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楼梦》人物(2)



  曹雪芹开篇讲了一个石头,因为女娲补天把它落下了,心里不服气要去人世经历繁华。这样的开篇亦真亦幻,就是为了怕好事者拿去影射,这下好了,我说的是天上的石头,没名没姓,看你怎么对号入座?就好像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非要借《水浒》里的西门大官人说事一样,都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下的虚晃一枪。
  而这石头不是贾宝玉,后来的神瑛侍者才是贾宝玉。这块石头只是挂在贾宝玉脖子做了个见证人而已。但写到后来,大概也是写乱了,给人感觉贾宝玉就是石头。因为一提宝黛就是木石前盟,如果黛玉是绛珠草,那宝玉就一定是顽石了。可是还泪一说又是怎么来的呢?绛珠草是还泪给神瑛侍者的啊。我看《红楼梦》的时候,心里疑惑了半天,搞不清楚。我想,曹雪芹如果不是死得太早的话,这里头的关系,他应该再理顺的。《红楼梦》里类似这样的糊涂账很多,人物的年龄都是乱来的,大观园也是忽大忽小,我看绝非什么艺术技巧、故意为之,实在是作者死得太突然了。
  黛玉、宝钗都是跟宝玉很亲近的姑娘,一个是姑表妹妹,一个是姨表妹妹,从血缘上讲不分彼此。而在她们背后,一个站着宝玉的亲祖母——贾母,一个站着宝玉的亲妈和亲姨——王夫人和薛姨妈,从支持程度上讲也是不分彼此。美国人看到这里一定要晕掉了,这么庞大的家族关系,简直是在考他们的心算。
  宝玉什么时候才开始情定黛玉的,这很难讲,起码一开始他是两个都喜欢的。看见宝钗雪白的膀子就忍不住浮想联翩,小时候做春梦也是一个女子要兼二人之美。后来大家都长大,宝钗越来越表现出“女强人的政治素质”,一有机会就要教导宝玉积极向上,用功举业。其实这并非是坏事,男人总是要做事的,不能在大观园里靠别人养活一辈子。宝玉却不这么认为,他是纨绔子弟,不喜欢的事情宁可学鸵鸟把头埋起来不管,所以名士风采的黛玉更加合他胃口。他自己也说,要林妹妹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心情激动了老半天,其实细细想来却可悲,宝玉不过是顽童心理,顺我者好,逆我者坏罢了,取与舍就这么简单。黛玉那样聪明的人,竟然也要去激动,实在大可不必。这样的人生活中很有一些,我大伯就是一个,他有两个女婿,他偏爱小女婿,就因为小女婿不跟他犟嘴。推想之,宝玉跟黛玉在精神层面上到底有多大的同解集,很令我怀疑。
  黛玉其人是生活在半空中的,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落地,沾了人气就不好活了。她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半点不饶人,也是心性高傲使然,喜欢她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她的人会很不喜欢。我对她却有深切的同情,因为常常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然没有那么孤僻柔弱,但尖刻起来却是一样的讨人厌烦。而且我知道这样的女子是外强中干的,看起来难以亲近,实际上一肚子温润如玉。和黛玉一起生活很累,因为太出众,又不肯委屈;所以只能惹人远远地爱恋,聪明外露的女子大抵都是这个下场。和宝钗比起来,她身上少了很多烟火气,所以说,宝钗可以是俗世中最好的伴侣,而黛玉仅仅适合做个精神上的爱人。
  宝钗是我喜欢的人物,大气、内敛、聪明、体贴,又不像黛玉那样毫无用处。这种人应该大用,关键时候又有气节,在国难时可以做良臣,在家贫时可以当贤妻。和黛玉不同,曹雪芹除了讲她博古通今,讲她文才快捷之外,废很多笔墨写她俗世的智慧。她知道当票,她知道画画要用生姜和酱,她知道怎么样奉承老太太和娘娘。这些都让我想起贾母,她们其实是一种女人,她们更加适合在群体中生活,她们踩得稳左右摇摆的跷跷板,有她们的地方就有稳定踏实,连带日子都是热气腾腾的,这说到底是种母性的体现。宝钗身上有不同于她这个年龄才有的成熟,相比之下,宝黛二人是拒绝长大的。有人很不喜欢宝钗的城府,我却很欣赏。这跟现实生活中一样,大家都知道单纯是件好事,但却都希望自己变得聪明圆润。而宝钗的城府还是不脱少女的可爱和天性中的浑厚,有人说她是大观园里的阴谋家,危言耸听了。这样的女子其实是镇家之宝,贾母之后她完全有能力执掌那个住满猢狲的大树。而黛玉是享受阶级,只适合艺术地活着,最后艺术地死去。
  警幻仙子看见宝玉,说他是古今第一淫人,把宝玉吓得够呛。警幻宽慰他说,别怕了,你只是意淫而已。“意淫”这个词应当是《红楼梦》提出的,在此之前,大部分男人对女子只有两种态度: 一种是授受不亲,那是对嫂子;另一种是狎玩亵弄,那是对妓女,贾珍、贾琏、贾蓉等都是这种态度。在他们眼中,天下女子分为两类,能碰的,不能碰的。而到了贾宝玉这里,又多出另一种态度,意淫。对女子,除了肉体上占有,还可以精神上欣赏而后呵护。至于现在,“意淫”已经不是什么好词了。而对于女子来说,“被温柔地呵护着”是她们生机盎然的必要条件,宝玉无疑是在天性中带来这种得天独厚的气质,所以身处温柔乡中,而左右逢源。贾政拿了棍子去打,“打死这个不肖子算了”,也是怕他流入色鬼一党,其实以贾政的老派文人,是理解不了自己儿子的独特审美倾向的。
  但宝玉绝非一个彻底的意淫主义者,他身上总有些贾府公子哥的习气,所以要跟袭人初试云雨情,又跟碧痕不清不楚,更别说明目张胆调戏金钏了。甚至在他八九岁的时候还做过关于秦可卿的春梦。
  可卿是个很有趣的角色,宝玉就是在她房中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春梦,而这个梦竟成为全书的总纲。在梦中宝玉跟一个叫可卿的人发生关系,而可卿本身又跟自己的公公有些首尾,透着那么点水性杨花,很多人因此断定那场梦其实暗写可卿对宝玉的性引诱。这样的说法是有些吓人的。红学家们研究《红楼梦》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其实曹雪芹不是孔夫子,哪里有许多微言大义?宝玉做了一个很正常的梦,大概每个小男孩在往青春期过渡时都幻想过一个成熟女性的指引,所以作者只是写了一点少男之心的体会,我不大知道小男孩的心理,但梦中的可卿和现实中的可卿明显是不同的,梦中的可卿身兼黛玉宝钗之美——这摆明是宝玉自己的臆想了,梦外的可卿虽然很美,但既不像黛玉又不像宝钗,说可卿引诱人家,实在是委屈可卿了。而且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伺候公公、伺候丈夫还不够,哪根筋搭错了,要会去引诱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大概跟走在大街上,突然被高压线电死的几率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