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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缘是孤僻者的通行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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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太精明,也许是他不屑,也许是他不能。精明的人也并不一定都很聪明,因为聪明并不是后天努力的战利品,却是爹妈双手送上的礼物,没有就是没有的。所以又聪明又精明的人就物以稀为贵,成了极品。
毫无疑问林妹妹是个聪明人,但是精明,这等俗气的词,就算我丧心病狂,我也不好意思搁到她身上去。她很真诚的对宝姐姐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从此钗黛合一,黛玉收起了她那些到处乱放的冷箭,当真一心一意地对宝钗好起来了。我不否认宝姐姐素日待人,都是极好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她藏奸,虽然这个词,未必是坏的意思。
贾府里人缘好的人,并不是宝钗一个。贾宝玉人缘也很好,大小丫头们跟他打打闹闹,直呼其名,他虽然也偶尔发脾气,但是大部分时间对女孩子都是极尽温柔之能事,因为他本性如此,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对女孩子的喜爱和平易近人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觉得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湘云人缘也很好,她憨厚,娇俏,是个话篓子,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老太太和舅母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我觉得她跟丫头的关系也是红楼梦中最让我欣赏的,当然全在于两个小姑娘说闲话,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只有这样可爱的主子,才能有这样可爱的丫头,而史湘云的豪爽和亲切,全都来自她的没心没肺,大而化之。湘云和宝玉两个人人缘好,就好比是段誉练的那个北冥神功,“北冥者,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人心所向便如河川之水流入大海,全是自然。
但是宝钗不同,其实我经常觉得说钗黛合一,是因为她们俩的内心很相像,都是喜静不喜闹,喜散不喜聚的。黛玉清高,宝钗何尝不孤傲?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富贵打扮,她住的屋子跟个雪洞似的,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仅仅只是一股热毒,更有那千年化不开的冷意。
比方说,刘老老来大观园,大家就看她的笑话,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这段话被人引用过无数次,可是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里头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宝钗。没提她笑,因为她根本就没笑,这个随和的,没有架子的小姐,在这样一个全家大大小小笑成一团的时候,一点没笑,我想她根本是看不起这样粗俗无聊的玩笑,根本就觉得不好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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