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刺玫瑰花(2)



  赵姨娘是对贾政的一个讽刺。赵姨娘又是个艺术上最成功的“人物”。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以及被凤姐借刀杀人的秋桐,以及高续本的金桂等等,都“脸谱化”和“漫画化”了,只是一个丑的符号而已,引人厌恨,而不能使人同情。但赵姨娘却使人矛盾有之。
  赵姨娘其实是一个毫无半点担待,心里无存货的人。她始终没有学会在贾府里生活,那处处机关,步步设计,嘻笑藏心的技艺。相反地,她处处要戳穿这些面纱,要把话说在明处,说到外面。她一语道破,说:“这府里上下都拿她母子当眼中钉,拿宝玉当凤凰。”说凤姐“专横独揽贪财”。
  《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上,贾环因游戏事被莺儿嘲弄,回到母亲处诉委屈,赵姨娘因之勾起身份之忿,借说儿子发泄一番。不料被凤姐听见,遭受弹压。这件事在这一回中其实只占了极小的篇幅,可是却成为这一回的主目。可见其实它的份量不一般,正体现了这个大家庭里天伦的畸形。
  且听王熙凤对赵姨娘的话:“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一面叫走了“环兄弟”,赵姨娘也不敢则声。而凤姐继续地骂,说他:“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直指他的亲娘是歪心,是狐媚子,是下流。
  凤姐的正言,对赵姨娘,是彻底否认她在自己儿子面前作为母亲的身份;对贾环则是一顿假意拉拢,一面承认贾环为主子行列里的人,一面作贱其母。
  作为人性,这番话是极其狠毒的。而作为封建大家庭中的伦理,却又是赵姨娘母子必然时时刻刻面对的现实。
  贾环之所以受到众人排斥,与他年纪幼小,只能与弱母相依为命有关。他还也许没有意识到,与母亲的亲近,便是他地位日益降低的一个原因。也许意识到了也不想摆脱。但我以为,这正是贾环反而强胜探春的惟一处。至少,他还知道有一个亲娘,还认这个亲娘,有了委屈来对自己的生母诉说,与母亲共同承受着贾府里的歧视与虐待。这是他的人性未泯的表现。“人之初,性本善”,指的就是这个最初的天性。
  在这种扭曲的环境里成长的贾环,心态岂能正常?他自幼非仆非主,只能是不确定性地发展着,投机着,怀恨着,怀疑着。伺机报复成为他性格的必然。“天道好还“,这种报应是贾府应该受到的惩罚。贾府对贾环及其母亲是恶贯满盈的。
  与贾环相比,那人人称赞的探春却是代表了一种人性的扭曲。
  探春曾下功夫亲自做了一双鞋,不给亲生的弟弟贾环,却送给那位有万人伺候的宝玉哥哥。无怪乎赵姨娘说她是“拣高枝儿飞”。探春曾教训过贾环,说他自己是个爷们主子,倒成天跟着那不上进的奴才学。“不上进的奴才”,即是指她们俩的亲生母亲赵姨娘了。
  一个不爱母亲也不爱弟弟的三小姐,尽讲空话,这自然很难令贾环心服。环兄弟最需要的是真心的爱与保护。姐姐没有给他半点。
  也许,探春是被她的亲生母亲所误解的。她只是不愿意以卑琐的手段和方式来争取生存的权利,实际上那也是不会成功的。贾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只是代表着封建等级的强大体系,这是无人能够逃脱和对抗不了的。
  然而,无论是用什么手段谋略,如果是直接伤害生母,未免犯下伤天害理之大忌。所以探春必是于两难中不断地深思熟虑来完成她的成长的。
  探春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
  立得一番事业,那时自有她一番道理,是何道理?不外乎是扬眉吐气,也应该包括能够拉扯上她的母亲弟弟的道理吧?甚至赵姨娘说的:“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这些期待,自会暗中存在于她那敏慧深邃的心底里。
  《红楼梦》中有几次谈到阴阳之气。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讲世界分阴阳二气,一切人物皆从这二气上来。并没有把“阴阳”的划分简单地与男女性别等同起来。这里面有一种古典的辩证思维,更含有曹雪芹对于男女在素质禀赋上平等看待的观念。他并不排除女子也具有阳刚气质。
  在气韵的品味上,也是很见出“男尊女卑”观的。道学如薛宝钗之辈,总是以“柔顺”为标准来要求妇女作德言工貌。多想一点多念一书都是违背了礼教的。
  而《红楼梦》中,若干女性都具有阳刚之气。在主子群中,宁折不弯的要数贾探春了。原因之一,恐怕正是由于在她身上流着一半奴才的血。她的母亲赵姨娘是一个倔犟不驯的奴才。
  赵姨娘其实一生都在反抗和争取一种做人的地位尊严,当然只能是封建的地位及尊严。透过那些令君子不屑的手段,她所争的仍是神圣之人权。
  同是庶出的二小姐贾迎春之母周姨娘却是一个驯顺的奴才。驯顺到了在大观园中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所以,温柔的迎春后来悄无声息地出嫁,做了一块喂狼的弱肉,一去不复返了。
  探春别有胆识,敢作敢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无愧于册子上给她的赞语:“才自精明志自高”。
  当那位一向吃斋念佛、闭目养神的王夫人,在春天的花园中发现一只春宫荷包,作出“自我抄家”这种决策,以此发泄她对世俗欢乐与青春儿女们长期积压的仇视,从而形成了贾府家祚败亡的一次最大自毁。
  读《红楼梦》的人,一般只看见长房媳妇邢氏之偏狭自私,不成体统。曹雪芹这狂飚一笔,使这位貌似菩萨的王夫人掀开面纱。逐金钏致其死,是她初露狰狞。而这一回,则是杀人如麻,镇吓了所有的主子姑娘及少爷们。
  抄检之夜,群芳惊慌。凤姐受命带一伙无情老妈子长驱直入,敲开无数金闺门,击碎多少温柔梦。夜色之中,拖人出去,当堂会审,犹如一阵秋风秋雨扫秋窗,可谓是揉碎桃花红满地。
  此举令凤姐也甚为尴尬,此后她在大观园姐妹们中亦难以为人。
  正当这批贾府内自组的特警队一路肃杀,气势炎炎冲到秋爽斋时。“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后来没有交代是什么人报的。但就凭这有人作耳目,探春便不是简单的千金小姐。
  只见她“遂命丫鬟秉烛开门而待”。院内灯火通明,探春大义凛然,严阵以待,显出大将风度。颇有一点诸葛孔明独坐城楼,弹琴待敌的架势。
  她始作明知故问,凤姐只有“笑着回话”。探春则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她自己的那些箱箱柜柜,大大小小一齐打开,请凤姐抄阅。
  此举令凤姐不由却步。抄自己的姐妹,本来不是一件光采的事情,虽然一路上杀来,都无人敢问津,但毕竟她知世故,心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