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姐的跟人之术



  1、跟人的重要性
  王跃文的小说《梅次故事》里,上司王莽之稍示亲近,还算有些成色的朱怀镜马上激动得心头突突直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微妙的感觉好似恋爱中。虽然他们终因分歧过大分道扬镳,却可看出,一般情况下,能跟上面接上头,投入他的小集团中,对事业前程必然大有裨益。
  十年砍柴兄也曾考证,以李逵之凶恶泼蛮却无人追究,以戴宗之技艺稀松却坐稳了梁山特务司第一把交椅,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早跟定了大佬宋江,一次明智选择,终身受益,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
  现实人生更是如此,刚工作时,偶尔参加一个饭局,座上主宾是两个大人物,将其余人等视为透明,彼此寒暄调侃说得有来道去,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忽然探身向前,满是油汗的脸上,浮出一个夹杂了诡秘、艳羡、钦佩、亲昵等诸种况味的笑容,说,我最佩服老兄的一点,就是跟定一个人。另一位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再无下文,数年后听说这位栽了,他跟的那个人犯了事。
  可见,官场之道,跟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跟不跟得上,跟一个还是跟许多,跟对了还是跟错了,都有莫大的影响,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一步走对,则有可能全面开花。
  看凤姐一生兴衰成败,秘密也全在跟人二字上,成也是跟人,败也是跟人,她跟的人不错,只是跟得过于高调。
  荣国府的格局有些奇怪,贾赦身为长子,且袭了官,按说是家庭的核心,贾母却跟着小儿子住,大概是不喜欢他夫妇。这也罢了,贾赦的儿媳凤姐也被抽调过来当家,重心全面倾斜到贾政这一房中,这一定不是贾赦夫妇的本意,甚至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据兴儿介绍,邢夫人就相当不满,发布舆论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把凤姐叫回去了。可见,凤姐当初到贾政家当家管事,全是贾母的主意,她姑妈王夫人最是遵循礼法,未必愿意在里面掺和,是凤姐自个投了贾母的缘分,才得以荣升荣氏企业执行副总的职位,否则必在邢夫人的强大威慑之下,夹着尾巴做人,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还有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能指望邢夫人对凤姐说一声行吗?
  把凤姐放到重要位置,只是第一步,邢夫人不服不说,荣国府那些管家的婆子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凤姐生病探春代班期间,她们就玩尽了花样,还是平儿跑去骂了一通才算了事。可以想像,凤姐上任之初,必然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局面,人多事杂,更要克服种种心理障碍,贾母通过各种方式有力地表达了对于凤姐的支援,拙作《贾母的一把手之道》里已有论述,在此不多赘言。总之,凤姐褒贬不一执政生涯里,离不开平儿的默默辅佐,更少不了贾母的有力赞助。
  2、跟人的艺术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母力挺凤姐,确实因为凤姐有两把刷子,但单是这一个理由,只会是理性的支持,而不是那样设身处地的关心,入乎内出乎外的理解,甚至是小孩式的天真依恋,贾母不只一次把自己和凤姐单列出来开玩笑,省略掉中间的邢王二位夫人,连最疼爱的宝玉都不算在内,似乎只有凤姐跟她一伙。
  凤姐的成功,正在于此,荣国府的领导层过于错综复杂,讨好了这位,可能就得罪了那位,得罪了这位,却未必就能讨好了那位,初入道者很难摸出门道,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面对如此局面,凤姐删繁就简,认准贾母这竿大旗,这盏指路明灯,唯她马首是瞻,一定不会错到哪里。
  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凤姐孜孜于取悦于贾母,休要小看这能耐,凡大人物,本来就无所求,求他的人倒是排了长队,想要打动他的心,孰非易事。我有位老师,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物,总结出,讨好领导的不二法门,在于运用好“三小”,一是“小实惠”,二是“小乐趣”,三是“小麻烦”,这三点掌握得好,必然能顺利地登堂入室。他当笑话说,大伙也当笑话听,以为其中颇有些反讽意味,而凤姐的作为却验证出,这“三小”的确有莫大威力。
  且说“小实惠”。
  说起来贾母该是荣国府最有钱的人,第四十七回,她对邢夫人说,贾赦要什么人,她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这句话里还有赌气的成分,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说起宝玉等人娶嫁的开销,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按照探春她们每人还要七八千两银子算,贾母这笔体己不是一个小数目。第七十二回,荣国府遭遇财政危机,贾琏求鸳鸯把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当掉,虽然贾珍认为这是凤姐放出的烟幕弹,但也说明,贾母的确具备非同寻常的经济实力。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贪小便宜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贪小便宜和吝啬小气不一回事,他们可以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会为一点小彩头心花怒放。这方面凤姐处理得极好,她和贾母玩牌,总是和鸳鸯配合,设法输给贾母,为了输得自然,还欲擒故纵,佯做不情愿,扭扭捏捏,外加俏皮话一大堆,哄得贾母身心俱爽,既不落痕迹又拉近关系,看来利用赌博行贿不是现代经济犯罪的一大发明啊。
  贾母的大多数开支从公里出,但也有少数几项大概要自掏腰包,比如给尼姑的年例银子,大约这是比较私人的事务,从贾母的月钱里出。第四十九回里,凤姐来找贾母,正好碰上尼姑们来讨年例银子,顺手就替贾母付了,后来又在贾母面前打趣。因为是小钱,贾母并不放在心上,但有人替她付了,总是令人愉快的事。接着她又装做敲诈贾母请客,却远兜近转绕到自己头上,反变成自个做东,请贾母他们吃酒。弹笑间,贾母不动声色地落了些许“小实惠”,她固然不会像刘姥姥那般看重,但凤姐在她眼中,就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第二是“小乐趣”。
  贾母是个热闹人,凤姐天生的伶牙俐齿、说书的女先儿都赞叹的“好钢口”正派上用场,但是贾母又是个聪明人,寻常的插科打诨、拍马溜须可能只会招她反感,凤姐的秘诀在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犹如一把旋得滴溜溜的小李飞刀,不但刺中要害,更旋出美感。
  第四十六回中,贾母为贾赦要娶鸳鸯生气,却把脾气发到王夫人头上,经探春点醒后,贾母又怪凤姐不为王夫人帮腔。凤姐此时处境非常尴尬,却见她笑道,我还没寻老祖宗的不是呢,老祖宗倒来派我的不是了。贾母与众人都觉得新奇,要听她下文,凤姐说,谁叫老太太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呢,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个马屁,凤姐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即将冒犯的一刹那,翻转过来,既恭维了贾母和鸳鸯,又不得罪贾赦,有技巧,有悬念,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正对贾母的胃口。文人们只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没文化的凤姐却以她亲身经验证明,马屁同样要有文学性。
  上面这二“小”都很简单,最不容易拿捏的是“小麻烦”,它没有固定的尺度,全靠自个儿把握,既要掌握轻重,又要注意随时发生的细微变化,稍不留神,将“小麻烦”弄成“真麻烦”,没的惹来一身臊。
  但要是弄好了,却能大大地加分,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体现了领导的权威,使他觉得有恩于你,而人们总是喜欢施恩者的感觉的。张爱玲的短文《丈人的心》中转述法国故事,一老翁,有个美丽的女儿,有一个青年,遇到机会,救了老翁的命。他想,好了,一定成功了。另一个比较狡猾的青年,却定下计策,自己假装陷入绝境,使老者救他一命,从此这老者看见他就一团高兴,吻他、拥抱他、欢迎他,仅是他的存在就提醒大家,这老人是怎样的一个英雄。这就是“小麻烦”的妙处。
  凤姐的“小麻烦”虽不是刻意找来,但下意识的行为更能暴露内心走向,第四十四回,贾琏偷腥被凤姐撞见,吵闹起来,贾琏要拿剑杀死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到得跟前,一头扎进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贾母怎能不当自己是凤姐唯一的靠山,马上进入角色,变成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祖宗。她厉声呵斥贾琏,再掉头哄凤姐,这一系列行为,给她的无聊长日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凤姐的“小麻烦”,把她从无所事事的“老废物”状态里解救出来。
  第二天,贾琏来赔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其实没有她,贾琏也不会杀了凤姐,但是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以凤姐的救命恩人自居,对凤姐却大有好处。
  前面已经提起,荣氏企业遭遇财政危机时,凤姐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当,表面上是鸳鸯的私情,却是回了贾母的。贾母虽然跟一般人一样,不拒绝小便宜,但关键时刻,她还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凤姐这点小麻烦,不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却让她有了为子孙分忧、为家庭担责的庄严使命感,更使她感到凤姐对她的信任与依赖,她们的关系又上一个台阶。
  又要提到《还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哄她们的皇阿玛也无非这套,乃至刘姥姥结交荣国府,皆不出这个套路,以小乐趣建交,以小麻烦升华,中间以小实惠巩固,构成一部“搞定大人物”的葵花宝典。
  3、跟人得与失
  可是,无论小燕子还是凤姐,都犯了一个错误,她们跟定一个人是可取的,但不应该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们只跟定这个人,小燕子因此得罪了皇后娘娘乃至容嬷嬷等,凤姐则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多半。
  仗着贾母的宠爱,凤姐底气十足,黛玉初进荣国府时曾惊异于她的放肆,八十回红楼里,她总是意气风发劲头十足,不仅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不在乎死了下地狱。
  她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拍马屁时只照着她来,贾母担心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她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惟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惟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大约只会在嘴边挂一抹冷笑吧,从凤姐到贾母之间毕竟隔着她和王夫人,凤姐自说自话地把她们就给抹去了。凤姐平时里的兴兴头头高调行事,更让这位失意的婆婆觉得碍眼窝心。
  如果凤姐得罪了邢夫人,要怪后者心理太阴暗,有一种中年妇女式的怨毒与嫉妒,凤姐没能讨好王夫人则是她自己心气太足,太没把这位姑妈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赵姨娘跟王夫人告状说少了丫鬟的月钱,王夫人不过向凤姐了解一下情况,凤姐当面一一解释,一出门便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门槛子说,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又说,从今以后我倒要干几件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她这话是冲着赵姨娘来的,但对于王夫人岂不也很不恭?一旦有人学舌,姑侄之间必生嫌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误,凤姐也不轻恕,还是赖嬷嬷再三求情,才放他一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主人王夫人知晓此事,未必不恨凤姐不给她面子。凤姐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有贾母罩着她,她才不管别人的脸色。
  连婆婆与姑妈一并不放在眼中,何况那些底下人,凤姐对于奴才的严苛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贾琏的心腹兴儿,都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她的不满。
  贾母宠溺凤姐,是一柄双刃间,一方面助长凤姐的气焰——她原来就不是懂得自抑的人,另一方面,也替凤姐招来嫉恨,连黛玉都察觉到贾母多疼了凤姐与宝玉二人,招来虎视眈眈,凤姐却还是在平儿的开导下方晓得“得缩手时便缩手”。
  如此种种,为凤姐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贾母再疼爱她,凤姐再有实权,也不能真正越过两位夫人,而一个上司要想整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再加上贾琏的冷漠,奴才们的冷拳,凤姐始终处不安全之地。而且,贾母年俞六旬,朝不保夕,这座靠山也是冰山一座,随时可以坍塌,凤姐生活里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同样有心机的宝钗,就不似凤姐这般热衷于跟人,尽管她也在合适的时候哄老祖宗开心,更多的时候,依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分随时,循规蹈矩,将她的温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虽因过于理性只得到老祖宗的赞许而不是宠溺,却也避免爬得高跌得重,保持身心的安宁。
  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跟人的结果不管是喜是悲,都是把自由押到了别人的脸色中,在得失之间,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失魂落魄,失态至此,起码有碍观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