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中国有一条美酒河,那就是赤水。举世闻名的茅台酒,它的产地茅台镇就在赤水河畔。茅台酒酒香清洌,无与伦比,那是人人都知道的。其实,赤水河畔还有一些酒也都不错,它们都是取自这条上天恩赐的流水。赤水河真称得起是一条美酒河了。不知怎的,中国工农红军与这条河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九三五年的三月十六日,他们来到了茅台镇,又要从这里三渡赤水。

  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刘伯承在红军行列中步行着,警卫员们牵着马跟在后面。他们由东向西越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向下俯视,已经可以看到赤水河了。红军上次是从二郎滩、太平渡东渡赤水的。那两处多悬崖绝壁,两岸的村庄好似贴在壁上。这里的山势却比较迂缓。他们沿着一条山径下坡,走了许久,才来到有名的茅台镇。也许是春天到来的缘故,在明丽的阳光下,赤水河那湾满荡荡的流水,显得越发碧绿可爱。对岸一丛一丛的绿竹,也换了新鲜的颜色,倒影在碧波里。只是这数百户人家的茅台镇,太古旧了,多数还是茅草房子,由于风雨的剥蚀,颜色未免显得灰暗。

  他们在茅台镇外观望了一回,随后走下陡岸,来到河边。刚要踩上浮桥,从旁边跑过来一个身量不高、戴着近视眼镜的青年军人,向他们打了一个敬礼。毛泽东一看,原来是军委工兵连的连长丁纬,就握着他的手,说:

  “丁纬同志,你这个桥修得好快呀!”

  丁纬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指指黄桷树上拴着的铁索,解释说:原来这里就有一座浮桥,被飞机炸断了,老百姓听说红军要修,就主动送了几条盐船来,所以很快就修好了。

  “老百姓没有跑吗?”周恩来问。

  “没有跑。”丁纬说,“我们一来,他们还放喜铳哩!有人还事先替我们写上标语:'气死滇军,吓死黔军,拖死中央军!'

  ……”

  “比我们刚进贵州真是大不相同了!”朱德高兴地说。

  丁纬陪着他们踏上浮桥。他看这几位领导人的脸色,一个个都相当严肃,心头象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了一截,毛泽东一面走一面端详浮桥,随口问:

  “这些船都给老百姓代价了吗?”

  “给了,给了。”丁纬说,“还是和上两次一样,每只船预付损失费三十块白洋,如果没有损失,船仍旧归船户自己。所以他们都很高兴。”

  毛泽东显出满意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越过浮桥,来到赤水西岸。与丁纬分手时,周恩来嘱咐说:

  “这座浮桥修得不错。可是只有一座不行,还要防备被炸断呀。”

  “我们还准备在朱沙堡和观音寺两处架桥。”丁纬恭敬地回答。

  说过,他们沿着一道斜坡,上了陡岸。毛泽东看见北边不远处有一棵大黄桷树,和沙洲坝他门前那棵樟树不相上下,上面树冠亭亭如盖,下面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周围环境也相当幽静,就用手一指,对大家说:

  “我看不要进房子了,会就在那里开吧。不然飞机一来,又得把我们请出来。”

  “好,好,这里便于保密,讨论问题最好。”周恩来说。

  说着,大家来到黄桷树下。这里绿草茸茸,还有不少野花点缀其间,大家就随意席地而坐。刘伯承让警卫员铺下一块杏黄色的雨布,又从图囊里取出一张张的军用地图亲手在雨布上拼好。随后吩咐一个参谋说:

  “王柱!你就在那边担任警戒。稼祥同志赶上来,你马上带他到这里,其余的人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要来了。”

  参谋立刻到路口那边去了。警卫员一看这情形,立刻会意,把茶缸子和水壶解下来,放在首长面前,然后牵着马到附近树林子里隐蔽去了。

  长征路上,开会也不算少。总是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需要集体作出决定。今天的会,似乎不同一些,这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伯承几个人脸上少有的严肃而沉重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地图,倾听着别人的发言,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会议开到上午十时,担任警戒的参谋王柱才远远听到大树下发出一阵笑声。他心里暗暗地想,大概是问题解决了,至少是告一段落了。接着,就见刘伯承总参谋长从大树下走过来,吩咐道:

  “王柱!你把工兵连长找来,要快!”

  王柱去了。不一时丁纬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丁纬明显感觉到,和早晨见到几位领导人时的气氛大不相同。早晨他们的表情相当严肃,沉重,现在却有说有笑,一个个的脸色都那么明朗,显出一副喜滋滋的样子。毛泽东敞着怀,脚下有不少烟头儿,他首先笑着说:

  “丁纬,坐下来嘛,你老站着干什么!”

  说过,又转脸对刘伯承说:

  “伯承,你把那个事给他谈谈。”

  刘伯承坐到丁纬身边,从眼镜后面望着他问:

  “上次过赤水,你们在太平渡和二郎滩是搭了浮桥的吧?”

  “是的。”

  “现在,这两处的浮桥还在不?”

  “还在,我听说还在。”

  刘伯承转过脸,望着毛泽东微微一笑,又问丁纬:

  “你这消息确实可靠吗?”

  “我是听老百姓说的。”

  刘伯承迟疑了,停了一下,说:

  “听说不行。你马上派几个人去看一看,骑上马,快一点。

  如果浮桥还在,就派人守起来。”

  “是怕飞机把这座桥炸坏吧?”丁纬指指下面的浮桥,笑着说,“不要紧,朱家堡和观音寺的两座桥已经快要修好了。”“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刘伯承含含糊糊地说,“你快派人去吧!”

  丁纬心中暗想:“已经有几座桥了,就足够了,还要管太平渡、二郎滩的浮桥干什么?”但既属军事机密,又不便多问,就连忙打了个敬礼,跑往山下去了。

  丁纬派去的人中午回来了。他们带回了确实的消息:太平渡和二郎滩的浮桥都完好无损。丁纬立刻兴冲冲地跑到黄桷树下报告。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都高兴地笑了。

  这时,毛泽东的警卫员小沈和周恩来的警卫员小兴国,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竹筒,从茅台镇笑嘻嘻地走回来。毛泽东问:

  “你们背的么子?”

  “我们刚买了一点茅台酒。”小沈说。

  “准备擦脚用的。”小兴国补充说。

  “擦脚?用这样好的名酒擦脚?”毛泽东笑着说,“那太可惜了吧。来,给大家倒一点尝尝。”

  小沈和小兴国,本来怕受责备,现在看毛泽东带头要酒,就高高兴兴地将竹筒上的塞子拔去,给每个人的大缸子里都倒了一点。

  “给咱们的连长也倒上嘛!”毛泽东说。

  小兴国又摘下自己的小碗,给丁纬斟上。毛泽东望着丁纬,笑着问:

  “你们连先来,你就是这镇上的警备司令。我问你,我们的人有没有光吃酒不掏钱的?”

  “没有,没有。”丁纬笑着说,“我们一来,就按你们的指示,在酒店门口贴了布告,把您和总司令的名字写得大大的,谁敢不掏钱,他不要脑袋了?”

  人们笑了一阵。朱德笑着说:

  “要得。就要这样。”

  小兴国插进来说:

  “我们刚才去打酒,酒店老板还说,红军就是好,公买公卖,过去黔军、川军、中央军喝酒,哪个掏钱?”

  毛泽东端起茶缸子,望着丁纬笑着说:

  “咱们碰碰杯吧,你们一路上完成了不少艰巨任务,这个很不容易呀!”

  朱德、周恩来也对丁纬举起了杯子。朱德兴冲冲地说:

  “你们工兵连成立时候我就讲了,不能小看工兵,中国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工兵。”

  说过,大家举杯咂了一口,都称赞酒好。毛泽东半闭着眼睛,象是认真品评着它的美味,沉了一下,才说:

  “美哉斯酒!真是名不虚传。”

  说过,又深深地饮了一口,望了望周围的青山碧水,不禁背起苏东坡的文字: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周恩来听到这里,望着小沈、小兴国笑道:

  “毛主席是讲没有菜,听出了吧?”

  “我那饭盒里只有辣椒。”小沈苦笑着说。

  “我还有点花生米。”小兴国说。

  “快拿来,这就很好。”毛泽东说。

  小沈和小兴国刚打开饭盒,嗡嗡的飞机声,已经自远而近。时间不大,有两架敌机已经飞到渡口上空。

  毛泽东镇定自若,抬起头望了望飞机,仍旧端着他那个旧茶缸子品尝着茅台酒的美味。

  “首长们是不是隐蔽一下?”

  “这里就很隐蔽嘛!”毛泽东仰起脸望着黄桷树绿伞般的树冠,很香地吃着花生米,“现在蒋介石主要靠飞机侦察,你让飞行员一点也看不到,他回去也不好交帐嘛。”

  人们笑起来。

  正说着,那两架飞机从头顶哇地一声掠了过去,因为飞得很低,上面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渡口丢了两颗炸弹,腾起两股黑色的烟柱,都没有投中浮桥。

  毛泽东又呷了一口酒,望着丁纬说:

  “你叫渡口那个连打几下子,吓唬吓唬它!”

  “不怕暴露目标吗?”丁纬担心地问。

  “不怕。”毛泽东笑着说,“要是蒋介石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他也睡不着觉嘛!”

  丁纬立刻去了。

  不一时,渡口附近的一处阵地上,响起了哒哒哒的机关枪声。两架敌机不敢恋战,随即遁去。因为他们在追击红军中已经不止一次地损失过自己的伙伴。

  接着,炊事员送了饭来,大家就在树下吃了。饭后,刘伯承请示毛泽东,一军团的先头团已经过来了,是否还要找他们谈谈。毛泽东说:

  “要谈,快把他们团长找来。”

  稍顷,团长来了。这人生得身高体大,坚实有力,站在那里象半截铁塔似的。周恩来一看,立刻看出他就是过湘江以后在担架上同博古争吵的那个团长,就笑着向大家介绍说:

  “这就是韩洞庭同志,突破乌江的就是他这个团。”

  毛泽东笑着说:

  “听说你以前是安源的矿工,来,我这里还有点茅台,你喝一杯。”

  说着,就把他的大缸子递过来。韩洞庭不好意思,那张黑脸上微微泛红,连忙推辞说:

  “我不会喝!”

  “不会喝?我知道,矿工没有不喜欢喝两杯的。”

  “叫你喝,你就喝嘛!”朱德也插上说。

  韩洞庭双手接过来,一气喝了个底儿朝天,两眼立刻放出明亮的光彩,抹抹嘴,说:

  “首长给任务吧!”

  毛泽东示意刘伯承来谈。刘伯承向韩洞庭身边凑了凑,一面指着地图要他们立即渡河,向古蔺、叙永前进。古蔺由其他部队来打,他们的任务是包围叙永,相机攻占叙永。那里敌人不多,只有一小部分川军。

  “能打下来就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先包围着,不要勉强。”

  毛泽东在旁边说。

  “打下来以后呢?”韩洞庭问。

  “打下来以后么,”毛泽东笑着说,“你就开个群众大会,说我们要坚决打过长江去。打不下来,在城外也可以开个这样的大会。”

  韩洞庭眨巴眨巴眼,琢磨着话里的含意,又问:

  “现在就出发吗?”

  “对。”刘伯承点点头。

  “白天行动?”

  “白天行动。”

  “好,这个任务好完成。”

  韩洞庭临走前打了一个敬礼,笑了。

  这时,王柱上来报告:王稼祥赶上来了。毛泽东说:

  “快,快抬到这里来!”

  担架抬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医生。周恩来招呼把担架放在树荫里。大家围过去纷纷询问。王稼祥脸色惨白,精神疲惫,脸上露出几丝苦笑,没有多说什么。年轻的医生解释说,刚才飞机来,担架跑了一阵,那个橡皮管子就掉出来了,路上也不好换药,他是很难受的。

  周恩来望望毛泽东说:

  “还是先换换药,让他缓缓劲再说吧!”

  毛泽东点了点头。

  于是,医生就先让王稼祥喝了点水,随后打开药箱,揭开被子开始换药。原来王稼祥留在身上的弹片一直未能取出来,伤口时时向外流着脓血。这些脓血主要靠一根四五寸长的橡皮管子排出体外。每次换药对他都是极大的痛苦。今天橡皮管子又掉出来了。医生擦洗了好半天,才把橡皮管子艰难地插了进去。王稼祥的额头上立即冒出黄豆大的一层汗珠。大家都背过脸去,不忍细看,而他却不吱一声,嘴角处还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蒋介石这龟儿子,弄得我们连点麻药都没有……”刘伯承咬着牙狠狠地骂道。

  药换完了,又休息了一会儿,吃了饭,饮了点酒,王稼祥精神好了许多。他在担架上坐了起来,问:

  “你们讨论得怎么样?”

  毛泽东笑着对周恩来说:

  “你同他谈谈吧!”

  周坐在王稼祥的身边,将刚才讨论的情况讲了一遍。王稼祥的脸上焕发着光彩,用敬佩的眼光望了望毛泽东,连声赞叹道:

  “妙极!妙极!真是奇思!”

  毛泽东笑了,亲切地说:

  “你认为这样可以吗,稼祥?”

  “不仅可以,简直太好了。”王稼祥笑着说。“这一着棋,我看蒋介石是绝对意料不到的。”

  “可是就苦了你呵,稼祥,”毛泽东怜惜地说,“你还要跟着跑很多冤枉路的。”

  “不怕。”王稼祥挺挺腰板。“只要能过得去长江,再苦一点我也乐意。”

  周恩来仰起脸看了看太阳,说:

  “没有什么事,咱们就出发吧!”

  大家都站起来,刘伯承收起地图、雨布,然后人们沿着小径向西面的山坡走去。抬着王稼祥的担架跟在后面。走出不远,一个参谋赶上来说:

  “李德在镇上喝醉了,怎么办?”

  周恩来皱皱眉头,说:

  “喝醉了,就在后面慢慢走嘛,还请示什么?”

  “走不了啦,马都扶不上去了。”

  毛泽东笑着说:

  “人家心里有苦闷,你还不让他喝一点?让他先睡一觉。

  只要明天中午以前跟上就行。可是,不能把他丢了。”

  很快,他们已经插到红军长长的行列中,向着古蔺方向走去。

  此后,他们在古蔺与叙永间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不折不扣地休息了三四天。三月二十日晨,周恩来拿着一份从空中截获的蒋介石的电报,笑嘻嘻地递给毛泽东说:

  “到底还是来了。”

  毛泽东接过一看:

  此次朱匪西窜赤水河,麇集古蔺东南地区。我川军各部,在天堂、叙永、站底、赤水河镇防堵于西;周、吴、侯各部沿赤水河流防堵于东与南;黔军现正由此线接防,腾出周、吴两部担任追剿。孙纵队亦向赤水河镇堵剿;郭部由茅台河追击。以如许大兵,包围该匪于狭小地区,此乃聚歼匪之良机。尚望防堵者在封锁线上星夜征集民工,赶筑工事,以筑碉堡为最善,尤须严密坚固,使其无隙可乘。另控制兵力于相当地带,准备迎头痛击,并派多组别动队,遍处游击,阻其行进,眩其耳目。主力应不顾一切,以找匪痛击之决心,或尾匪追击;或派游击队拦击、腰击及堵击;或主力赶出其旁截击。剿匪成功,在此一举。勉之勉之。蒋中正。

  毛泽东看后哈哈大笑,说:

  “他们来了,我们该走了吧!”

  周恩来也笑着说:

  “部队经过这几天休息,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的浓眉一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

  “林彪那封信,什么时候处理?”

  毛泽东也皱着眉头说:

  “现在哪有这个时间?他还是个娃娃,他懂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