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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山村何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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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这名称未免太泛,往大里说,它可以统指河北境内的太行山脉。清初最杰出的地理家顾祖禹说:"太行山亦曰西山,在顺天府西三十里;志云:太行首起河内,北至幽州;今由广平、顺德、真定、保定之西,回环至京都之北,引而东,直抵海岸,延袤二千余里:皆太行也。"这把总形势叙得最为简切。每逢风日晴淑,云雾不生,站在北京的高旷地点,往西一望,翠峦如幛;往北一望,远山连延迤■(上'里'下'辶'),直引向东,极目无际。稍稍分疏,则在京西者有小五台山,百花山,在京北者名军都山,从蓟县往东者名燕山,其余名称,不计其数。一般常说的西山,则多指范围最小的一部分,即永定河以东的这一带山峦。其中真正是"西"的,有三山:翠微山、平坡山、卢师山,就是普通所谓"西山八大处"的名胜攒聚之处;稍偏北的,也有三山:瓮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在乾隆时代,就是清漪园(颐和园是很晚的改称)、静明园、静宜园"三园"之地(注:清代人对这些地方的观感上的差别,可从龚自珍《说京师翠微山》一文中获得消息:"翠微山者,有籍于朝,有闻于朝,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隐者之所居也。山高可六七里,不绝高,不敢绝高以俯临京师也。……出阜城门三十五里,不敢远京师也。……与香山静宜园相络相互,不触不背,不以不列于三山为怼也。与西山亦离亦合,不欲为主峰,又耻附西山也。"是当时人对"三山""八刹""西山"的概念是有分际的。)。 曹雪芹在西山一带的村居,到底座落何处呢? 据他的朋友们的描写,他的村居情况是"于今环堵蓬蒿屯""碧水青山曲径斜,薜萝门巷足烟霞""庐结西郊别样幽";到春夏之际是"谢草池边晓露香",而到严冬之日则是"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可见他的这所小小村屋,门临野水、径掩蓬蒿,是个十分幽僻甚至荒凉的所在。 我们上文曾就旗籍身份不合的困难点而讨论过传说中曹雪芹居住健锐营内的问题;现在就地方情况气氛而看,也是很难牵合的。健锐营当时是个崭新而热闹的大营盘地带,原不在话下;即就"三园"一带而言,这也都是皇帝的行宫御园禁地,他不时还要来阅武巡游(注:参看《雪桥诗话·三集》卷六:"香山距圆明园十馀里,乾隆乙丑(十年,1745)就行宫修葺为园,曰静宜,率憩含晖堂披阅章奏、引见庶官。坤一静宜园晓直句云:'尧台舜馆蔼朝阳,邃谷修林拥大行。'西山为太行东干,香山其奇挺处也。乾隆中香山阅兵,岁无定数,嘉庆中岁幸香山二次,一春避柳絮,一重阳登高。香山寺建于金大定间,……园内外幢刹交望,铃铎梵呗之声相闻,近者卧佛、法海、宏教,远者华严、慈恩……(按皆佛寺名)。")。在规定上,平时香山静宜园宫门就归健锐营兵守卫;皇帝来时,才改由他的亲卫把守,而健锐营兵退守碧云寺"孔道",这孔道就是现时当地人还能指为"御道"的通路。当时一出西直门往西北走,一路绿柳红桃、苍松翠柏,无数琳宫梵宇、丹碧辉煌,号称"三百寺",掩映林峦之间,景致固是极胜,却正不是什么幽僻荒凉之地,--更不是二百年后我们所能看到的这种屡经旧社会和帝国主义入侵联军破坏荒废以后的情景。所以传说中以曹雪芹为住于前临"御道"不远的(先是)正白旗和(后迁)镶黄旗营房地方,是令人感到很难和诗中的那种寂寞山村相应的。 再有,当然也可以认为曹雪芹可能居住上述另一组"三山""八刹"的那处西山地带,这里性质和"三园"确有不同,较为幽僻,也非禁地。但是实际也有不易解释的疑难之点。敦敏、敦诚二人的集子里现存有不少游西山的诗文,其中不但绝无把游山和雪芹联系在一起的痕迹(例如或便道访他,或约他同游,或他死后重游故地而悼念他),而且敦敏在乾隆二十六年四月作诗有"平生不识西山路,望眼欣逢一霁颜"的句子,敦诚则在乾隆二十八年秋天说"西山三十里,朝发午至,而二十年中,始三蜡其屐:是知软红面目,久为山灵笑客,则虽数日之眺游、数客之畅咏,岂易言哉!"可见他们曾屡次来访雪芹于其村居的那地方,也绝不是这一带(注:传说又有指雪芹故居遗址为在杏石口(旧作杏子口)的。参看周维群《曹雪芹的故居和坟地在哪里?》(《北京晚报》1962年4月18-21日)。这杏子口正是由京城到西山八大处的入口。如果雪芹当日住在这里,则敦氏兄弟游山时岂能不路过雪芹处?)。 传说特别提到,曹雪芹当日的故居左近,曾有成片的竹林子。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线索。曹雪芹对竹子有特殊的感情,也许和这互有关系?但是北京地区,会有大片竹林的胜境吗?北方绝不是生长竹子的地方,偶有几竿,也很难谈得上成林的。我们能不能够在京西一带寻到这样一个类似的胜境呢?如果能寻着,那就有些意思了。 据我所知,北京香山一带,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明末人刘侗、于奕正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水尽头》条说: 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注:同书同卷前一条《卧佛寺》云:"游(寺)者匣(娑罗)树则返矣,不知泉也。右转而西,泉呦呦来石渠……泉注于池,……池后一片石,……石上观音阁,如屋复台层,阁后复壁,斧刃侧削,高十仞,广百堵;循壁西去三四里,皆泉也皆石也。"此处是接叙语气。)。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y6n,北京地区)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按竹根横行,为鞭,鞭末端又派生小竹,名为孙竹)。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者、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石隙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 看他写这一地方的风景,竹林和泉溪乃是两大特色。接着写春花之盛、秋叶(柿叶)之美,明朝诗人的题咏,如黄耳鼎:"鳞鳞柿辉光,实叶丹相属;……每泉分一枝,为竹万竿绿。"如张学曾:"柿林影靺鞨,竹圃声琅玕。"如李元弘:"得水竹光争日好,矜秋柿粉饱霜红"。皆可作为真实写照。而再往西走,愈登愈高,到达泉之源处,土人名为"水尽(jǐn)头儿",那里"鸟树声壮,泉■■不可骤闻,坐久始别(才能够分辨得出),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可见这处胜境,是多么迷人了。这便是樱桃沟、退谷地方(注:按"樱桃沟"乃后来俗称;碧云寺以西又另有樱桃沟地名,与此易混。)。王渔洋在康熙十一年(1672)游退谷,有"溪南万竿竹,岁久渐蒙密"的诗句(注:《渔洋续诗》卷二《晚入退谷却寄北海先生》诗。),可证到康熙初年此处竹林依然很好。而敦诚在雪芹死后所作《臞仙(宗室永忠)以雪中往寿安寺(卧佛寺)访莲上人、用东坡腊日游孤山韵见寄、即次韵奉酬》诗,其中有"退翁亭上风竹合,卧佛庵前石磴纡"的话,上句正就是写这卧佛寺以西的"退谷"(明末孙承泽的山墅)、"烟霞窟"的景物,则不但证实乾隆年间竹林犹在,而且说明敦诚对这地方也很熟悉。 可注意的是,这地方距香山、碧云寺不过往北五里地的光景,而和传说中的香山稍东的健锐营正白旗、厢黄旗之地,相去最近,往后一转即是幽径可通。它位于营房的"背面",入山较深,明朝人说是"山转凹"处,道光时人说它是"荒寂殊甚"(注:同上书。按此地自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修路以前,极为难行,人不易到。丁未年,有如意馆人员并太监等,捐资修路,以便行走,而前此之幽深险奥、自然之趣,已然略减(旧有小石碑记其事状)。民国间周肇祥营私人园墅于此,又加改造,其势再变。最近又大加开辟修治,奇石杂树,荡然以平,纯似宽豁之现代"马路"矣。园林佳致,多遭此厄,早非原来面貌。),乾隆时也不曾是多么"繁华",和山前一带大异其趣,是幽僻所在。孙承泽描写这地方说:"京西之山,为太行第八陉,自西南蜿蜒而来,近京列为香山诸峰,乃层层东北转,至水源头一涧,最深,退谷在焉;后有高岭障之,而卧佛、黑门诸刹环蔽其前,冈阜回合,竹树深蔚,幽人之宫也!"(注:《天府广记》卷三十五"岩麓"附"退谷"。)一般人游到卧佛寺的,也多不知其旁侧有此深秀幽僻的好去处。雪芹很可能是爱上了这块西山最胜之境、幽人之宫的地方。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题咏,那么如"一泉分碧绕精蓝,云壑逶迤振策探;崖转细流生乱石,风回清响下苍岚。"如"薜萝深处一泓流,碎石疏花曲蹬幽。"如"山将枯去晚烟肥,茅屋人家红叶飞。"如"黄叶栖树间,鸟鸣时一坠。"也都和敦家弟兄等人所写的薜萝门巷、曲径幽斜,黄叶村居的情景相似。 因此,我很疑心曹雪芹的游踪可能和这里十分密切,他友人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保存的一首雪芹散步西郊憩废寺的诗题,在樱桃沟深处,磵谷的夹山逐步升高的地方,正有一处有名的废寺,即广泉寺,明清人多有题咏,或称"广泉废寺",或直称"废寺"二字,也是一个吻合点(注:关于废寺指广泉寺的论证,徐恭时同志有专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于奕正题《广泉废寺》,韵脚是阴、音、心、林,李元弘同题之作则用森、音、心、林。而康熙间宋荦与乾隆间雪芹的诗,韵脚也正是"侵"韵。)。他的村居也许竟然离此非远--因而离山前营房也就不是多么迢遥,这或者就和"健锐营"的传说有关系。能够和泉溪篁竹、健锐营房两相结合的地点,除了这一带,别无第二处地方。考虑到能和所有线索都十分吻合的,这确是一个极值得研究考察的地点(注:退谷竹林之南,传说中雪芹所住过的"厢黄旗北营子"之北,有小村名"北沟",地点最合所想。 *我在樱桃沟,听管理人牛师傅讲到他听见一位游客(海军)说过,曹雪芹在此题过诗。又有一次,一位老人坐于石上和他的同游者讲"这是曹雪芹到过的地方"。)。 无论如何,曹雪芹到底是来到了西郊山村。这虽然不过是太行山的一点滴馀峰支阜,不过是靠北京城最近的这一小层"山坳"里,然而那里的气象、气氛已然无限幽胜,远望是重峦叠嶂,万木幽深;近瞩则山环水游,茂林深竹,杂花如绣,和三十里以东的那座"帝城""皇州"相较,简直是无法比拟的两个世界。曹雪芹一旦离开了"十丈软红",来到这种地方,真是耳目双清,心胸大畅,他那份儿高兴,就可以想见了!他把身世的坎坷,生活的困窘,一切尘俗鄙事,烦恼辛酸,暂时都丢到九霄云外,欢喜无限地居留在此,再也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在这里,他度过了他的末期的生活年代,忍受了更艰苦的生计的磨折,但也更集中精神地进行了他的文学创作的事业。 这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今日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虽然较苦,但那风晨月夕,阶柳庭花,却正有助于他的襟怀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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