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3)



  小说在人地命名上的这种穿插交织和承接照应,使名词在叙事过程中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这样的命名将名词之于世界的命名性从其符号表征上升到虚构标记。尽管符号本身也意味着虚构,但这也是一种无意味的虚构,诸如汉语将太阳称之为太阳,月亮称之为月亮,英语将太阳命名为“sun”,月亮命为“moon”;但虚构一旦变成有意味的符号形式,诸如由于名词的双关谐音所蕴含的种种隐喻性,那么名词的能指结构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它们不仅依靠横向的互相连接构成意义,而且凭借纵向的垂直联想互相对照。如果说语言是世界的最后界限的主,那么具有隐喻意味的名词所构成的世界则不仅是在能指平面上被描述,而且还可以在其所指空间中被意会。在一个由大荒山——太虚幻境——大观园这三个层面构成的故事世界中,情(大观园)经由梦(太虚幻境)与灵(大荒山)相连接;地点上的这种互相照应式的命名,把仙界、梦境、人间互相交织成一个扑朔迷离而又极具深意进而让人感慨系之的混沌世界,真事隐之,假语存之,似颠似狂,如笑如哭;即便没有动词形容词等等的辅助,仅仅这些名词构成的命名系统,也足以见得意味深长和栩栩如生了。在赞许《红楼梦》叙事上的高超时,千万别忘了这部小说在命名上的绝妙。
  当然,这种命名的绝妙还不包括小说在回目设计上的精致。如同上述故事人物地点命名主要运用了谐音一样,小说中回目设计这一叙事命名往往被诉诸对比或反衬。有许多在小说叙事过程中不便直接点明的人事关系或褒扬贬斥,在回目中被通过对比性的设计道出其中的微言大义。就此而言,说《红楼梦》使用春秋笔法,是一点不过分的。有些微妙之处在叙事中看不出,在韵文中找不到,但可以在回目设计上体味一二。限于篇幅,此处例举如许,以示读者。
  一、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尽管甄、贾二个人物在小说故事中并非要角,但他们在小说叙事上却是十分重要的关键人物,并且在命名的隐喻意味上几乎暗示了小说的全部阅读。他们在故事开篇中同时出现,但一个很快便循入空门而去,一个却在官场中几经沉浮,扶摇直上;因此,回目中特意用“梦幻识通灵”概括甄士隐,以“风尘怀闺秀”描述贾雨村。一方面是真事经由梦幻而隐入灵界,一方面是假语随着风尘卷向闺阁。虽然贾雨村是男性世界的世俗之物,但在闺闱中也并非没有相似的同类。只是有些小说批语把这闺阁同类误读为王熙凤者,窃以为,当读作薛宝钗君。因为就在该回中,贾雨村曾作诗“钗于奁内待时飞”云云。可见“怀闺秀”的“怀”字,在表层所指上是意指贾雨村娶妾于甄家丫环,但在其深层所指上却是暗示假语(而不是贾雨村此人)之于闺阁的影响以及与闺阁假语形象薛宝钗的对称。与此相反,甄士隐的识通灵识的却是小说的男主人公贾宝玉连同另一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只是在他的梦幻中,这一对男女主人公是以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形象出现的。这个回目由此以真事连接灵界的宝黛原形,以假语暗寓俗世的大家闺秀蘅芜君,真假对举,将小说三位男女主人公一气点出,既不露破绽,又没有丝毫斧凿痕迹,其匠心令人惊叹。
  二、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该回涉及的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命案子,犯案人是薛宝钗之兄薛蟠,受害者是甄士隐失散多年的女儿连同那个无辜少年,而判案人则是为甄士隐当年救助过的贾雨村。一个案子涉及这么多的人事关系和人情世故,要在一联回目中全然点出是相当困难的。然而,小说不仅滴水不漏地在回目中一一道明,而且表达得简洁明快,一目了然。薄命女对薄命郎,既道出英莲的苦难又写明那少年的无辜,从而暗寓了凶手的蛮横和薛家的气焰。葫芦僧对葫芦案,葫芦僧点出贾雨村当年的落魄和落魄时际所受英莲之父的恩顾,活写出贾雨村“一阔脸就变”的忘恩负义和徇私枉法;而葫芦案则以反讽的笔调写出了一个被枉判的并不糊涂的案子是如何变成一笔糊涂账的冤情。在此,葫芦谐音糊涂的双关含义在于:一方面就世俗的角度而言,这个当年葫芦庙里的葫芦僧面对切身利益时并不糊涂;另一方面就非世俗的境界来说,这个昔日的葫芦僧一旦身在官场便鬼迷心窍,违心行事,可谓糊涂之极。
  三、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这是一个相当具有叙事意味的回目(参见本著第三章“叙述阅读: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中的有关论述)。如果说该回之前只是小说故事的序幕,那么该回之后便进入剧情。因此,回目上特意以“初试”和“一进”点明。但问题在于,“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一进,在后面有二进、三进相照应,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初试又从何而来呢?因为在后文中没有再试、又试的描述。我想,这里的“初试”意味有二:一是后文的确有再,不过在作者删改时被删去,如同“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那样;二是此处的初试云雨情乃是在象征意义上表明贾宝玉所受性诱惑的开始。因为从这第六回到第十七回,贾宝玉面对的就是一片混浊的性诱惑,直到大观园出现,他才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栖身之地,以致快乐得无以复加,一气写了四首即事诗。初试的又一层含义在于,对贾宝玉而言,情爱在开始时并不明确定型,而且带有许多世俗气息,随着阅历的增长,情爱才逐渐地向心灵相通的境界升华。可见,在该回目的“初试”和“一进”之中,蕴含着多么丰富的叙事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