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中“高士”晶莹雪(薛)



  红楼女儿中,最难看透的莫过于薛宝钗,七窍玲珑心的林黛玉也是很久才对她有个确认,可连这确认都很难说是薛宝钗的真面目,拥黛派现在还抱怨林妹妹太天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说来有趣,她两人都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拥黛派和拥钗派犹争讼不下,拥黛派将宝钗贬为矫情伪善的宵小,拥钗派则极赞宝钗的温柔敦厚,大家风范,红学家们遂相龃龉,几挥老拳。
  但真相不是打出来的,绝对的捧杀与棒杀皆不近于事实,曹雪芹老早就做了定位,“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正是山中名士一般的人物,却非那种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主,求仁得仁,那些人已如愿以偿地淹没于岁月的洪流里了,她更近于“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的陈眉公,或是谢安,隐居更是为了养望,所谓山中高士,都有隐士与政客的两面。
  1、罕言寡语不耽误推销自己
  宝钗的品牌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是衣着的半新不旧和家居的简约素朴,这种清心寡欲的做派给她赢来很大的美名,有次宝玉为了勾贾母夸奖黛玉,特意提及林妹妹的伶俐口齿,贾母根本不接他的茬,反倒话锋一转,说会说话的也有可嫌的,不大说话的也有可疼的,宝钗就是那可疼的。
  宝钗真的不说话吗?不,她只是从不说不该说的话,第七回里林黛玉对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话,她是决计不说的,尽管黛玉不是无端使性子,周瑞家的是一世故妇女,“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平时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这次不过是总发作而已。但是宝钗不会这样做,她自有一套御人之术,这个放到后面再说。
  宝钗的发言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那种,一大半用来展现自己的学问见识:省亲夜,宝玉做芭蕉诗,想不出关于芭蕉的典故,宝钗随口道来,宝玉连声赞她是一字师;第二十二回,宝玉信口说《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热闹戏,宝钗马上背出戏文中的一套《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迎合了贾宝玉所好的那个调调,喜得他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晓,让黛玉很不痛快;宝玉的莽撞与无事忙得罪了湘云和黛玉,遂做一偈明志,又是宝钗随口道出六祖坛经里的典故劝告他,宝玉为之叹服;惜春做画,也是宝钗给她筹划,要用哪些颜色工具,从石绿管黄一直到水桶木箱生姜大酱,黛玉开玩笑说再要铁锅锅产,好配上那些作料炒颜色吃,宝钗说,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一个小细节里透露出宝钗的艺术修养和生活知识,其他的太太小姐只有恍然大悟的份。
  《红楼梦》里,只要是背书的活,都被宝钗揽下来了,虽然口口声声藏愚守拙,宝钗却巧妙地让众人见识了她的学问。香菱对夏金桂说,连姨老爷都夸我们姑娘学问好——王夫人是宝钗的姨妈,姨老爷该是贾政了,或者她还有别的姨老爷,但未必会有贾政对她熟悉,连方正含蓄的贾政都忍不住要夸她,可见宝钗工夫到家,无论学问还是表达自己的方式。后来王熙凤生病,王夫人也把大观园托管给她和李纨、探春三人,探春虽崭露头角,却显锋芒太过,宝钗更知时务,赚得识大体的名声。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得意洋洋,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相反,她还摆出随时准备脱离大观园的架势,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立即搬了出去,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优裕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炒作也分热炒和冷炒两种。
  2、政客本色非关善恶
  像谢安这等高士往往有着隐士和政客的两面,宝钗也是,虽然她的政治生涯囿于小小的大观园里,一样需要高明的手段,宝钗的政客天赋使她得以胜任。
  最简单的莫过施以小惠,说白了,就是给人家钱或东西,这事宋江柴进统统干过,是政客们必杀绝招。但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不似黑旋风李逵,只要掏出银子,马上就抱紧双拳喊大哥,对赵姨娘之流或者可以这样打发,但是像邢岫烟,尤其是湘云,给钱的方式若不合适,弄不好反得罪了她们。
  所以宝钗给她们钱,一是在背人处,二是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三是将大姐的亲情扮相做足了。比如当湘云一时冲动,宣布要宴请大伙,宝钗不失时机地点醒她,请客是要银子的,湘云踌躇起来,宝钗主动提出要帮她办螃蟹宴,怕她心里有感觉,只说是伙计送的免费螃蟹,又说,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她有话直说,更显推心置腹,让湘云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心悦诚服?
  这些人都好办,最难搞定的是黛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靠几两银子肯定摆不平。黛玉的破绽何在呢?是孤单,渴望亲情,宝钗试图从这儿打开关节。
  宝黛初见,宝玉就给黛玉送了一个字“颦颦”,不知道是惭愧于“小时侯干的营生”,还是觉得肉麻,宝玉自个没有怎么叫过,也未极少见其他人提起,倒是宝钗“颦儿,颦儿”的不离口,叫得那么自然亲切,满含着怜爱与欣赏。
  称呼最能拉近人们的距离,红拂的一声“三哥”让虬髯客绝了下流念头,反倒给她老公李靖让路,燕青的一声“姐姐”令李师师再不打他的主意,对梁山一帮到底。可惜黛玉是见过世面的,识破或自认为识破了宝钗的糖衣炮弹,不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份气不忿,仍旧与宝钗作对,起码试图在口舌上占对方上风,还无意中把宝玉也带进自己的阵营,暧昧地用“杨贵妃”来比喻宝钗,使得宝钗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不动声色地给予了有力还击。
  宝钗发怒自然是因宝玉的冒犯,但未尝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三番五次套近乎,只得到这样的结果,算宝钗政治生涯里一个小小的挫败。
  对付黛玉这种人,只靠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是行不通的,她太多疑,微笑的眼风斜过来,看透巧言令色之后的阴谋诡计。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不可能毛发不伤全身而退。
  一个好机会从天而降,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唱词,大家闺秀看黄色小说,非同小可,宝钗终于遇到收服黛玉的最好时机。也不是没有一点危险性,黛玉有可能翻脸,或者口中不言,含恨在心,宝钗此次行动犹如一场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个成熟的政客都该明白这道理。
  且看宝钗这几步,先是卖个关子,玩笑似地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又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成功地烘托出蹊跷气氛,让黛玉心里发虚,随即指出黛玉的有失检点之处,一下子把黛玉给打晕。占据上风之后,宝钗见好就收,拉她坐下,款款告知自个儿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卖个破绽给对方,颇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又如黑社会歃血盟誓,朝自己手腕割上一刀,充分赢得对方的信任,使聪明敏感的黛玉不至于心生反感。
  接下来,再说些为黛玉着想的大道理,不管黛玉是否认同宝钗的看法,却没法不领她的情。此次交手,宝钗极好地控制了节奏,一张一弛之间,赢得完胜。再送黛玉些燕窝,夯实胜利果实,死对头变成了好朋友,对宝玉赞扬宝钗时,黛玉完全忘了她曾将宝钗视为情敌。
  这些行为无关善恶,只是一种政治活动,对湘云雪中送炭对黛玉苦口婆心是收买人心,在滴翠亭金蝉脱壳对金钏之死无动于衷则是自我保护,如此两端,都是政客本色,谈不上好与坏,但都堪称高明。
  宝钗只有两次现出女儿之态,一次是她哥哥说她想着宝玉,把她给怄哭了,第二次被夏金桂搅得焦头烂额,她和母亲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原来宝钗也是会哭的,面对夏金桂,她的一应手段施展不开,那份无助,倒像一个寻常女孩。
  3、何为宝钗的鸿鹄之志
  和谢安等人一样,宝钗劳心费神也是因为她有远大志向,如此说来似乎又要重蹈拥黛派的覆辙,但是,且慢,我要说的是,所谓宝二奶奶的宝座并非宝钗的目标。因为,她干吗非要做这个宝二奶奶?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薛家的女儿也不愁嫁,或者有人说,薛家是皇商,要低贾家一等,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薛宝琴不但顺利地嫁给了梅翰林的儿子,还被贾母百般宠溺,想要她做孙子媳妇;薛家只剩孤儿寡母,在贾府照样处处显出尊贵,搞得黛玉心里都不平衡了。
  当然了,就像紫鹃劝黛玉时所说的那样,不是没有王孙子弟可嫁,但是哪有宝玉这样知冷知热的呢,可宝玉的知冷知热是专对黛玉的,一听说黛玉要走,他马上死了一半,嫁一个这样的人,比那些朝三暮四的王孙公子又好到哪里去呢,宝钗最知道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她干吗要跳这个火坑?
  正因了这种良好的心态,她才每每拿她二人开玩笑,宝钗虽有心眼,到底还不是口是心非的袭人,如果那样,她就不配与黛玉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了。
  要么她的志向在于入宫?入宫一事只在前面提了一句,后面就没影了,不知道是待选中,还是已经泡了汤,不管怎样,宝钗不是个死心眼,不见得非要在进宫这棵树上吊死了,再说入宫之后,福祸难测,不是每个人都有武则天慈禧那种脱颖而出的机会。
  宝钗的志向,其实是不明确的,就像谢安逍遥东山,诸葛亮草堂高卧,并不曾琢磨着要奔着怎样一个官衔。他们志向远大,大到空茫,不复是一官半职,当然更不是皇帝老儿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抱负。《诗经》里谢安最喜欢的一句是: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告于众。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雅人深致,他不是寻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禄,正是这样一种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所以他们不把目标定死,只要方向不错,可以随机应变。他们积极争取的,只是做一个有准备的人,使突如其来的机遇变成花环,一丝不错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是行为艺术,他摆出等待的姿态,却不做过于积极的争取,手持鱼竿立于江岸,他知道命运神秘莫测,他只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将要透给他的一点信息。
  宝钗正是像谢安像姜子牙这样的隐者,既有飘逸灵动的身姿,又有深不可测的权谋。曹雪芹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既有欣赏,也略带讽刺。她的待选身份,仿佛也非实指,更像是一个比喻,说明她如那些高士,正处于期待之中。而贾雨村所咏的那句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中奁待时飞”,后半句仿佛是宝钗的写照,只是这样说下去又要陷入考据派的烂泥坑了,且这里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