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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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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爱情是一大悲剧。
悲剧不仅在于结局,在于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悲剧还在于这比生命还强烈的爱情成为的的确确的灾难。这爱情本身,这爱情的过程既不是一个饱满充沛淋漓酣畅的大交流大欢喜,也不是一个卿卿我我厮厮守守的小甜蜜小温情,却充满着猜疑、挑剔、责备、愁苦、嫉妒、怨嗟和恐惧,堪称两个青年男女互施的精神酷刑。
它是人生悲剧,充溢着对人生的空虚与孤独的共同体验。它是社会悲剧,显示着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它是性格悲剧,黛玉的促狭、高洁与宝玉的“无事忙”“富贵闲人”的随和安适是常常对不上号的。它是命运悲剧,“俺只念木石前盟”,却偏有“金玉良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们的头上。它还是处境的不谐和造成的悲剧: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爱的特权的贾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析腹呕心沥胆,也体会不真切孤苦的“无人做主”的黛玉的苦处,去除不了黛玉内心深处的疑惧,宝玉即使用尽全部生命全部热情去爱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写两个人的美好,写他们的爱情的美好、纯洁,阆苑仙葩配美玉无瑕,何等的般配适宜!“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就是根本的难题,这就是无法解释的痛苦。邂逅的欣喜说明着验证着三生石畔早已注定的奇缘,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偈语及与之相通的体验充实着发育着他们的奇缘,但是有奇缘相会却并不意味着有缘终成眷属,奇缘发育充分却有花无果,结不出果。在“偏又遇着他”之后,在尝尽了与他共尝的酸甜苦辣之后,两个人只能分手,只能离散,只能你东我西你死我出家。奇缘为什么常常是有头无尾、带来希望紧跟着又带来失望呢?奇缘为什么常常成为事实上的捉弄、骗局至多只是昙花一现的电光石火呢?无数的奇缘成为无数个充满希望的开端,却未必有天从人愿的结果,无数个奇缘成为不结果的或者只结苦果的花。人间的奇缘不常常是这样的吗,又何独宝黛之爱情然!
〔枉凝眉〕接着唱道:“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就又回到那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命题、大命题上来了。枉自、空劳,单单从结果上看、从婚姻结成的效果上看,确是一场空。但是,如果把人生看做一个过程,把爱情看做一个过程,那么宝黛爱情就不是“枉自”与“空劳”,而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人生体验中接近唯一的最最美好、最最充实、最最激动人心、最最带来强烈的感情依托和许多暖人肺腑的感激与沉醉的东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当宝玉给黛玉讲林子洞耗子精的时候,他闻到了从黛玉袖口发出的一股幽香,他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这种两小无猜的欢乐,本身难道不已经够了吗?何尝是“枉自”与“空劳”?当宝玉通过紫鹃向黛玉表达自己的爱的坚定性,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时候,事情不是分得很清楚吗?活着一处活着,不是“空劳”与“枉自”,不活着化灰化烟而且希望“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但仍然要“一处化灰化烟”,仍然执着,仍然依依,仍然不是空也不能不得以空视之呀!不是“枉自”,不是“空劳”,而是无比的珍贵与难忘!
这样执着的情感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幸福,这样的遗憾的震撼绵延至今!据说七十年代后期,“四人帮”刚刚倒台、越剧电影片《红楼梦》刚刚恢复上映的时候,发生过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看完电影双双自杀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这样的令人死去活来、不仅使书中的角色、书中的当事人贾宝玉与林黛玉死去活来疯去呆来,而且使读者观众至今死去活来的爱情,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可谓至情,可谓天情!比生命还宝贵,比死亡还强烈。〔枉凝眉〕结句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岂止是春夏秋冬,这眼泪将要世世代代地流下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黛的爱情又具有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的色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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