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山道弯弯路难测



  天虹出了西安城,沿着一条黄土公路向北走去。

  看来他的脚步颇为矫健有力。如果比起刚从家乡出走时那个歪歪扭扭的样儿,真是大大不同了。由于一再轻装,书籍只剩下有限的几本,行李已大为减轻,并且打成了背包的样式,尽管很不规范。再加上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脚步也显得麻利爽快。

  这时他惟一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躲过国民党特务的拦截。听人说三原以北设有卡子,将到三原他就下了公路,转入一条山野小径。

  已是秋末冬初,黄土高原上的景色是颇为单调的。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了,山上的草已经枯黄。放眼望去,田野间一片黄色,再没有别的颜色了。只是偶尔在山崖边、河谷里有一排排挺拔的白杨,傲立在寒风里。但是高原上的天空,却显得格外湛蓝、深邃和高远,使人的心胸异常开阔。

  路上行人稀少,村庄也不稠密,有时走上一二十里,才在山坳崖畔间看见一些窑洞,这就是村落了。天虹踽踽独行,不免有些寂寞,便唱几句抗战歌曲和家乡小戏作为排遣。

  这天走到中午时分,腹中有些饥饿。抬头一看,前面山脚拐弯处,坐着几个人。天虹走近,才看出是两男一女,正守着山壁上一股微弱的泉水吃干粮。其中一个男的约有二十五六岁,留着大背头,戴着近视镜,身着灰色长袍,像是个知识分子。那个女的穿着蓝阴丹士林旗袍,约有二十上下,像是个学生。还有一个大约十五六岁,一脸稚气,只能说是个孩子。他们拿着小茶缸一边从石壁上接泉水,一边啃着很硬的干粮。

  “歇歇再走吧!”那个留着大背头的人打招呼说。

  天虹见对方一片好意,便谦和地笑了一笑,停住了脚步。同时他肚子里咕咕乱叫,也的确该吃点东西了。

  他放下行李,从挎包上解下缸子,先接了些泉水喝,然后就坐下来吃那梆梆硬的锅盔。

  “你是从哪里来的?”那个留大背头的问他。

  “从河北,现在已经是沦陷区了。”

  “你想到哪儿去呀?”

  “我,这个……想做点儿生意糊口。”他的脸红了一红。

  不想话刚出口,那个女郎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天虹登时弄了个大红脸。

  “恐怕你是到‘那边’去吧?”女的微笑着说,“我们也是到‘那边’去的。”

  天虹不好意思地点头默认。

  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他也便反问: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上海逃出来的。反正学是上不成了。”

  “你在那里上什么学校?”

  “上海光华大学。”

  “噢!”天虹带着敬意地“噢”了一声,心里想,“怪不得她那样落落大方,从大地方来的人就是不同。”

  “这一位呢?”他问那个十五六岁的青年。

  “他是我弟弟,你还看不出吗?”女的又笑着说,“就看了一本斯诺的《西行漫记》,就吵着要来。”

  天虹仔细一看那个小青年,果然与她眉眼相似,便笑起来。

  “我是无锡人,一直在家乡教书。这次是从无锡逃出来,在路上认识她的。”那个大背头说。

  目标既然相同,正好结伴同行。大家吃过干粮便说说笑笑地上路了。

  世界上的事真也有趣,只要志同道合,便有说不尽的话,倾不尽的情。你说平津的沦陷,他说京沪的战事,你说一路饥寒风霜之苦,他说辗转流浪的艰辛,谈个没完没了。路也走得快了,而且毫不疲倦。

  这样,一气赶出了几十里路,看看太阳将要落山。他们正想寻个宿处,忽然冷不防,从路旁的一座房子里蹿出几个人来,拦住了去路。大家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他们歪戴着礼帽,一个个都带着手枪。其中一个为首的凶神恶煞般问:

  “说!你们几个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管不着!”那个留着大背头的青年迎上去语气强硬地说。

  “哈,口气好大,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是去投奔共产党的!”他狞笑着。

  “到哪里去,这是我们的自由。”

  那个大背头看来十分气愤,但话没说完,就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好好说,不要打嘛!”

  这时从屋子里又走出一个人,颇像个地方官员,他面含笑容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几个青年面前。

  “我知道,你们是要到‘那边’去的。”他狡狯地一笑,“但是,我们站在爱护青年的立场,就不能不劝你们慎重。现在‘那边’有抗大,咱们这边也办了干训团嘛。而且西安、宝鸡都有,并不算远。我并不是吓唬你们,你们到了‘那边’,是吃不了那个苦的;一天吃小米饭,豆芽菜,还得做苦工。咱们这个干训团,待遇比抗大优厚多了,一毕业就是干部,可以派到全国,你们要抗战,这不同样也是抗战吗?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愿到好地方,偏偏要到苦地方!真是……”

  “我也不明白:你们跟共产党争夺青年,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手段!”上海的女大学生迎上去说。

  那位官儿顿时语塞。一个挎手枪的见女学生顶撞了他的官长。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算了,算了,你们这些人,反正我是说服不了的。”官儿也悻悻然有点生气了,朝南挥了挥手,“那就委屈一下,跟我们到宝鸡干训团吧!”

  天虹一直没有做声,他是在盘算着逃跑的主意。他想,要是让他们抓去,我的一切理想都告吹了。我一定要逃。死就死在这里。他们抓住是他们的,他们抓不住就是我的。他摸了摸,剩下的三块白洋还在贴身口袋里,就更放了心。他偷眼瞅了瞅,下面是山坡,不远处有个小树林,沟沟岔岔不少。

  “你看什么!”那个带手枪的推了他一把。

  他只好顺从地和那几个学生走在一起,被一伙人押着掉过头向南去。大约走出一箭之遥,来到一个山拐弯处,天虹把背包一甩,就跳下了山坡。

  “抓住!抓住!”

  “别让他跑掉!”

  后面一片声喊。接着是追来的脚步声。天虹没有回头看,只是猛跑。刚跑到山脚下,就听到“砰”、“砰”两声枪声。

  “死就死吧,反正我是不回去的!”他心里说。

  他钻到小树林里,稍稍喘息了一下,接着又跑。大约跑出了十多二十里路,回头看看没人追赶,脚步才慢下来。这时夜幕已经下垂,天虹在朦胧的夜色里,继续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