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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大家庭制度的流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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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所描写的以荣府为主,宁、荣两府除节日一同享宴之外,平日皆分家异爨。赦、政两房因贾母尚在,《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礼记注疏》卷一《曲礼上》),虽然“同房各爨”,“并未分家”,而由贾赦之子贾琏总管家务。若据贾政自述,“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第一百五回)。但所谓“各爨”,当林黛玉初入荣府,吃饭时,贾母对黛玉说:“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第三回)故除黛玉外,陪贾母吃饭的不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此时宝玉不在家,王夫人是贾母特别叫她坐下同吃。至于邢夫人、李纨、凤姐均各在各的房里吃饭(第三回),是则虽然“各爨”,而又分吃。这也许因为各人口味不同,以荣府之富,分食并不觉得浪费。然而他们的感情不免因之疏远,其能保持和气,是因为贾母尚在,众有所怕,表面上不得不和睦。其实彼此妒忌,仍是免不了的。请看鸳鸯之言:
鸳鸯道:“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第七十一回)
鸳鸯不过说明得宠与不得宠的人互相妒忌而已。其实,不问荣府或宁府,到了玉字辈,传代已有四世。因之,各房之间,有的富,有的贫。贫富不同,贫者妒富,富者欺贫,势所难免。当贾母于元宵夜开宴之时,“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第五十三回)。其贫穷的,连奴才都看不起他们的亲戚,例如金荣与秦钟大闹书房,“宝玉问李贵,这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第九回),此不过小孩吵架而已。赵姨娘对马道婆说:“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气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怎样,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连忙开了箱子,将衣服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一张欠约,递与马道婆”。马道婆在家中作法,宝玉及凤姐果然疯起来了(第二十五回)。一家的人彼此暗斗,所以探春听到宝钗要搬出大观园,陪薛姨妈作伴,就道: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
大家庭而未分家,确有此种现象。其尤弊者,财产既然不是个人私有而是全家公有,那么,有权势的就可从中舞弊,将公产变为私财,凤姐的作风就是如此。其贫穷的则利用红包,讨好富的,假其权势,分润微利。当建筑大观园之时,许多杂务均由贾家子弟担任,贾家子弟不是单尽义务而已,盖欲从中牟利。富者又因财产不是他个人私有,就闭着眼睛,听他们营私舞弊。例如贾珍派贾蔷“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训练为女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贾琏就笑道:“里头却有藏掖的。”(第十六回)贾蔷回来之后,就总理这批女戏子的“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第十七回)。“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第九回),故有此种好缺。贾芹因为他母杨氏很会讨好凤姐,凤姐就派他到家庙铁槛寺,去管小和尚小道士,每月“也好弄些钱使用”(第二十三回)。不知何时始,贾芹乃在馒头庵(即水月庵)照管(第九十三回)。贾芸本来谋事不成,刚好“凤姐正是办端阳的节礼,须用香料”,贾芸借了十五两的钱,买了麝香、冰片,送给凤姐。凤姐即派他采购花木,批下二百两银子,交与贾芸,贾芸领了银子,即去买树,计其所用大约在五十两以下,其余一百五十两就归贾芸囊中(第二十四回)。
贾家子弟为贾家办事,而乃乘机贪邪。此无他,财产既是公有,谁愿爱护财产。古代天子对于贪官污吏之太过刮索民膏民脂的,常处以重刑,如枭首抄家等是。盖天子以国家为一己的私产,官吏贪污过甚,势必引起百姓的反抗,而使皇室陷于危险的地位。天子为自己安全打算,不能不限制官吏的贪邪,使其不至引起百姓反抗而间接害及皇室的安全。凡事由大家共管的,大家往往不管,财产为大家公有的,大家往往不知爱惜。此乃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美国副总统安特纽因过去收取一万美金而被迫辞职,日本首相田中因收取外国一百多万美金而至倒阁。
荣府家务由贾琏管理(第二回),他本人有否侵吞公产,《红楼梦》未曾明言,但抄家之时,由他屋内,抄出许多物件(第一百五回)。他之营私舞弊,观此略可明了。再观他与鲍二媳妇通奸,给凤姐发现,鲍二媳妇吊死。贾琏“着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水帐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第四十四回)。私人不名誉的用费乃令总务设法,分散在公用内报帐,其作风如此,于是下人便大胆舞弊起来。清客程日兴与贾政的谈话如次:
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第一百十四回)
《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其流弊如此。不但此也,大家庭之内,人口众多,男女同住一个邸舍,暧昧之事,似难避免。焦大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第七回)爬灰的是谁,养小叔子的是谁,作者不想瞎猜,贾蓉说:“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贾赦)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第六十三回)荣府如此,宁府更糟,“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之诮”(第六十四回),柳湘莲对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第六十六回)帷薄不修常发生于大家庭之内。贾蓉怂恿贾琏偷娶尤二姐,盖欲“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第六十四回)。贾珍“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而后再去探望尤氏姊妹。不久,贾琏回来,竟然对尤二姐说:“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尤三姐)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第六十五回)这种话能够出口,可知贾珍与贾琏平日如何淫乱。
贾蓉虽称凤姐刚强,观其对贾瑞的作风,实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第十二回)。何况凤姐之对贾蓉,又可令人想到焦大之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当贾蓉奉父命向凤姐借用玻璃炕屏之时,最初凤姐故意不借,既借之后,贾蓉便起身出去。“这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转回来……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第六回)此境此情,凤姐心中想起什么,谁能猜出。难怪贾琏才说:“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同男子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第二十一回)贾琏是否真起疑心,我们不欲多谈。而荣府贾赦一房的“脏唐臭汉”,观贾蓉之言,已可推测出来(第六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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