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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馀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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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芹建造的,名叫“红楼”,实是一座“建章宫”,它千门万户,弘丽轮奂,不可言状。往大处看,气象万千,无人企及。往细处看,又事事精心,件件奇趣。真是观之不尽,备述实难。如今姑举一例,作微观的赏心悦目。
比如,刚说到《芙蓉女儿诔》。宝玉作诔祭雯,以何物为奠品致其礼敬?
惟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芳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你看,这四样“微”物,确实是“微不足道”之至了吧?泉之与茗,更似信笔拈来,“本地风光”罢了,何以如此轻率?如有斯疑,试思真解:一,群芳之蕊——即第五回“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群芳髓(碎)”的呼应。
二,冰鲛之縠——自古以喻拭泪之帕。《丽情集》载锦城官妓灼灼,“以鲛绡多裹红泪”,以寄相思。又《古今小说·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囊里真香心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第三十四回黛土题帕,即用此典。
三,沁芳之泉——“花落水流红”,我已在第六章《巨大的象征》中详加阐释。
四,枫露之茗——此名见于第八回,甲戌本有侧批云:“与千红一窟遥映。”此又何解?盖枫叶鲜红,露珠如泪,正寓“红泪”“血泪”也(另有一批也点出此义)。
你看见了?心作何想?可曾想到雪芹于此“微物”中竟然蕴涵昔如此的一腔血泪?他又在“瞒蔽读者”(脂砚语),他又是以最悲痛的心情来写他的“供人耳目”的“小说”,诚所谓“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嫡真不假。
在这回的正文中,雪芹自己也作了“说明”:说是作诔要“一字一咽(ye4哽咽),一句一啼”的。但到了粗心人眼中,只怕这些都“看没”了。
所以,要讲《红楼》艺术,实非易易。
书到七十八回,异样情景,作诔在最末幅,前幅写的是宝玉连遭悲戚恨愤之事故(诸女儿相继亡散),到一处一处空空落落,大作往日园中景象,茫茫然,踽踽然,正在十二分难遣,却人来唤他:老爷命他去作诗!(仿佛《西楼会》于叔夜被命去“赴社”)。作的何题?怪,林四娘!
在这儿,忽然夹上了一个青州的姽婳将军,此为何意呢?这早成为《红楼》一案,释者多端了。如今我觉得须作出新解了。否则的话,谈《红楼》艺术也会大有谈不下去之忧了呢。
关于林四娘的史迹,我曾搜辑过数家之说(略参拙著《红楼梦新证》1985年版)。而直到最近,得到了何龄修先生的指点,这才见到康熙六年(1867)林云铭(西仲)为她作的传记,这才知道:她的父亲做江宁府的库官,因亏空了官帑而入狱;四娘与其表兄某,悉力营救(即是必须筹资缴齐,方能脱罪),她们二人为此而同起居者数月之久,而不及于“私”(即不涉男女关系)!
这是流行史料所未曾能详的(有的甚至反而污蔑四娘“淫乱”)。这是位“贞烈”(二字见于《诔》文)的奇女子,女英雄!雪芹深知其事〔1〕,合了他小说人物的“资格”——而且恰恰又暗关着雪芹之父曹?#092;因(上辈)亏空官帑而入狱,深触其隐痛。并且,晴雯又正是与宝玉长期居处而没有“私情”的令人起敬的奇女子!综合起这许多别人难解的情由,他才特意在此回书中与祭雯平列并提,构成了一幅奇光异彩的椽笔名篇。
林云铭著有《庄子因》,即黛玉诗讽宝玉续《庄》曾云“作践南华《庄子因》”的由来(程、高本妄篡为“庄子文”)。这种种迹象,揭示了雪芹读书的范围之一斑,并使我们从中窥见他是怎样精微巧妙地把他的学识蕴蓄熔铸为艺术的魅彩。
讲《红楼》艺术,是个极为精致、细密、微妙的文化寻求与精神契遇。像本书这样“寒俭”的小册子,要写几本、十几本也是写不完的。我这所见所述,太浅陋了。我力所未逮的,会有为我补过的来哲。我以五十天的光景,草成此编,用以引玉。《红楼》艺术的宝库,正向我们透射出与日月常新的光耀。这光耀定会永远吸引中华民族的一代又一代,由被吸引而研求,由研求而得培育涵养。因为,《红楼》艺术的可爱可宝,亦即中华文化的可爱可宝。《红楼》艺术是中华文化的结晶、离开文化大母体,我们将无法理会这种艺术都是怎么一回事情,又有何意界。
中华文化有儿个眼目:一是“才”,《周易·说卦》已经标出天、地、人为“三才”之道;天与地皆是有生命的,故皆具才性。三才配伍,互相一体,才推动着人类智能的不断发展进化。雪芹本人是人之道的才性的代表之一名,他最爱才惜才,故为天地生才之各种方面特为敏感和关切。他为写那些人才的遭遇与命运而滴泪研血,是思想与心境的事,而他如何以才人而传才人,就发生了《红楼》艺术的一大文化现象。这是异常重要、异常宝贵的民族精神的产物,无价之宝。忽视轻视了它,抛弃破坏了它,将为中华民族文化招致致命的灾难——如果民族后代连这种宝贵结晶也不懂了,则此民族的灵魂也就亡失了,民族将随之而归于亡失。试看,从数字的文化涵义与组合,直到诗画的文化境界神采,他都是运用到了极高的层次的,这就绝非仅仅讲一个“叙述学”的概念和方法所能胜任的巨大课题了。我愿热爱中华文化的人们,一齐来阐扬《红楼》艺术的深处蕴藏的奥秘与其焕发出来的夺目光彩,则此小书与有幸焉。
〔1〕林四娘的事迹,实为清初广泛流传的一段佳话,历久遂有歧异讹变,记载不同。但这是江宁的实事,几代久居江宁的曹家,人人习闻其事实,也未必即只据林云铭的文字记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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