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荣府的清客及女清客刘老老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想这位朋友必是清客;花少许钱,买了一壶酒,几件菜,请他吃吃谈谈,确实是“不亦乐乎”。倘若这位朋友是道学先生,开口天理,闭口人欲,主人听腻了,而他又是不远千里而来,主人固不能时时看表,表示自己有事,将要外出。要是这位朋友是来讨债或来借钱,主人袋里空空如也,则避之唯恐不及,哪有欢迎到“不亦乐乎”的程度。
  “清客”这个名称不知始自何时。我先翻《辞源》,以为书名既有“源”字,必能略述其起源,没有。只云:“门客亦称清客,因多擅艺能,又自托于清高,故为之主人者称(之)为清客。”我又看《辞海》,也没有说明源出于那一部旧书,只解释说:“世称门下客为清客,盖以主人重其清高,罗致门下,故曰清客。然清客每不事事而寄食于人,故世俗用此称,辄含鄙夷之意。”依我之意,清客是起源于战国时的食客。孟尝君有食客数千人(《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即其一例。案“客”之名称本来是指来宾,而与“主人”为对称之辞。《礼》云:“主人肃(引导之意)客而入。”(《礼记注疏》卷二《曲礼上》)《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公兼享晋楚之大夫,赵孟为客”。这两客字都是今日“来宾”之意。战国时代,客常寄食于封君,是为食客。食客平时多不事事,但主人若有困难,亦会代出奇策,以救主人之厄。降至汉世,客常依附于豪门权贵而为其爪牙,所以光武中兴,建武二十八年“诏郡县捕王侯宾客坐死者数千人”(《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然而无补于事。桓灵之际,客的地位渐次降低,人士往往以客代奴,“客庸月一千”(见《全后汉文》卷四十六《崔实政论》)。由魏晋而至南北朝,士族阶级均有投靠的客,客的身份便与奴合为一体,而称之为奴客。就是“宾客”的意义也和“奴客”一样,变成主人的奴才。隋唐以后,客随士族势力的衰落,渐次恢复其原有的地位,即客就是来宾,而与主人平等。但世上尚有清客这种人士,其地位略似于幕友,但又降幕友一等。幕友亦称幕宾,据《辞源》解释,“凡行政官所延文案书记等总称幕友”。《辞海》则谓“幕友为政军各官署办理文书及一切助理人员之通称”。贾政闲谈“姽婳将军”林四娘之时,听者忽称“众幕友”,忽称“众幕宾”,此外尚有“众清客”(第七十八回);贾政外放为江西粮道,幕友们乘便规谏其勿信任李十儿(第九十九回)。现在不谈幕友,专谈清客。
  贾府有多少清客,宁府那边及贾赦一房,清客是谁,《红楼梦》未曾说到。我们知道贾赦自己确有清客,元宵夜贾母在大花厅上,请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知他(贾赦)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大花厅)不同”(第五十三回,此时贾政不在京中)。所谓门客据《辞源》“清客”条,就是清客。《红楼梦》以宝玉为主角,故对于贾政的清客,曾举出其姓名,如詹光、单聘仁(第八回)、程日兴(第十六回)、胡斯来(第二十六回)等,约有七八人之多。余阅读《红楼梦》时,未曾注意及此,故不能一一举其姓名。贾政为江西粮道,此辈似未随他上任,可知清客与幕友不同。清客常同贾政说闲话(第九回),而以凑趣取笑为主。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第四十回)所以清客也就是“帮闲”。帮闲似是帮助主人消遣闲暇之意。
  清客不过帮助主人消遣余闲,他们的人格未必清高,对其主人有依阿取媚之状。宝玉在荣府中,无异一位皇子,清客对此皇子,当然是亲近之,迎合之,称赞之。宝玉有一次要到梨香院去看宝钗,半路遇到清客,《红楼梦》描写如次:
  (宝玉)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才走开。(第八回)
  大观园建筑成功,贾政令宝玉试题匾额对联,宝玉每发一言,每题一匾额,每拟一对联,众清客或赞道:“是极,妙极”,“才情不凡”(第十七回),或“称赞不已”,“哄然叫妙”,或“同声拍手道好”,或称“幽雅活动”,其一齐捧场,令人读后,为之汗颜。
  到了贾政命宝玉作“姽婳词”之时,宝玉念一句,贾政写一句。宝玉每念一句,众清客便称“古朴老健,极妙”(第七十八回),或谓“用字用句,皆出神入化”,或竟“拍手笑道,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转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或又“拍案叫绝”,或“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铺叙得委婉”,“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
  诸清客平日讨好主人,而大捧主人之子,及至贾府抄家,此辈到那里去了?固然“贾政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第一百六回),不知各亲友之中有否清客。不久,贾政承袭荣国公世职(第一百七回),然此只是一种荣誉,而家道已衰,当然无力再养清客,因之“清客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第一百十四回)。
  男清客自贾府抄家之日(第一百五回)始,到程日兴出现之时(第一百十四回)止,不知他们均在何方,《红楼梦》既无明文交代,我们便无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固然此种考证比之考证《红楼梦》之为曹雪芹自传,尤胜一筹。因为前者有关于当时世风士气,后者不过为曹家争版权而已。女清客呢?“女清客”这个名称为鸳鸯所创(第四十回),暗指刘老老而言。刘老老第一次进入荣府,是为求得些银钱,以救其婿王狗儿之急。见到凤姐,凤姐甚为冷淡,笑说:“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且先拿了去用罢。……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刘老老“千恩万谢,拿了银钱”,回到乡下(第六回)。第二次来到荣府,不是来打抽丰,而是送了一袋瓜果野菜,以报昔日接济之恩(第三十九回)。此次,给贾母知道了,就说:“请了来我见见。”此一见,刘老老运气来了,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她,再住两天。在这数天之内,刘老老装傻装呆,哄得贾母欢笑,尤其在贾母于晓翠堂上开宴,刘老老故意说出傻话,使“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第四十回)。及至鸳鸯三宣牙牌令,轮到刘老老对令作词,虽然合韵,而其粗俗可爱,众人听了,不觉哄堂大笑起来(第四十回),竟令贾母笑道:“今日实在有趣!”(第四十一回)回去之日,又得了一百数十两的银子及许多衣料食品(第四十二回)。凤姐以刘老老取笑,刘老老亦会凑趣,鸳鸯谓之女清客,刘老老确已尽了女清客之职。鸳鸯笑道:“老老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老老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我要恼,也就不说了。”(第四十回)刘老老确是“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又有经历”(第三十九回)。我写到此处,不禁想起东方朔来了。东方朔上书武帝,自吹自誉,最后一句竟然说道:“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后拜为郎,迁大中大夫给事中。朔在朝常常扰乱朝仪,而以滑稽之语自辩,武帝不但不加之以罪,且常赐以黄金。为什么呢?天子每日所见的均是公卿,所讨论的尽是国家大事,而吾国又无周末之制以休养身心,所以听到东方朔诙谐之言,不但可以解颐,且亦可以消除一天勤政之苦。朔虽嘲谑,时亦直言切谏,上常用之。公卿在位,朔皆傲弄,不为所屈(《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所以我谓东方朔乃是第一流的清客。
  刘老老第三次进入荣府,是在贾府抄家之后,贾母已死,凤姐病在床上,除平儿外,无人看护,此时刘老老忽然来了。凤姐对巧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就和干妈一样。”(第一百十三回)前此凤姐曾向馒头庵主持静虚说:“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第十五回)多么勇敢。现在病了,心虚了,日夜见鬼来讨命了。王充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论衡》第六十五篇《订鬼》)凤姐病了,忧惧了,鬼出来了。她“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子”。刘老老教其祷告菩萨,凤姐便在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交给她,求刘老老为她祷告。刘老老不肯收,凤姐“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道:‘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第一百十三回)家中无人可托,竟托孤于村妪。刘老老赶快回乡,向菩萨祷告,然而凤姐病入膏肓,旋即命归阴司(第一百十四回)。
  凤姐既死,巧姐失恃,幸有平儿作伴,忠心保护。此时贾政扶了贾母灵柩南行,贾琏因贾赦病重,已赴流配之处(台站)探视。荣府之内除宝玉外,无一正派的男人。而祸起萧墙,贾环、贾芸、凤姐胞兄王仁、邢夫人胞弟邢大舅,竟然欲将巧姐卖给藩王为妾。邢夫人受他们欺骗,完全愿意;平儿虽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亦一筹莫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老老又来了,就由她定下方法,令平儿陪同巧姐偷偷地到她乡里一避。而藩王亦知是贾府之女,世代勋戚,娶之为妾,有干例禁,遂解除贾家婚约,并驱逐王仁、贾芸出去,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
  刘老老过去是清客,而救巧姐一事,则为侠客。贾府已经落败,藩王的势力炙手可热。当刘老老协助巧姐逃难之时,她并不知藩王要解除婚约。老老竟敢毅然主张逃到她的家里,而不怕藩王求婚不遂,势将派人侦查巧姐之所匿,万一探知巧姐是匿在王狗儿家里,必加老老以拐带的罪名。刘老老不怕,也不考虑到怕。吾欲以之与朱家郭解相比。刘老老村妪而已,唯村妪方能趋人之急,脱人之厄。彼膏粱妇女只知奢靡,唯钱是视,唯权势是媚,且以贪墨所得的金钱,炫耀于人,甚至以其所私的权贵,夸示于邻里乡党。世道人心腐化至此,干宝所述晋代妇女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