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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的被改造与被再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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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读宝钗艺术形象塑造中,四十二回是最重要至少是最关键的一个回次。它通过宝钗的夫子自道形式,将宝钗天性的被改造,以及她自觉不自觉地按照封建道德规范的要求来改造别人的过程,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事情是黛玉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宴请她行酒令时,一不留神说了两句《西厢记》与《牡丹亭》的戏词引起的。戏曲、小说在古代是没有地位的,被正统文人看不起,所以戏曲家、小说家多不署名或是化名,这是包括《红楼梦》在内的众多名著至今在作者是谁这个重要而简单的问题上争议不断的根本原因。当时文章才被认为是正经东西,连诗词都可有可无。这一点在第九回宝玉上家塾前贾政训斥李贵的一番话里说得很清楚。如果男人茶余饭后说说戏词作为消遣,还问题不大;闺阁中的贵族小姐,张嘴就说戏词,在当时就会被人认为有失闺阁身份,甚至是不正经。所以行酒令之后宝钗把黛玉叫到自己屋里,开玩笑说要黛玉“跪下,我要审你”。黛玉后来被迫承认,央告宝钗不要告诉别人,保证“以后再不说了”。接着宝钗把自己的读书经历和对这类书籍的看法对黛玉说了一通,好在文字不长,照录如下:“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因为后来成为皇商了),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可想而知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所谓正经书是多么不适合于孩子读)。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男孩子)是偷背着我们(女孩子)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接着宝钗说了一番“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庚辰本二十二回脂批说,宝钗“天性从礼合节”。说她“从礼合节”十分准确,只不过“天性”是不可能“从礼合节”的,这是后天家庭教育与社会影响所致,而不是天生如此。脂批者也不是不懂,只不过是强调宝钗早就“从礼合节”罢了。从上面宝钗那段话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儿童时代的宝钗和黛玉是一样的,“也是个淘气的”。也就是说,儿童时期人的天性都一样,很纯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就是由于宝钗家的大人的严厉干预,于是宝钗原来的“习”改变了,新的“习”慢慢形成了。因此这可以看作是以家庭面目出现的封建社会环境对宝钗的一次成功的改造。所以黛玉和宝钗的一大区别是,宝钗过去也淘,现在不淘,而黛玉一直淘气。也就是说,黛玉的天性保持得好,而宝钗纯真的天性被封建家族的长辈们改造了,在家里第一次被改造,从一个天真活泼、喜欢追求自己喜爱的知识的女孩子被改造为恪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少女,成了一个真诚信奉封建礼教而且还自觉动员别人信奉者。
不过我们读到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的那些“思想教育”时,往往只看到宝钗受到封建礼教毒害深重的一面,而不大注意她天性中也有过和黛玉等女孩子一样的纯真的一面。我们往往强调黛玉和宝玉共读《西厢》的进步性,而忽略了其实宝钗比他俩读《西厢》都更早,读这些违禁作品更多,而且宝钗对这些作品的喜爱和熟悉程度惊人,决不下于宝玉、黛玉,否则不会黛玉一说就听出来。所以我们要看到宝钗在一个严厉的封建家庭中被改造的过去,对她的现状首先要有理解与同情之心。而宝钗的这个天性并没有完全泯灭,成为她被再改造的基础。
宝钗的这个被改造过程许多读者都注意到了,但是有些读者却往往忽略了宝钗还有一个被再改造的过程。如果说宝钗第一次被改造是纯洁天性的逐渐丧失,那么她的再次被改造则是天性的局部复苏,实际上是对第一次改造的反改造,所以我称之为被再改造。尽管这次反改造不是人们刻意为之的,却是客观实际发生了的情况。宝钗的这个第二次改造即被再改造实际上从来到荣国府就开始了。当时她虽然一开始和母亲、哥哥住在梨香院,毕竟常常和宝玉、黛玉等在一起,她不可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因此宝钗被封建礼教改造了的天性实际上已经开始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第一是宝钗少女天性的活泼有所恢复。
虽然宝钗刚进荣国府时还没有修建大观园,但是宝钗的生活环境已经发生了两个变化。一个是她家里的“大人”的成分比过去单纯了。四十二回宝钗谈到过去在金陵家中被“大人”严厉管教的情形,我们虽然不能确知她原来在金陵时和哪些“大人”一起居住,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住进荣国府的梨香院,身边只有一个慈母和一个只知自己玩乐的哥哥薛蟠,宝钗所受的束缚应该不会比金陵时大,只会小。第二,宝钗在金陵时的兄弟姐妹要么都分开住了,要么都被封建礼教改造了,所以平时交往的人际环境肯定不如如今在荣国府。而现在和宝玉、黛玉等每日生活在一个大院,接触多了之后,难免不受影响。于是宝钗活泼的少女天性就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复苏起来。
第八回是宝钗第一次正式出场。第五回写到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对宝钗的印象,尤其是提到宝钗“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在封建社会闺阁小姐活动很少的情况下,这种普遍印象显然不是很短时间就能够形成的。接着在这回中提到宁府花园中梅花盛开,从游玩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春天赏红梅时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前明确说是“秋尽冬初”。而第八回宝玉、黛玉在薛姨妈住的梨香院时,雪雁奉紫鹃之命送了个小手炉来,可见是大冷天了。因此宝钗正式出场的时间至少是她与母亲、哥哥来京住入荣国府半年多之后,也许已经超过一年。在宝玉、黛玉等的影响下,她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性格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变化。这个时候她说话虽然明显地比黛玉少,语气也不一样,但是与黛玉已经很熟了,宝钗不仅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一面说一面还“把黛玉腮上一拧”。
这个“拧”的动作对“罕言寡语”的宝钗很不寻常。我们不妨注意一下,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少女、少妇中,谁说话最爱动手?除了王熙凤就是薛宝钗!不过王熙凤是对下人,拿簪子戳小丫头,动手打平儿,都是丫鬟奴仆;而宝钗动手的对象有两次是黛玉!
宝钗来到荣国府的被再改造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是迁入大观园之后。由于进一步摆脱了家长的束缚,在宝玉、黛玉等的影响下,在整个宽松环境的熏陶下,宝钗的这一被再改造的过程明显加快了。而我们过去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和二元对立思维观念的影响下,很难注意到宝钗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实际上这些都是宝钗在大观园这个特殊环境下再次被改造的进步。当然宝钗受封建道德思想的影响已经很深,有不少方面已经定型。但是大观园宽松环境对她的积极影响仍然需要我们注意。我们往往只看到宝钗对宝玉说过“混账话”,但是忽略了说这种话的时间都比较早,多数是在入园不久。我们还要看到她被宝玉顶撞本身也是宝玉对她的一种教育。尽管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宝钗,但是毕竟她有些话说得少了,有的不再说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宝钗迁入大观园之后,性格中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比如,宝钗与人熟了,也开玩笑,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三十回由于宝玉对宝钗说,怪不得别人把你比作杨贵妃,“宝钗大怒”,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是借机语带双关地说了小丫头几句,后来又借宝玉说戏名“负荆请罪”小小地讽刺了一下宝玉和黛玉。这种小儿女之间的玩闹,其实不必看作是宝钗有多深的心机,更没有什么恶意;倒不如说,宝钗在迁入大观园后,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的某些原本被束缚着的天性一点一滴在逐渐复苏。四十九回湘云挑头大吃鹿肉,宝钗不但关心宝琴,叫她吃,而且还针对湘云说的什么“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意思是好诗连篇开玩笑说:“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宝钗说话的活泼顽皮已经和其他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拿第二次对黛玉动手来说,这个变化就更加明显。
四十二回黛玉一再“捣乱”,说话特别风趣,把大家都逗得乐不可支。尤其是看了宝钗让宝玉记的单子后悄悄对探春说:“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停,“揭发”说:“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看来宝钗拧人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当时热闹的情景,那个使劲“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的,还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宝钗么?既是,又不是。因为宝钗童年时代曾经有过、后来被“大人”们连打带骂烧掉禁书改造而消失了的“淘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回来了!
其实细细想想,宝钗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脸,一点也不奇怪。五十六回宝钗还摸着平儿的脸,要她张开嘴,看看她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呢。
第二是主动性与违背封建道德规范的行为增加。
住入大观园后,宝钗在“藏愚”、“守拙”上,“藏”和“守”都在减少,而“露”和“攻”有明显的增加。也就是说,她的主动行为比过去多得多了。
三十七回成立诗社时,宝钗是很积极的。尽管她为宝玉取的两个雅号“无事忙”和“富贵闲人”都反映了她自己潜意识中的封建意识,但是这种积极参与的态度有可取之处。以后的历次集体活动,她也积极参加。这和第八回黛玉半含酸地取笑她时,宝钗总是扮演一个防守型选手已经不完全一样了。尽管还达不到黛玉的进攻型水平,但是宝钗也不时防守反击了,有时甚至还主动出击。
至少是从成立诗社开始,宝钗再不是“罕言寡语”了,话不但多,而且长,当然讲得很有水平。四十二回在黛玉说刘姥姥“母蝗虫”等以后,宝钗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饰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宝钗很善于评点人物,把握准确,用词精当。王熙凤对人物的评点也很到位,不过宝钗的评点语言比凤姐更雅致、精练。
四十二回是塑造宝钗艺术形象的非常重要的一回。过去我们通常只看到这回里宝钗对黛玉进行封建道德说教,再就是表现出她对于绘画的丰富知识,其实这是宝钗进大观园之后天性局部复苏的一次鲜明显示。当时大家在议论惜春画大观园的事,在这件事情这个场合中,最活跃的中心人物是谁?是宝钗!她不但说话最多,水平最高,更重要的是,她最主动而且最权威。宝钗先是对如何画这园子发表了一通精彩的理论——曹雪芹的朋友敦敏和张宜泉都提到他善于绘画,所以曹雪芹的许多绘画知识都是借宝钗的嘴说出来的——接着宝钗针对黛玉提出的放惜春一年假的建议,权威性地表示:“如今(给她)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注意:是‘派’而不是‘请’)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好个薛宝钗,不但指派宝玉差事,而且对宝玉在绘画上的才干公然“不敬”,说“那就更误了事”。意思是宝玉既不会画,也不懂画,用他也就是跑跑外勤。宝玉听说自己有用,非常高兴,积极性挺高,马上说外面的谁谁画楼台好,谁谁画美人画得好,“如今就问他们去”。可是宝钗一点面子也不给,丝毫也不保护、调动宝玉的积极性,竟然说:“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说家里有挺高级的雪浪纸,又立即被宝钗驳回,宝钗还说:“我说你不中用……我教你一个法子……”幸亏宝玉在姐妹们跟前脾气之好天下第一,要不然积极性如此一再受到严重打击,早就泄气了。这还没完,宝钗继续发号施令,由于惜春没有画具,宝钗说她有,然后下令道:“我说着,宝兄弟写。”当仁不让地让宝玉做记录!我估计部长对科长说话大概也就是这种口气了。宝玉不是情痴么,白白地积极了两回都不落好,所以在这个活动场合中,后来宝玉一句话都不敢说了。他“早已预备下笔砚了”,老老实实地做记录。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宝钗和进大观园之前是多么不同!哪里还有一点“罕言寡语,藏愚守拙”的影子!只有宝玉这个傻东西,始终是“作小伏低”,老老实实地为姐妹们效劳,一再挨斥儿也不生气,实在是个非常称职的优秀服务员。宝钗正是知道宝玉这个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放肆”。当然,这完全符合神瑛侍者的身份,他在花神面前一贯是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何况给他下命令的是牡丹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宝钗抽到的诗签不是画着一支牡丹么,而且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宝钗是花王!花王对侍者当然是用这种口气说话。五十六回在三驾马车管理大观园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宝钗性格在朝着与过去相反的方向继续变化。尽管这是姨妈王夫人“亲口嘱托”了她“三五回”,宝钗这才参与了大观园的管理工作。她虽然是被动受命,却在工作中表现出一定的主动性,而且表示要得罪(“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那些婆子媳妇了。她的这种负责精神和不怕得罪人,与以前比,判若两人。
宝钗在协助管理大观园中的主要贡献是在政治层面协调利益均沾,其实她在经济层面对完善探春的承包制思想也提出了积极建议。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李纨说,大观园一年四季的花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平儿说宝钗的丫鬟莺儿的母亲对花草很在行,意思是让莺儿娘来管。宝钗立即说“断断使不得”,因为这样会让人说闲话。她提出怡红院的老叶妈是茗烟的母亲,为人诚实,而且和莺儿娘关系极好,可以让叶妈总管。有不明白的,她自然会问莺儿的娘。“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宝钗想得很周到,她现在虽然是大观园三人领导小组成员,可她毕竟是客。也正因为这样,她姨妈王夫人多次请她,她才肯出山。莺儿不是贾府的丫鬟,是宝钗从南方带来的,她母亲显然也是跟着一起来的几个老嬷嬷之一,但毕竟不是贾府的仆人。用咱们现在的话说,属于外单位的。如果承包花草这种美差交给莺儿娘,就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贾府仆人的利益,就会造成一些新的矛盾。所以宝钗对平儿开玩笑说:“我才赞你(夸她会说话办事,要看她的舌头怎么长的),你到来捉弄我了。”于是断然拒绝,并提出由大观园中为人可靠的叶妈来负责。宝钗这种不为自己和自己的亲信谋取私利的态度,对管理人员的这种推荐、任命方式,颇符合现代管理学中领导干部的亲属与亲信的回避制度。
七十回也是观察宝钗形象变化的重要一回,而且由于它处于前八十回的最后部分,是宝钗来到荣国府进入大观园有几年了,所以具有特别的价值。当时大家听说贾政六七月要回京,大观园住户们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贾政外出三四个年头了,终于可以回家团聚了;忧的是,贾宝玉这几年没怎么念“正经”书,字才写了五六十篇,大家怕宝玉功课经不起严厉的父亲检查。于是姐妹们都忙于为贾宝玉集体作弊,想方设法帮他蒙混过关。在这次集体舞弊事件中,薛宝钗是谋士与枪手的主力之一。也许有读者会说,在元春省亲时宝钗就帮过宝玉作弊。但这两次是有些区别的。那次,宝钗的作弊是个别典故与词语问题,出发点明显地是出于不要让贵妃生气而要让她高兴。而黛玉则不是,她最无顾忌,简直是不计后果,公然充当枪手,代作一首。结果那首“伪作”成为宝玉四首诗中的翘楚,她自己得到了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黛玉追求的是两个人的共同满足。所以第一次黛玉的表现比宝钗好得多。而这次则是大家都在想办法帮宝玉如何“搪塞”过去,性质与程度上有些区别。在这件事情上,宝钗已经达到黛玉的水平了。从出谋划策这一点来说,宝钗对于这次作弊的贡献比黛玉还大。当时是贾母怕宝玉急出病来。于是探春宝钗等乘机说“老太太不用急”,有我们帮他“搪塞”呢。一席话说得贾母“喜之不尽”,从而使这次集体作弊合法化。用咱们现在的话来说,这属于“团伙作案”,骨干分子除了探春、宝钗,自然少不了黛玉。她临的是最费事的蝇头小楷,数量也多,一卷,而且字迹特别像宝玉的字。可见黛玉平日的细心,最了解宝玉。“同案犯”还有湘云、宝琴等,后台则是贾母。所以即使日后万一被贾政察觉,查问起来,也不怕了,有贾母这样的高级领导出面“承担责任”,什么事儿都完了。而这次集体作弊,宝钗是主动参与的,她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起炮制了这个欺骗贾政的活动。在这里我们完全看不出所谓“封建道德的卫道士”之类的影子。相反,她是在违背封建礼教的事情里得到了快乐。我们要注意到曹雪芹是这样写的:“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宝钗公然表示“搪塞”,也算是胆大妄为之举了。这些地方都表明,宝钗虽然受到封建礼教的毒害比黛玉要深得多,但是她毕竟是个少女,用宝玉的话来说,仍然是颗闪烁着光彩的宝珠,宝钗仍然有许多十分可爱,与黛玉相似的地方。
宝钗和黛玉的一大不同是黛玉有追求,而宝钗没有。这是她俩的文化基因不同所决定的。宝钗的象征之物是无生命的石头,所以她总是随遇而安。这不仅因为她的“(遭)遇”比黛玉要好,而且她在入荣国府前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缺乏自我的少女,一切都由家长安排。她总是被动接受,被动参与。而黛玉多少有点不“安分守己”。
但是,这些少男少女们不可能长久地住在这个理想世界大观园里,他们必定要在婚嫁年龄来到之前,回到那个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去。短短的三四年也不可能完全改变宝钗,不过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宝钗在这段时间里的变化和进步。和王熙凤的人性不断向恶性方面异化相比,宝钗的封建意识并没有进一步加强的迹象,而是多少有些淡化。虽然在对金钏之死、尤三姐之死、柳湘莲出家等问题上依旧是铁石心肠,但是起码她没有继续讲“混账话”。相反,多少有些进步。这种现象和她住在大观园这个环境中是分不开的。所以宝钗被损害了的天性中的相当一部分,在大观园这个环境中得到了修复。曹雪芹的批判矛头始终指向那个扼杀人性的末世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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