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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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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自香菱以下,是众少女连同宝玉面对一片冬景的嬉戏描绘。冬天是寒冷的,但描述却是轻快的,好比一次雪地里的游戏,白絮飞扬,雪人莞尔;阳光下,笑声连连,清脆悦耳。在黛玉的“斜风仍故故”后面,宝玉联上的是“清梦转聊聊”,连宝钗的“皑皑趁轻步”后面,黛玉连上的是“剪剪舞随腰”。湘云一句“石楼闲睡鹤”,黛玉一句:“锦罽暖亲猫”。黛玉一句“沁梅香可嚼”,宝钗一句“淋竹醉堪调”。……如此等等。和睦友爱,心意相随。直到最后,由黛玉的“无风仍脉脉”和宝琴“不雨亦潇潇”,将大观园世界的景象气韵写到了极致,传神入画,不由得读者不为之动容。至此,方由李纹李绮上来收尾。
读完这篇联诗,人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大观园中少女的清纯美丽,而且可以领略到大观园世界的基本特征:含情脉脉,泪雨潇潇。也即是我在前面章节中所论及的爱情和眼泪的交织,泪随情至;爱心不止,泪雨不息。小说这种在叙事中无以直抒的胸臆,在人物韵文中得以一吐为快。而且黛玉的超群,在此又不似菊花诗会那样以夺魁为记,而是以联者上下家的重重铺垫这样一种烘云托月的手法写出。前面联句由凤姐起始,经由李纨、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然后湘云、宝琴着力一垫,推出黛玉,随即又由宝玉接下,顺势而去。假设让黛玉的联句接在李纨或香菱之后,那么感觉就全然错位了。而小说在叙述上的细腻也就在于,即便写联诗,章法也纹丝不乱。统观整篇联诗,黛玉所联及与之所联者总不外乎湘云、宝琴,或宝玉、宝钗。小说笔墨所至,主次重轻,哪怕在这些细微之处也层次分明。此外,尽管联诗所绘者乃一派冬景,但由于整个叙事基调正处在热烈的盛夏时节(参见前一章有关论述),因此诗歌本身的气氛是温暖的,一如午后的阳光,令人睡意朦胧。大观园诗会由此入睡,等到众人一觉醒来,诗会已经暮色苍茫。
正如芦雪庭联诗是以欢快热烈的笔调写寒冷的冬天,七十回中林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词,却由众人以萧瑟的秋意填写了那春日景色。相形之下,此刻全然一派日暮愁唱的凄楚。惟有史湘云尚残留些许孩子气,一个劲地嚷嚷:“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其余填词人大都满腹愁肠。一向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阙:“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便写不下去了。为此宝玉想稍许缓和一些地续完之,结果续到最后发现:“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大有来世相见之悲叹之意。探春宝玉尚且如此,何况黛玉?一首“唐多令”几乎就是大观园世界之末日的生动写照: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吟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诗会总由黛玉主唱一样,对大观园世界的迟暮也是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绘得最准确,全然一副风吹花落的末世图景。这样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宝琴那样一位后来的客居者,也不无领受。因此,她笔下的柳絮虽然不及黛玉那么凄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壮格调,有道是:“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日梨花一梦”;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一次面对柳絮的填词,几乎成了各人命运的自我认领。挽留春光的、离别远去的、任其飘零的、来世再见的,还有眼睁睁地看着三春付诸东风而唱叹离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经惨不忍睹;然而,偏偏在这样的一片悲凉的气氛之中,小说意味深长地最后推出薛宝钗的自我咏叹,词牌居然叫着“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丝千缕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别人都在感慨自己命运的时候,这位素日持重的蘅芜君却抑止不住那种飘飘欲仙的得意,暗自庆幸自己在贾府这个白玉堂前的成功。别的少女一片凌乱,惟独她齐整均匀,无论逝水抑或委尘,都与她毫不相干。她认为那都是为各自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诸如:“千丝万缕终不致”,那么只好“任他随聚随分”了。韶华人生并不是没有根由的,那都是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结果。否则哪有如此好风,把宝姐姐送上青云呢?相对于林词的自然草木气,薛词一派富贵金银相。如果说,咏白海棠时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自我写照仅仅是二二对峙,讽和螃蟹咏时她与宝玉黛玉的背反还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此刻在大观园内人人感叹迟暮的当口,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来克制自己约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几乎意味着对大观园世界的背叛。与贾宝玉为了大观园世界的寂灭而最终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宝钗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离弃了她曾经置身其中的大观园。尽管这位少女最终也不见得功德圆满,但在大观园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却冷冷地乖巧地避了开去。小说于此写出了一个与贾雨村之流遥相对照的女性的世俗典范,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便是这类人物无论男女的精神写照。必须指出的是,小说在涉及这类人物时很少流露激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宽囿地按照他(她)们应有模样和应有的言行乃至诗情如实相告。整个叙事涉及王熙凤时尚有尤二姐吞金一节的痛砭,但在薛宝钗的言谈举止上,小说很少显示褒贬,只是让她自己的种种表现展示出来,留待读者自己品味。至于这样的含蓄所造成的诸如“钗黛合一”之类的误读,那实在是读者自己的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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