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七月以来,蒋介石一直住在峨眉山上。峨眉山是天下名山,峻秀雄奇,自然是一个令人惬意的所在。尤其是位于红珠山的蒋氏别墅,那洁白幽雅的白漆小楼,在绿树掩映之中,四周不是飞瀑就是流泉,怎不令人心醉神驰!自从蒋氏上山以来,确实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因为他“统一川军”的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不仅他的参谋团入川,大大加强了对川军的控制和渗透,还办了个峨眉训练团,大批训练干部,意图一劳永逸。其间大渡河战役的落空,的确使他一度颓丧,但是红军旋即进入雪山草地,又使他燃起希望之火,认为只要北堵南追,红军将插翅难逃。他曾指示参谋团长贺国光和刘湘,在松潘、茂县间的叠溪开了一个会议,决定对红军采取“困死政策”。除严密封锁岷江沿线外,给藏民下了两项毒辣禁令:一是给红军偷运粮食者处以殛刑,一是为红军做事者以通敌论。此后,忽传红军发生内哄,蒋氏简直乐不可支,认定红军覆亡之日,已经为期不远。这时,他偕着他那位尊贵的夫人,对峨眉进行了几日痛痛快快地遨游。从金顶的云海、日出,到洗象池群猴的嬉戏;从香烟缭绕的佛殿,到清音阁、一线天的瀑声:倒真是过了几天难得的闲散日子。但是,曾几何时,忽报这支疲惫不堪的红军,竟然冲破腊子口向北去了。他的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象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从那天起,他一直心绪不宁,坐卧不安,神情悒郁,暴躁异常。连同他最亲密的侍从室主任郑不凡,也怕同他接近。

  这天,郑不凡忽然接到前线一个电报,说红军已经突破渭河防线,向北去了。电报还说,现已查明,这个所谓的“陕甘支队”就是红一方面军的一、三军团,而且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也在其中。郑不凡不禁心中战栗了一下,抚摸着他那尖下巴上几根稀零零的胡子,默然想了一会。这样的消息无疑会使蒋氏愤怒,但又怎能不报?自己追随蒋氏多年,深感剿共战争决非易事,不如乘机劝慰几句,以免主公有伤贵体。这样想着,便惴惴不安地携了电报,来见蒋氏。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见蒋介石正端着茶杯出神,半仰着脸望着壁上的作战地图,显出惘然若失的样子。他小心地走到蒋介石的身边,躬身说道:

  “先生,甘肃朱绍良来了电报,说共军冲破了渭河防线往北去了。”

  “什么?”蒋介石吃了一惊,手指轻微地战抖着,把茶杯放在了小茶几上。

  郑不凡递上电报,补充说:

  “他们又中了共军的奸计,过于重视天水方向,其实那是佯动。”

  蒋介石看着电报,脸色愈来愈难看,终于抬起头,逼视着郑不凡问:

  “这里讲的可靠吗?这个支队真的是一、三军团吗?毛泽东真的在里面吗?”

  “这是从他们的掉队者得来的消息。恐怕还是可靠的。”

  蒋介石愤然地把电报一掷,颓丧地靠在沙发背上。

  可是,不到半分钟,他又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王均,简直无能透了。把他马上抓起来,军法从事!”

  郑不凡没有作声,稍沉了沉,轻声说道:

  “先生还是息怒,这样做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众心不服。”

  蒋介石吼起来了:

  “有什么不服?”

  郑不凡小心翼翼地说:

  “象腊子口那样险要的口子,鲁大昌都没有守住;渭河的战线那么长,王均怎么守得住呢!再说,红军在贵州,只不过两三万人,我们是几十万人,几乎超过他们十倍,结果还是让他们跑过金沙江那边去了。大渡河那样险地,我们期在必歼,结果也让他们逃过去了。现在我们把王均抓起来杀掉,他那些上上下下的人如何肯心服呢?……”

  蒋介石听到这里,登时涨红着脸,盯着郑不凡说:

  “你,是不是说我不会指挥?”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郑不凡连忙陪笑道,“先生是当代国内外有名的军事家,一向精通韬略,岂能说不会指挥!但是,恕我直言,就是比先生还要高明的军事家,也未必能使赤祸根绝……”

  “你这是什么意思?”蒋介石正色道。

  “我说的是还有社会原因。”

  “什么社会原因?”

  “我也不过是一知半解。”郑不凡摸摸稀零零的胡子,笑着说,“孔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身无立锥,富者绫罗绸缎,贫者衣不蔽体,自然人心不平,常生变异之志。所以共党进行盅惑煽动,常能一呼百应,本来是星星之火,常成燎原之势。此处剿灭,彼处又起,如何能一鼓荡平呢!……”

  蒋介石听不下去了,立刻打断道:

  “你讲这话,倒有点共产党的味道!”

  郑不凡一听,脸色吓得发白,连忙说道:

  “我追随先生多年,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今天不过劝慰先生几句罢了,我岂有他意?如果先生这样看我,那就把我抓起来吧。”

  蒋介石也觉得自己过于唐突,话说得重了,连忙缓和下来,拉他坐下,带着几分笑意说:

  “我也不是说你就是共产党,不过提醒你,不要相信这些妖言惑众的宣传。我告诉你,《资本论》我当年也看过,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盅惑人心的东西。第一,它讲的是西方社会,根本就不适合中国国情;第二,它根本违反中国传统文化,挑拨阶级斗争,违反人道。共产党信奉此种主张,以煽动为能事,以暴力为手段,弄得整个中国,不是这里罢工,就是那里暴动。如果他们得逞,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我再次告诉你,我此生以反共为职志,不剿灭共产党是死不瞑目的!”

  郑不凡听到这里,不觉莞尔一笑,说:

  “先生的壮志可嘉,只是要做到就殊非易事了。”

  “怎么,你没有信心?”蒋介石斜着眼瞅他。

  郑不凡默然无语。蒋介石愤然道:

  “我告诉你,我明天就要下山!”

  “怎么,下山?”

  “是的,我要亲自到西北去!”蒋介石断然说,“西北还有三十万大军,共产党连一万人都不到了。我不乘此良机下手,更待何时?”

  “可是,现在人心不稳,怨言甚多。”

  “什么怨言?”

  “说大敌当前,先生却一味醉心内战。”

  蒋介石把眼一瞪:

  “谁是大敌?”

  “现在全国都为日本人的侵略惴惴不安。”

  “那都是糊涂虫!”蒋介石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你,共产党才是大敌!”

  郑不凡默然。

  果然,蒋介石于次日上午,就偕着他的夫人下山去了。与上山时的情绪完全不同,一种难以驱除的悒郁把他的心紧紧箍住。有人曾听到他下山时的最后一句话是:“想不到我蒋某六载含辛茹苦,未竟全功!”

  1985年5月 ——1986年12月初稿;1987年4月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