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我也将是这船上的水手



  天虹又跋涉了两天,刚刚进入边区(也就是不久前的红区),就被赤卫军抓住了。经过盘问,一些陌生的汉子反而对他很热情。这一来坏事变成了好事,沿村护送,把他一直送往延安。路上伙食费也没花,他的三块钱还完整地保存在贴身的口袋里。

  离延安城越来越近,他那颗年轻的心便越发急不可耐,不时地问:

  “延安快到了吗?”

  “快了,快了。”那个头包羊肚手巾的陕北汉子回答。

  “还有多远?”

  “也就十多里了。”

  又走了一程,前面似乎是个城镇,他又问:

  “那就是延安吗?”

  “对了!”陕北汉子笑着用手一指,“你往那达看嘛!”

  这时,太阳刚刚露头,东天上一片红霞。天虹向远处山顶上望去,只见一座宝塔正直端端地沐浴在红光里。天虹想起故乡的高塔,人们说它是故乡的船桅,那么这座延安的宝塔,岂不是新中国航船的船桅么?从今日起自己也将是这船上的一名水手了。想到此处,天虹不禁神采飞扬,万分激动。

  前面就是延安城。天虹举目一望,这座城紧靠西山,半在山上,半在山下,正处在南北、东西两道大川的交会处。雄伟的城墙从西面的山岭上迤逦而下落下谷底,显得很有威势;清澈的延河自北而南,在东门外打了一个湾儿向东去了。

  “那就是凤凰山,”陕北汉子冲着西山一指,热情地说,“毛主席就住在那里。”

  天虹带着敬意望了望凤凰山上那些错错落落的窑洞,随后进了南门。延安街道不宽,却颇为热闹。一路走来,两边店铺很多,从卖羊肉泡馍、卖饸饹的小吃店里,不时飘出饭菜的香味。城中心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鼓楼。

  “抗大”设在旧延安府的衙门,看去十分破旧。门口挂着一个横幅,用雄浑的颜体写了十个大字:“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陕北汉子把天虹送到学校,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就回去了。

  出来接待天虹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军官。他虽然穿着军服,却不太像个军人,绑腿打得很不像个样子。他操着东北口音问明了天虹的来意,就带着他往里面走。

  院子很大,两边的房子都很破旧。天虹被领进一个简陋的小办公室里。室内仅有一张木桌几把木椅。那个中年人让他坐在对面,然后像大哥哥一般和悦地说:

  “你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不过按规定还是得考试一下。”

  “噢,考试?什么时候?”天虹立刻紧张起来。

  “就是现在。”

  “噢!”天虹不禁惊叫了一声,暗暗想道:“完了!我的数理化一贯不行,假若考不取,我多日来的奔波就算告吹了。”于是带着几分哀求地说:“同志,我是从沦陷区来的。从前在家里只上过乡村师范,学识很浅,如果考不取,你让我在这儿上抗大附中也行,可千万别让我回去。”

  中年人和悦地笑了笑,暗示让他放心。随后正襟危坐,发问道:

  “周天虹,你说,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是什么?”

  天虹一听,高兴了。因为那本厚厚的《政治经济学》他虽没读完,但这个问题他却学过,另外从上海办的《自修大学》那本刊物上,他也读到过,因此很熟练地回答道:

  “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是:生产的社会化和私人占有的矛盾。”

  看来中年人很满意,但却不露声色,又接着问:

  “周天虹,你认为当前共产党为什么要实行统一战线政策呢?”

  天虹有点茫然。因为两个月来他一直忙于出走,有关的东西并没有学习过,便想当然地说:

  “那自然是,那自然是……团结起来力量大嘛!”

  “这样说也没有错儿。”中年人笑了笑,“不过欠深刻。正确的回答应当是:因为日寇的侵略,使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阶级矛盾降为次要矛盾。”

  天虹赞服地点了点头。那人开始提第三个问题:

  “周天虹,你来抗大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你毕业后的志愿是什么?”

  “我来的目的,就是学习打仗,参加抗日战争。我的志愿就是做八路军的下级干部。”

  中年人显然十分满意,把手一挥,笑着说:

  “取了!”

  “唔?不是还要考试吗?”

  “这个就是考试了。”

  天虹一听,一块石头落地,真是满脸是笑,陶醉在幸福里。如果不是有人在场,他真的要跳起来。

  中年人立刻拿了一张学员登记表让他填了,把他编入第四期第四大队第二队。随后叫一个“小鬼”把他领到第二队去。

  天虹很感激这个中年人,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一时没有适当的措辞,便问:

  “同志,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叫方炽。”

  “你是个老革命吧?大概经过长征吧?”

  “不,我参军还不到一年呢!我原来是东北大学的学生,九一八后就在关内流浪,去年才到了延安。”

  天虹同方炽握手告别,刚跨出门去,只听大门外飘过来一阵雄壮的歌声: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随着歌声,一支身着灰色军服的队伍,成四路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刷刷刷刷地走了进来。天虹一看,全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那样精神饱满,威武雄壮,每个人都戴着鲜艳的红领章,“抗大”两个金字分列左右、闪闪发光。他们一面走,一面唱,还喊着“一、二、三、四”,把整个院子都震动了。其中有些人身上还沾着黄土,很像是打野外刚刚回来。这支队伍刚刚过去,接着大门外又飘来一片歌声:

  抗日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这声音嘹亮而清脆,一听就是女同志的歌音。果然一队女兵又进来了。她们的步伐同样矫健英武,一个个鲜红的面颊,映衬着鲜艳的红领章显得更加好看。她们每个人都打着绑腿,显得非常整齐,而且几乎一律穿着草鞋,不少人的草鞋上还缀着红缨,显得格外娇艳别致。她们的歌声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声,一点也不比男兵逊色,且使你隐隐感到,她们似乎要决心超过男队似的。当她们从天虹身边经过,发现有人在注视她们的时候,她们的步子刷刷地走得更有力更带劲了。

  天虹痴痴地望着他们和她们,几乎入了迷。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灰尘和挂了几个口子的长袍,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破鞋,不禁自惭形秽,脸上热辣辣的。队伍过完,小鬼正要带他到二队去,他却迟疑地说:

  “你先等等!”

  说着,他又回到方炽的办公室,红着脸说:

  “方炽同志……”

  “啊?什么事?”

  “你看,什么时候才给我发军衣呢?能不能让我换上军衣再去呢?”

  方炽打量了他一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同志,去吧,到了队上马上就会给你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