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文星之殒



  去年一年,雪芹还只是兴致高低的问题。到今年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情形便有些变化;好像从一开春起,便"七事八事的"都不甚顺手。 前年去年,连着是两年雨涝;今年又反过来,春旱异常。虽然皇帝"祷雨",又"蠲诏无虚辰,常平百万石,度支千万缗"(注:敦诚《刈麦行》。),开设十厂,表示赈济,那不过是"贪墨臣"们中饱的好机会到了,小民何尝有多大好处到身?粮米如珠,百物腾贵,穷人更难活了。当时人记载情况是:"是时饥民去〔离开〕乡邑,十室已见八九扃;犁锄抛弃付渚泽,榱栋折辇来神京。"(注:蒋士铨《忠雅堂诗集》卷十,"癸未·上"诗,《蔡观亭观澜侍御以十年前不寐旧作属和时侍御督赈东坝因次其韵》。)雪芹为了这种日月,也益形烦恼。他的身体,也觉不如往年,精神颇见委顿。 因此,当春暖花开,每年要和朋好们赏花聚饮、图咏纪盛的,今年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这种兴致来。 三月初一,是敦诚的生辰;今年又恰值是敦诚的三十整寿(注:《爱新觉罗宗谱》:"敦成(诚):雍正十二年甲寅、三月初一日亥时……所生第二子。"雍正十二年到乾隆癸未(1734-1763),为正三十岁。按旧时的"岁",与今之"周岁"意义不同,皆按生下的当   年为一岁而起算。)。敦敏的意思,要给爱弟正式过个生日,才对得起这个"而立"的大节目儿。这要邀几位至交,到期热闹热闹。本家人不用说,外人中间,先就会想到雪芹。敦敏体谅雪芹的处境,他是应酬不起的;而雪芹虽穷,却也不肯失礼不情(旗人最是不肯使礼数有缺的):若明言请他来吃寿面,他一定又得为寿礼作难。于是敦敏就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先期数日,派人送给雪芹一纸便柬,上面只有一首小诗,别无他语。那诗是这样措词的: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平声)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注:《懋斋诗钞·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此诗前三首题下标明"癸未"二字。从全集诸诗年月次序详推,亦正是癸未诗,毫无可疑。且癸未全年诸诗题目正文所反映之各干支、时事、交游等线索,无不可证为癸未一年之事,无一例外或反证。可参看周汝昌《曹雪芹卒年辩》(《文汇报》1962年5月6日)。) 敦敏这里的苦心密意真是不同寻常。
  敦敏费的苦心自是不小,然而哪里瞒得过聪明绝顶的雪芹的心眼去?他一看就明白了。 去年闰了一个五月,今年的节气便都在月份上特别显早。去年祭灶日前夕就立了春,今年二月二十二已到清明;三月初八就是谷雨,二十四就立夏了;这和去年二月二十五才交春分、三月十二才到清明相比,简直差了二十天。"现时才当二月杪,去年这时花还没影子,而今年遍山桃杏,已将开遍了,花期真早(注:此点曾次亮先生提出,最确。见其《曹雪芹卒年问题的商讨》(《文学遗产》第五期)。),--但为什么特要我三月初一必到那里呢?哦,原来是敬亭(注:敬亭,敦诚之字。)的三十整寿啊!”
  若在往常,说什么雪芹也兴兴致致地践约而至了。今年,雪芹竟没有到场。因此当敦敏说"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时,就只有"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这七人就是他的叔叔额尔赫宜,弟弟宜孙,敦奇,朋友朱渊,汪苍霖,加上敦诚,和他自己(注:《懋斋诗钞》《饮集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贻谋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分韵得蓬字》。诗中"阿弟开家宴",正说明是敦诚寿辰。诗中又有"中和(二月初一日)连上巳(三月初三日),花柳烟溟濛"句,以见时近上巳节,亦正与"上巳前三日"相衔接。)。 雪芹之所以竟不能来,贫病忧煎,一切原因,敦敏、敦诚两人也就洞若观火了。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真有这种现象吧,不顺心的时候,竟然真是一事不了一事生。 从今年春末夏初起,北京城厢郊区,出了一桩百年未有的大事:痘疹成为惨祸。 原来,接种痘浆的办法,是嘉庆年代以来才开始的(注:丘熹《引痘略》自序,云嘉庆元年(1796)外医始得牛痘之法,十年(1805),由小吕宋舟载婴儿传其种至澳门。丘序在嘉庆二十二年。);在此以前,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了这一关,生命才算有几分把握,不但小孩,大人也如此。传说中"五台山出家"的顺治皇帝,实际就是出痘死的;满洲大将们往往不死于战场刀箭,却丧命在痘灾上,因此满洲人畏之尤甚。(例如蒙古王公,出过痘的才许入京"觐见",叫作"熟身"。否则不许,叫作"生身"。)出痘,本是年年有、家家有的事,但到本年,却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这一年,从三、四月起,直到十月止,北京内外,儿童死于痘祸的数以万为单位计,诗人蒋士铨特为作诗纪叹,说: 三四月交十月间,九门(注:九门指北京内城共有九个城门。)出儿万七千; 郊关痘殇莫计数,十家襁褓一二全!(注:"郊关",指城门外"关厢"近郊,诗见《忠雅堂诗集》卷十一,"癸未·下"诗,《痘殇叹》。) 敦诚也记下了"燕中痘疹流疫,小儿殓此者几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负者,奔走道左无虚日","初阿卓患痘,余往视之,途次见负稚子小棺者奔走如织,即恶之!"(注:分见《哭芸儿文》《哭妹侄侄女文》。并参看下条注。)可见这次痘灾情势之剧是骇人的。 雪芹的友人家,遭此痘灾的,单是敦家一门就是五口:"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注:侄女指敦敏女,而敦敏有《哭小女四首》,正癸未年九月作,若符契之合。)。司痘者何物?三试其毒手耶!"然后又死阿芸:"一门内如汝姑、汝叔、汝姊、汝兄,相继而殇,吾心且痛且恶,竟无计以避,汝亦终遭此荼毒耶!"敦诚因此是"即以目睫未干之泪,续之以哭……;私谓自兹以往,可净睫痕,不意索泪者相继于后……;泪有几何?宁涔涔无已耶!"张宜泉家兄弟两支中小孩也是四口剩一。 雪芹只有一个爱子,是前妻所遗,孩子又好,又怜他失母无依,所以特别珍惜,也是雪芹穷愁中唯一的一点挂心悦意的骨肉。在痘疹猖狂流毒的今年,家家小孩不保朝夕,遍地惶惶。雪芹为此,真是忧心如焚。--不要说进城以会亲友,简直百事俱废。 可是,哪里有雪芹幸逃的"命运"在?他最怕的事终于临头了:他的爱子染上了痘疹(注:敦诚挽诗第三句原注:"数月前,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此子即正在本年大痘灾中夭殇无疑。由吴恩裕先生见告,曾次亮先生先曾提出此点看法,唯来及具体论证。今得蒋士铨诗,已获确据,益无可疑。传说中提到雪芹子死于"白口糊(阴平)"。经与满族专家讨论,据云"白口糊"只系所患口疮类,稍大的幼几即不再有此病,且亦非足以致命之重症。传说中又将"白口糊"解释为白喉症。按抄本《效验诸方总记》云"喉问起白如腐症,其害甚速,乾隆四十年以前无此症。以后虽有亦少。近来患此颇多,小儿尤甚……"故亦不合。)。雪芹哪里又有力量给孩子"饵牛黄、真珠无算"(注:敦诚《哭芸儿文》中语。《儒林外史》第六回也写到治痘用犀角、牛黄、人牙。这是当时只能以大凉及镇惊的贵重药品来治痘的办法。)?只有眼看病儿日近垂危。其时约是秋天(注:雪芹子殇,敦诚诗自注谓系芹亡"前数月",则约在秋天。),竟然不救。 我们这里不禁也像敦诚一样,要呼问"司痘者何物?!"这位"凶煞",夺去了雪芹爱子的生命--也就夺去了雪芹的生命! 儿子殇后,雪芹悲痛万分,据传说,每天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伤心流泪;酒也喝得更凶了。虽经友人劝慰,也不能解。--这恐怕是传说者的一种想象,总之,忧能伤人,再加上各方面的煎迫烦劳,不久雪芹自己就也病倒了。 "举家食粥"的人,平时岁月已不易捱;病卧在床,营养皆无;医疗药物,更是分外之想。朋友中间或者尚能小助,但今年敦家丧祸连绵,泪眼不干,自顾兀自不暇,哪里还顾得及数十里外远在西山脚下的曹雪芹?可能连知道也不知道。雪芹的病,其病在心,外境重以拶逼,如何望好?他的病情由秋天起,日益严重下去。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实已入公历一七六四年,当二月一日),别人家正是香烟爆竹、语笑欢腾的时刻,雪芹在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离开了人世(注:《香艳杂志》第12期《红楼梦发微》载有《曹雪芹先生传》一文,所叙父祖名字、籍贯、旗籍诸事与史实矛盾难合,唯云"生平淡于荣利,不乐仕进","性任侠,为乡里雪不平事,几絓文网,交友多道义,通有无不吝,暮年虽窘乏,犹质典琴书以应故人之急","晚年嗜酒,终日沉酣于醉乡中,卒以是致殒(按我在《红楼梦新证》旧版436页曾推测:"据敦诚挽诗'鹿车荷锤葬刘伶'之句,则雪芹之逝,可能为除夕纵酒狂饮而猝亡。"与此偶合)。无子。著作甚富,散佚殆尽云。"颇符事实,可参考(此蒙张玄浩先生录以见示)。)! 我们用什么话才能表达我们介绍到这里--一位最伟大的文学家的奋斗一生、在这个节日贫病而死--的崇敬悲悼的心情呢?真是感到词意俱尽。试以小诗一篇来结束这段叙述吧: 哀乐中年舐犊情,卢医宁复卜商明(注:卜商,字子夏,孔子弟子:"其子死,哭之失明",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此比喻雪芹丧子致疾事。又敦诚挽诗有"一病无医竟负君"句,此反其意,谓有医亦不能起雪芹之病--雪芹之死,非只此一因也。)? 文星陨处西山动,--灯火人间守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