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探春兴利除宿弊(4)



  不过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即“虎兕(兔)相逢大梦归”这句话里隐藏着贾府败落与宫廷有关的原因。
  我对《红楼梦》的版本毫无研究,所以不知究竟“虎兕”对还是“虎兔”对。我也同意此话暗示贾府败落是因为元春一死贾府就失去靠山,“树倒猢狲散”。这里确实与康熙去世后曹家不久就败落有关,这是曹寅生前最担心的,所以多次提到“树倒猢狲散”。不过我不大赞成把小说佚稿中的元春之死想得太复杂,以为影射这个,影射那个。重要的不是死在宫中或外地,而是是否正常死亡。我认为元春就是死在宫中,属于正常死亡,如病死之类。清史中关于后妃、皇子因病早夭的记载比比皆是。若是非正常死亡,那么贾府遭到的打击将不仅仅是抄家了。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有一个灯谜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贾政说谜底是炮竹。脂批在“成灰”句后说:“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脂砚斋是深知曹雪芹及其家事者,从这条批语我们可以知道,元春决不会直到30多岁当时已属半老时才得宠,而是二十左右;但得宠没几年就夭折,是寿终正寝,而不是死于非命。所以才说“奈寿不长”。从判词和《红楼梦曲》中我们可以看出,元春有一个从“眼睁睁”即还活着到死亡“已入黄泉”的过程,阴阳间隔,所以才说“望家乡,路远山高”,并非死在外地。曹雪芹在撰写《红楼梦》时确实使用了一些他家的素材,其中有些内容和人物有比较明显的原型。但是《红楼梦》是小说,不是传记。所以总的说来,我不赞成过多地猜测。推论的结论至多只能再用一次进行新的推理,但不能将结果建立在没完没了的推理和推测上,那样不符合学术研究规范。当然,作为自娱娱人,多作些推测也无妨。
  元春是曹雪芹按照理想后妃的形象来塑造的。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仅十七至十八回正式出场一次,加上二十二回自宫中传出灯谜,二十三回提到她在宫中将那天游幸大观园时的题咏编次和降谕让宝、黛、钗等进园居住,二十八回赏赐的端午节礼等各几行,也不过三四次而已,但是给读者留下了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她对弟、妹的慈爱,对祖母、父母的孝顺,都令人感动。最重要的是,小说多次写到她对这次接待奢华的不安:“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慢慢叹息奢华过费”;在游园时又关照“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临别前又殷殷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曹雪芹如此突出元春对“奢华”的不安,除了她本人的修养比较崇尚节俭外,也表现出她确实明“辨是非”的一面。她明白,仅靠自家的俸禄与其他收入是很难短时间修建这么大的园子并维持这么大的开支的,万一有其他问题,就麻烦了。自己得宠时还好办,而一旦有不测,那就难以收拾。所以才托梦爹娘及早抽身退步。
  富有才学是曹雪芹赋予元春形象的一个重要方面。元春将“有凤来仪”和“红香绿玉”分别改为“潇湘馆”和“怡红快绿”,又将后者改为“怡红院”,都更加高雅。她点评众姐妹之诗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十分正确。而说实际上是黛玉为宝玉捉刀的那首《杏帘在望》为宝玉所作几首之冠,更是眼力非凡。
  就艺术形象本身的思想意义来说,元春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对宫廷生活的否定,和对妃嫔制度扼杀人性的严厉批判。乍一看,贾府出了个贵妃,荣耀无及;元春身为贵妃,位极人女,都是无数人家羡慕不已的。只要看看元春省亲活动本身之隆重,之显赫,就足以令人赞叹艳羡了,更何况还为此专门建了一个大观园呢。可是我们变换一个视角,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大观园耗资钜万不必说了(当然,这是曹雪芹借机为宝玉等创造一个活动舞台),只要看看如此兴师动众地折腾了几个月,贵妃元春在家呆了多长时间就可以了。十四日,包括贾政在内多少人,“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到了第二天,“至十五日五鼓(即凌晨三至五时),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可以想见他们要几点起来。“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足足等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太监,一问,说:“早多着呢!未(13~15时)初刻(一昼夜共一百刻,一刻约14分半钟)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17~19时)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19~21时)初才起身呢。”总算到了晚上,来了。在这阔别多年的家和为她专门修建的大观园待了多久呢,太监说:“时已丑(凌晨1~3时)正三刻,请驾回銮。”也就是说,元春在家的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多到半夜两点半的样子,总共七个多小时。她说的话不多,却有几句堪称名言,意味深长。一句是祖孙、母女见面时“三个人满心思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凤姐和迎探惜三姐妹也都在一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祖母和母亲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而父亲贾政只能在“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jī)盐(齑,切碎的腌菜,泛指生活贫苦)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话虽不多,却极其深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一句,就将宫廷礼法森严到不近情理至极的残忍写了出来。要知道,受这种严厉礼法限制的决不仅仅是贵妃一人或是妃嫔,还有数以千计的宫女!而且父女相见还要隔着帘子,令人感慨不已。享受天伦之乐本是人之常情,但是身为贵妃,竟不可得!曹雪芹的《红楼梦》最看重的是人间真情,而皇家礼制竟连最起码的家人天伦之乐都不顾,曹雪芹的批判矛头所向,就可以想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