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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青春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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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青春祭
永恒的晴雯 永恒的青春
当年,不过七八岁光景,我读完了《红楼梦》,成天“晴雯长”“袭人短”,凭着童心无忌,口无遮拦,纵谈于父亲的满座高朋中。
少年之我,最不爱看的恰恰是宝黛故事。一翻到那里就跳开。
记得大人曾问我:最喜欢谁?答曰:最喜欢晴雯。问:睛雯好在哪儿?答曰:她吵架吵得好。尤其是骂“吧儿狗”一段,最过瘾。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口角也是极其锋利的。也是将人一路地得罪过去。我似乎不害怕由此造成的孤独。有晴雯与我为伴。青年时代,为了我那些晴雯似的言行,我是付出过代价的。激于意气的挥洒生活,往往被人一点小小心计便置之于死地。还不要说什么大的政治风云,即使是在同类中,也日夜有群小之危。
上大学时,因《红楼》之书缘,交了一个研究《红学》的男友,他赠了我一个号“世难容”。因为我见不惯的东西很多,常常一见面就向他挥斥方遒。
阅世多了,渐悟到:中国还是《红楼梦》的中国,晴雯的命运,人皆惋惜之,只在书中;但每到身边,众又皆言“杀”之。为一舒块垒,白云清风,瞬间快意,而导致陷阱环生,含恨而死。晴雯的命运,正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父亲曾叹道:“册子上,晴雯的命是‘风流灵巧招人厌’。本来,风流灵巧应该是‘招人爱’嘛。为什么招人厌呢?反而是笨的不美的好?可见曹雪芹阅世之深,洞察人情之恶,历来平庸世界都是讨厌佼佼者的。晴雯是有点恃才自傲的风度,大观园内是小人得志。慧眼明智如贾母者,尚能爱其才,而袭人与王夫人等却恨入骨,历来奴才比人才得势。生的太好反而不好了。正是她生的太好却害了她。这不是宝玉的呆话,是大实话。”
江山难改,我依旧是一个“内心的晴雯”。这种犀利至今也没有离开我。在我的心中,始终保持着对人对事最透彻的判断,掺不了一粒沙子。我是只能凭真切的判断,来为自己作决定的。而这些判断,人生日久,也基本不爽。内心中我从没有妥协过。亦不想与众多人为伍。这是我精神力量的一个源泉。
然而,年事渐累,责任在肩,常常觉得没有权利去选择生存的方式。夭折岂能遂人愿?即使不为自己遗憾,但亦忍受善意指责。将“晴雯”遂留于深心中。虽仍免不了将自己总逼在“天尽头”,但要做成长远的事情,懂得了“余地”一词。
在中国凡举事者,不免处违心之境。所谓“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每每想某事一完,立即离开桎梏。然蹉跎岁月,却难解名缰利锁。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因处世与生性相逆,心情渐抑,何时得潇洒,一啸仰长空?
然而,父亲的执著,却并非俗世可以中道而改。他反复对我提及,《红楼梦》中的“芙蓉女儿诔”有一句话:“直烈遭危”。他慨叹道:“中国自古,从家庭到朝庭都是这样的,直烈遭危。晴雯只是一个丫环,但因人才相貌手艺都极其出众,所以,为荣国府不容,首先袭人就不能容。而世间出色者,一般性格皆与晴雯相类,以为自己光明正大,有真才实貌,不屑于干那些下流勾当,也没必要蓄意奉迎。所以反受小人暗害。这一点,其实宝玉在悼词里已经指出来了,也怀疑了袭人。”
我想,这也就是父亲对自己一生遭遇不平,被小人手法陷害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他犯了“直烈遭危”这千古之忌。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种志士不遇,直烈遭危,飘泊孤独,与天地同歌的悲壮精神,那一种神圣不可犯的人格,凛然以自卫,“以人格捍卫人格”的道路。所以父亲尤喜其中“巾帼惨于羽野”一句,而不喜后来版本中的“巾帼惨于雁塞”。他说,羽野为禹之父受刑地。雁塞指昭君和番。虽然《红楼》只是家庭闺中事,但其气节之不屈,含冤之烈,为曹雪芹所敬重。故将晴雯比之于禹的父亲鲧。
父亲说,鲧的长相是一个怪物,治水失败而被杀于羽野。晴雯是妙龄少女,而气质却类同于斯。可见,同样的人物气质,受到历史舞台的限制。这就是曹雪芹的平等思想。世人不懂此深意。以昭君比之,以为女人事以女人喻之。取之于红颜之美,可谓俗论。父亲说,晴雯的傲骨与冤屈,也是和那些正史中的名臣将相,大人大业一样的,平等的。他这一点,打破了我思维的局限,气节在上,无有地位高低,人物大小之分也。也令我对父亲和雪芹肃然起敬。自己对人物的评估仍属于功利与世俗。
昔日有红学家说过“晴雯是丫环群中的黛玉”,这是气质相通。人物由气质而决定的观点,在《红楼》一开场就由冷子兴口中说出来了,即:所谓“正邪”二气,捕击掀发,生出各种气质禀赋的人。
这种观点,虽然飘渺,却胜似后来将红楼人物划分两大阵容的庸俗社会理论。气质韵味是中国文化的精髓,《红楼梦》中的气质观点,起码在美学上是站得往的。
父亲读《红楼》,见其仁智,附其魂魄。他自己亦始终保持着那种虽“居人篱下”,却不愿受人摆布的个性。宁愿“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而不愿意将自己置于“常戚戚”和惶惶的日子中。父亲在晚年反复书写“芙蓉女儿诔”。敬之如世之贤圣者。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的氛围中,并以自己的生命殉之。
晴雯与混沌世道的矛盾,这是一种精神的较量。精神较量的价值是否已经被忽略?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误区,即认为:只有物质的较量才是一种实力。我时常怀疑:所谓的“成熟”,是否不过是为功利牺牲个性的悲剧?我至今仍在怀疑,我是否剥夺了自己去做一个晴雯的权利?
这个世界是需要那么多的功利还是更需要真纯率性?或者说,我们是否要把自己的一生都铺成一条供人践踏之路,社会的车轮才能滚滚而过?还是独立特行,做自己的一棵绛珠草?
每次看到《红与黑》的不同版本,我都会为表现于其间的那种精神高度上的张力所感动。平民与贵族都在这里进行着有意识的精神较量。这种高层次上的较量,是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文化的产物。可是现在,我们的文学却只有无数的物化的故事与人生。人们只关注“发财与否”与“结婚与否”,关注“什么东西到了手”。诗的张扬,个性的狂飚,情操的独舞,日渐远去。只留下怀旧绝响。悲哉晴雯与黛玉!
而父亲依然在捍卫着这精神的乐章,将它视为丰功伟绩。如果我们还承认这一面精神的旗帜,那我们就能欣赏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这面个性的旗帜。读出《红楼梦》韵味来,亦读出人生的韵味来。就不会再说什么“谁喜欢这样的儿媳妇?”说黛玉是“小性儿”。这是俗化《红楼梦》,而这一股糟蹋《红楼》的庸俗社会学,庸俗文学,正扑面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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