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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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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指挥所设在山坡上的村庄里,也就是早晨看地形的地方。韩洞庭和黄苏一进门,值班参谋就报告说:
“刚才,总部刘总参谋长来了电话。”
“是他亲自来的吗?”韩洞庭两眼放光地问。
“是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现在试渡的情况怎么样,我向他报告了。”
“他有什么指示?”
“他说,在敌火下架桥,伤亡太大,可以放慢进行。试渡还要抓紧,不要灰心;在夜暗时进行比白天好。另外,他还讲了些敌情,主要是薛岳、周浑元的追击部队……”
“薛岳这狗杂种到哪里了?”
“说是到了施秉、黄平、平越,正向瓮安、余庆开进。”
“那不就是一天多的路吗?”
“是呀,所以王家烈在电报里大叫大喊,要薛岳快快西进,好把我们消灭在乌江以南。”
韩洞庭拧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转脸对着黄苏说:
“老黄,今天晚上就动手吧!”
黄苏考虑了好一阵,谨慎地说:
“晚上不妨再试渡一次。明天凌晨四时再正式强渡,这样准备工作充分些,也便于发展。”
“好,就这样!”韩洞庭在腿上擂了一下。
冬季天黑得早,加上云沉雾重,不到午后四时,江岸上已经暮色迷茫。雨雪仍然没有住,乌江的咆哮声,比白天还要显得威严和沉重。这时,金雨来率领着突击队的战士抬着一只双层竹筏来到团指挥所里。
“报告团长、政委,我们突击队的人已经到齐。”金雨来响亮地说。
韩洞庭扫了一眼,诧异地问:
“不是八个人吗?怎么缺一个呀!”
“一个不缺。”金雨来笑着说,“我也在内。”“你也在内?”黄苏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不是说由一个排长带去吗?”
“是我叫他不要去了。”金雨来笑着解释道,“他打摆子刚好,这样个鬼天气,江水一泡准犯。……再说,上午试渡就没搞好,这次再出了问题,我们二连怎么交待呢!”
他带着几分羞愧的神情略略把头一低。
“你还要指挥全连嘛!”韩洞庭用眼睛瞪他,显然很不满意。
“不要紧!”他笑了一笑。“我们副连长,一排长,到时候都能拿上去。”他说的“到时候”,自然是指他不在了。
韩洞庭虽然处事果断,此刻却沉吟不语,似乎还没有决心把这个他心爱的干部掷出去。黄苏望望团长,也没说话,他们的心情似乎相同。
“团长,用上你那话,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我的决心已经下了。”
黄苏以目示意,韩洞庭这才挥了一下拳头,说:
“好,好,去就去吧,唉,你这个家伙!”
说着,他转过头叫警卫员:
“小王,把我那个水壶拿来!”
警卫员从身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水壶,韩洞庭接过,拔去盖子,闻了一闻,笑着对大家说:
“这是我在黎平酒店里打的,还没喝呢!今天是一九三五年的元旦,又是执行任务,我就慰劳了同志们吧。快,拿小碗来!”
金雨来率先拿出他的小搪瓷碗,接着那几个战士也一个一个把小搪瓷碗放到桌上。唯独黑影里一个战士没有伸出碗来。韩洞庭举着水壶凑近那个战士的面孔一看,原来是杨米贵,就笑着说:
“原来是造船司令呵,你怎么也要去?”
“筏子扎了几十只,足够用了。”杨米贵笑着说,“划船我也有些经验,我从小干过的!”
“你的小瓷碗呢,怎么不拿出来?”
“我爹不让我喝。”杨米贵郑重其事地说,“我一出来,我爹就跟我说,娃呀,你出去,一不要嫖,二不要赌,三不要喝酒。”
“傻家伙!”韩洞庭举着军用水壶哈哈大笑,“这是么子时候呵!你干事倒是蛮聪明的,就不想想,冬天的江水是扎骨头的,连马都受不了。这滋味我可知道。如果上午那八个人喝点酒,也许不致于……这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说着,韩洞庭的眼睛有点红了。
“别多说啦,倒酒!倒酒!”政治委员发现他的指挥员动了感情,不利于出征前的气氛,就把话截住,连忙伸过小碗来,“给我也倒一点!”
韩洞庭举起酒壶,咕嘟咕嘟,给每个人都倒了小半碗,然后,自己也端着半碗酒,向大家举了举杯,一饮而尽。“贵州这地方虽穷,酒倒蛮不错嘞!”他顿时满面红光,眼睛也射出光彩,象忽然想起了什么感慨地说,“咱们全团都知道我爱喝点儿,全师、全军团都知道。可是你们就不知道,想当年,我下矿挖煤,肩膀上套着绳子,光着屁股,象牲口似地在地下爬,那活真不是人干的,不喝几口酒,真是活不下去!”
“时间到了吗?”黄苏看了看表。
“差不多了,快往江边走吧!”
人们抬起竹筏,沿着山坡向江边走。韩洞庭和金雨来走在后面。由于山路泞滑,他们走得并不太快。
“金雨来!”
金雨来听团长叫他,回过头来,停了一停。
“我说,你可千万要当心呵,不管遇上什么情况,都要沉着,不要慌乱。”
“是,团长。”金雨来从内心里感激团长的关怀,充满感情地说,“如果我死不了,就能完成任务;如果我死了,你们只要告诉我娘一声就行。”
“我记得你是江西兴国县的。”
“是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剩我娘一个人了。……我弟兄三个都在红军里。我参军娘是同意的,我二弟参军娘也同意,就是我三弟参军,娘就不愿意了,她觉得太孤单了,是我硬把三弟动员出来,结果剩下娘一个人了……”
江水的咆哮声愈来愈大,金雨来的最后几句话,韩洞庭没有听得很清楚。他们已经下到谷底。这里名叫老虎洞,江水猛烈冲击石洞,有如击一面大鼓,发出沉雷一般的浪声。
按照老乡提供的情况,他们选择了起渡的地点,毅然将竹筏推入水中。
“登岸以后,不要忘记打讯号!”韩洞庭高声喊道。
“祝同志们胜利!”黄苏也大声喊。
“首长们放心吧!”金雨来他们在筏上回应。
开始还隐约听到他们奋力划桨的声音,很快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切都为浓墨一样的夜色所掩盖。只有风声和浪声。
也许今夜是韩洞庭他们最难捱的时刻。他们给金雨来规定的登陆讯号,是手电筒的亮光;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的眼睛使疼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在目力所及的长长的江岸上,都是无尽的黑夜。随着午夜来临,夜寒更加逼人,他们在雨雪中衣服早已湿透,不住地打着寒战。“又完了,这八个人又完了!”当他们想到这里时,心就象下沉似的,越发后悔不该让金雨来去。
那末,预定的拂晓攻击是进行呢还是停止呢?这也让他们感到惶惑。凌晨一时,总部再一次通报了敌情,薛岳和周浑元的追击军天亮后将继续开进。要求他们的行动愈快愈好。
这样他们就下了最后决心。
按照规定,一营为突击队,六十只双层竹筏在夜色中都已推到岸边。当银色的晨曦渐渐降临,墨绿色的江面刚刚有一点亮光时,轻重机枪已经开始掩护射击,红色战士们纷纷跃上竹筏,向浪涛中驶去。眼瞅着这些竹筏闯过中流,韩洞庭兴奋地站在江岸上大叫起来,“好哇,同志们!好哇,同志们!”仿佛他的部下可以听到他的喊声似的。渐渐地,最靠前的几只竹筏离江对岸不过五十多米,再过几分钟就要登岸了。
“喂喂,老韩,你看敌人为什么向下打枪呢?”黄苏正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
“什么?向下打枪?”
“石崖下象是有什么人!”
韩洞庭举起望远镜凝神细望,果然看到敌人正集中火力向石崖下射击,而正是在这紧要时刻,竹筏已经靠岸。
顷刻,在熹微的晨光里,敌人的工事周围绽开了一丛丛手榴弹好看的烟花;敌人纷纷跳出战壕向主峰猛跑;战士们沿着一带青棡林的边缘猛追过去。
一营的后续部队继续登岸。小小的青竹筏,乱纷纷地向着对岸驶去。韩洞庭看见一只竹筏将要离岸,上面人还不满,就对政委说:
“老黄,你在这儿掌握全盘吧,我要上去了!”
黄苏一把没有拉住,他已经跃身上船,警卫员和一个参谋也跟了上去。
“老黄,注意敌人的反冲锋,注意用火力支援我们!”
他在船头上挥着手敞开嗓门喊着,“你这个家伙!”黄苏笑着骂了一句。那只竹筏顷刻之间已经进入莽莽苍苍的烟雨波涛中去了。
战斗进展异常迅速。韩洞庭上去的时候,部队已经占领了敌人的主要阵地。他走到山腰上那个青砖修成的碉堡跟前,看见金雨来和二连的几个战士,正押着俘虏从碉堡的小门里钻了出来。金雨来手里提着驳壳枪,显得十分惬意。韩洞庭吃惊地说:
“金雨来,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里呀!”
“报告团长,我们昨天晚上就上岸了,就是不敢动,一直在山根下藏着。”
“你为什么不发讯号?”
“我们用红布包着电棒,还绕了一绕,后来听见敌人在我们头上挖工事,小镐铁锹叮当乱响,我们也就不敢动了。”
“你这个家伙,没把人急死!”韩洞庭在金雨来的胸脯上重重擂了一拳,“我还以为你牺牲了呢!”
金雨来嘻嘻一笑。
韩洞庭一眼瞥见杨米贵身上挂着好几支枪,笑着站在一旁,就说:
“我这酒昨天夜里发挥作用子吧?”
“确实!”杨米贵笑着说,“我们几个象屎蜣螂滚蛋似地抱着团儿苦捱了一夜,要不是那几口酒,真要把人冻僵了。”
韩洞庭瞧了瞧那几十个俘虏,一个个面黄肌瘦,穿着灰军装,打着绑腿,每个人背着个竹夹子背包,手里还提着个竹篓子。他们用惊恐的眼神望着这些传说中的神秘的人们。
韩洞庭对金雨来说:
“留几个人看俘虏;快告诉你们营长要乘胜猛追!”“是!”金雨来留下了几个人,提着驳壳枪冲到前面去了。
韩洞庭来到江界河渡口东岸,惊喜地看到,工兵连已经把长长的蜈蚣桥快修到江中心了。工兵连过来了一部分人,正在江边拴一条越江而过的粗大的篾绳。显然这是为了进一步加快搭桥的速度。韩洞庭正在张望,人群里跑过来一个人,正是戴眼镜的工兵连长丁纬。他一见韩洞庭就兴冲冲地说:
“好了,好了,一占领阵地就好了。昨天,我们在敌火下作业,已经牺牲了十几个人。”
“我真想不到你们架桥的进度这么快!”
“唉,这些同志真是好样的,只要炮弹落不到头上,他们就坐在竹排上作业,就象大姑娘做针线活儿似的。炮弹落到头上了,把竹排炸垮了,尸体捞上来放到岸上,另一个人又上去,还是照样干,话都不说一声……”
“真行!你们现在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困难基本上都解决了。”工兵连长轻松地吁了口气。“开头儿是没有锚,竹筏固定不到水里。把我难得头都疼了。有人就说,用石头当锚不行吗?我一想,行,就把大石头用绳子拴起系到江底,总算把竹筏固定住了。后来越往里,水越急,两千多斤的大石头都冲得乱滚,不好办了。有人就说,水打千斤石,难冲四两铁,何不做些铁锚?话倒说得好,也有科学道理,可是到哪里找铁锚去!有人脑子灵,就说,铁匠打铁用的砧子不就是铁吗,这地方铁匠总会有的。我一想,不错,就派人四处找铁匠炉,结果在余庆、瓮安两个县城找到了十多个铁匠,用白洋买了他们的铁砧子,把两个捆在一起,做成铁锚,一试验果然很灵,行了。可是,好是好,就是太少,再往前架又没辙了。大家又想了一个办法,编大竹篓子装上石块,里面交叉着两根削尖的竹子,然后系下去,因为江底礁石多,竹子一下去扎到石缝里,就牢牢固固地不动弹了。你礁,现在用的就是这个办法……”
韩洞庭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看到几个工兵正在竹筏上往下卸竹篓子。每个竹篓子下面都露出两个爪子,竹篓子卸下去以后,竹筏在激流中晃荡一会儿,就象一个士兵排在队列里,坚守他的岗位去了。
韩洞庭早就听说红军有个工兵营,因为没有在一起作过战,说实话,并不太重视他们。今天一看,在墨绿色的激流上伸过来的这条青青的长桥,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
“这次过乌江,你们的功劳占一多半!”韩洞庭伸着大拇指说。
“好说啦,首长,要不是你们占领了阵地,我们怎么能架得成呢!”
一月三日凌晨,中央红军的大部队,已经在这座长长的翠绿的竹桥上行进了。那些骡马,那些炮兵,那些担子,那些担架,都稳稳当当地行走在这座长桥上。尽管十多万追兵距他们并不很远,但他们的步态仍很从容,而且不断有人指指点点,对这座碧玉般的竹桥,有所评论。
三日黄昏,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也随着中央纵队跨上这座竹桥。他们似乎不愿意匆匆地走过去,仿佛欣赏一件从来没见过的艺术品似的,这里站站,那里看看,还不时用手抚摸一下,慨叹一番。毛泽东一连声说:了不起呵,了不起呵,除了我们红军,世界上哪里有人架起过这样的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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