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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红楼梦》所描写的官场现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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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官僚多系翻云覆雨的人。他们不识友谊为何物,而只有利害关系。当你有权有势之时,他们虽然鞠躬如也拍马,一旦你失去权势,他又眼睛朝天,侃侃如也训你一场。训犹可也,最可怕的是落井添石,再加以重重的打击。贾雨村依贾府之力,由革职之知县(第二回),起复为应天府尹(第三回),步步高升(第五十三回、第九十二回)。当贾府尚未落败以前,雨村在京之时,常往来宁荣两府,以表示同宗之谊。到了贾府被参,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脚。据街上行人说:
那个贾大人(雨村)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参宁荣两府罪状),主子还叫府尹(雨村,他已升为刑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见第九十二回)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第一百七回)
两府既已抄家,薛蝌告诉贾政,说道:“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祖宗撂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为。’”(第一百五回)贾家宗族如此,其他亲戚朋友如何呢?他们听到皇上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第一百七回)。王符说得好:“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俗人之相于(相亲相疏之意)也,有利生亲,积亲生爱,积爱生长,积长生贤,情苟贤之,则不自觉心之亲之,口之誉之也。无利生疏,积疏生憎,积憎生非,积非生恶,情苟恶之,则不自觉心之外之,口之毁之也。是故富贵虽新,其势日亲。贫贱虽旧,其势日疏,此处子(即处士)所以不能与官人竞也。”(《潜夫论》第三十篇《交际》)人情不过如此,官场尤甚。其能于人困厄之际,不断地访问慰劳,或于人受了群小围攻,而能奋然而起,拔剑相助,而又无求于人,其在今日,说他不是君子,吾不之信。
以上是以贾雨村为主干,说明豪门权贵的势力可令官人助其为虐。以下再以贾政为主干,说明吏胥如何胁制官人,使其不能不听其播弄。
(一)贾政为工部郎中,以考绩优异,外放为江西粮道(第九十六回)。粮道管理钱谷,犹如财政厅厅长。凡在粮道衙门工作的,都有发财的机会。那知贾政一心想做好官,“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本想在外发财,“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以为“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贾政为人正派,许多佣人“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于是管门的李十儿就同粮房书办詹会“咕唧了半夜”,叫差役们全体怠工。贾政出门拜客,轿夫久久不来。轿子抬出衙门,炮只响了一声。鼓吹“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而“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上头太过清廉,下人得不到好处,只有典当为生。“衣裳也要当完了,帐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第九十九回)。案吾国不知何时开始,地方衙署的职役均无薪俸,与汉制之有百石小吏者不同。宋时,民户分为九等,上四等给役,余五等免之。推立法之意,应该是许人以钱雇役,即欲有钱的出钱,无钱而出力的得钱。只因宋之职役太过苛酷,上户虽欲出钱雇人,而贫者亦不肯就,于是上户只有自己往役,王安石变法,熙宁三年始制天下吏禄,然而积弊难除,吏胥赇取如故(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自是而后,地方衙署职役原则上均无薪俸,即朝廷是坐听他们受赇枉法以维持生活。
(二)贾政拜客回来,“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李十儿又趁贾政缺少银钱之时,出了花样,使贾政一时无法应付。
李十儿禀道:“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大约是说家里的钱虽到,用作祝敬),已经迟了。”(第九十九回)
依李十儿之言,凡是肥缺,人人均有欲得之心,非平素极有交情的朋友,不会来告节度使的寿辰在于那一天。节度使于寿辰之日,得到府道所送之金钱不少;而府道所送的金钱,可取偿于州县;州县的馈送又可取偿于百姓。层层馈赠无异于层层买官。葛洪说:“争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抱朴子·外篇》卷十五《审举》)而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三)李十儿确是一个老滑吏。他深知官人的作风,接任之始,说得愈严的,做得愈宽。盖说严使人战栗,人愈战栗,则送贿愈多。看吧!每一个官人上台,不是说某某食品含有防腐剂,应严厉禁止发售么?曾几何时,那件食品不是还在发售?查其原因何在?佛说:“不可知。”贾政以清洁自居,李十儿却泼下冷水,说道:
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登,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第九十九回)
贾政的确洁身自爱,他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第九十九回)。而今听了李十儿的话,只有寒心。李十儿又说:
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第九十九回)
清者名在那里?所得朝廷的奖励,革职而已。浊者或升或迁,反有干练之名。贾政听了,竟弄到心无主见,便放任李十儿自作威福,“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幕友“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第九十九回),然而远在京城的王夫人却已得了消息,她对贾琏说:
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第一百三回)
最后,贾政果给“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使便加参劾,谓贾政“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就由皇上下旨,“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第一百二回)。
据李十儿之言,外官贪浊乃是普遍的现象,贾政被参,因其属员做得过火。现在试问,吾国自古就有御史制度,御史何以不能尽职?商鞅有言:“夫置丞立监者,且以禁人之为利也,而丞监亦欲为利,则何以相禁。”(《商君书》第二十四篇《禁使》)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令来旺叫尤二姐未婚夫张华“往有司衙门,控告贾琏仗财依势,强迫退亲”;他方又令王信“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给他去打点。那察院收了银,次日即说张华无赖,因拖欠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只传贾蓉对词”,“贾蓉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贾蓉也无事了。(第六十八回)御史如此,哪又安能澄清吏治?然而吾人由此尚可知道豪门的势力,不但可以控制地方官,且又进而控制中央的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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