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遐思(1)



  “杏花”遐思
  《红楼梦》中描写过许多的花,诸如海棠、梅花、桃花、菊花等等,以及叫不出名来的奇葩,又常常以花怀人,诗赋俱佳。
  但书中“第一枝花”,实为那并不起眼的杏花。
  见第一回“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当甄士隐出前厅会客时,坐在他书房里的贾雨村却有一段艳遇:
  “这里雨村正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 ,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中秋赏月之夜,那贾雨村急功追利,不辞而别。翌晨,士隐还曾“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可见其待人之厚。
  此位甄家大丫鬟名为“娇杏”。
  甄士隐之为善者,定不止一桩,其交往也不可谓不多。比如其正在接待贾雨村时,亦有“严老爷”来访并留饭。可是后来士隐因失其爱女英莲,又被葫芦庙失火秧及,病困之中,竟无有什么人救助。他素日交往以及家门亲属,俱都有些背景。而灾难之后,却无一言再叙及。
  那士隐于落魄时,亦没有什么“投靠”之图。去找岳父也是带了钱的。而竟被岳父封肃小人所图,最后自己隐避病困之中。
  世情浮滑,善无所报。而清静的人亦无所求。这位善良儒雅的绅士,终于走入空门。
  等贾雨村于街巷之间,再遇甄家丫鬟娇杏。此时杏花已开二度,而主人失踪无着。
  “这日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尔大轿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
  紧接着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雨村便通过封肃,“托他向那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那娇杏不久就生子,又扶正作正室夫人。
  脂批只说“娇杏”字射“侥幸”,后来得作了正室夫人,变仆为主。而英莲却化主为奴。人世无常,可见于此。
  更有深意者,那士隐对雨村一番厚恩,而在最关键的时候,当雨村审案时已经明知,被拐卖少女就是英莲,而却没有半点要认取和通报那甄夫人之意思。反而为薛霸开脱,令英莲再陷虎狼之口。
  他既然娶娇杏,不会不知道,英莲母亲的落脚之处就在封肃家中。
  而这娇杏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之缘,当年回头看了雨村一眼,便令他铭刻于心。此可谓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大恩无报,重色轻友之事比比皆是。
  家父素喜陆游一首《临安春雨初霁》,今录于此: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我以为此段文字,撰写甄士隐的前景后况,在文思感触上与陆游这首《临安春雨初霁》有通感的关系。在甄士隐的故事里融进了此首诗的情调意境,有“化诗入文”之妙趣。
  甄士隐偏居于葫芦庙旁,修竹养花,原是恬静于“小楼一夜听春雨”的“以性读书”之人。而他又能容纳和资助世人“以功利之读书”如贾雨村者。可谓是虚怀若谷。
  那士隐俱有“宁可我施于人,不求人施于我”之古风,亦令他尝尽了“世味年来薄似纱”之叹。其间,贾雨村也是发迹了的。但士隐“素衣莫起风尘叹”。他不去有求于昔交。
  如以“深巷明日卖杏花”为题,作江南小巷“杏花图”,记丫鬟买线,侥幸得姻缘的故事。又是货郎担,又是官仗。杏花枝头下,那娇杏正挑丝线。而官轿中人顺春色看过去,恰见意中红粉。
  以陆游诗画,点活了雪芹之叙事,遐想套用,应别有意趣。
  《红》的巨大艺术魅力,亦在于它拥有诸多的此类对以往脍炙人口的艺术情境,进行再次创造与加工、铺陈。例如纳兰性德词中的一句“葬花天气”,竟至于演绎成了“葬花”的实际行为和一首杰出的《葬花诗》。
  曹雪芹通古融今之才华,驾驭于广袤的艺术之海,实非一般腐儒可能想象得出,亦非一般庸才能够理解和联想到的。
  家父当年曾经收集过《葬花诗》与《白头吟》这二首诗的联系比较。记得后首中旧句:“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可引证《红楼》所汲取于文学厚土之滋养,确为“厚积而薄发”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