披散散,已经不成形状。众人又是惊,又是怕,又是奇,又是慌……都不知所措。
  王爷此时的美梦早已吓破,又急又气,只得传来两名健壮小厮,生将妙玉的剪子夺下来,捆起手来。王爷吩咐:放到马棚里去!明日交圊厕上头儿,叫她去打扫茅房——看她那“洁”怎么样洁到底!
  王爷气恼极了,说这女人真不识抬举,既如此,将她配与府里一个出名的又妙玉每日受尽凌辱。幸亏那府中也有好心之人,也有信佛的善男女,都不忍目见这等丧心昧理的事,偷偷解救她,保全她。妙玉本想以死相拚,但又知无济于事,自己力弱,杀不死仇人,必反遭戕,转使仇者快意。因此暂且忍耐,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