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第二天,天虹就被编到第二班里去了。

  从此以后,他开始了一种新鲜而紧张的士兵生活。他必须着装整整齐齐而毫不马虎;他必须走路抬起头来且挺胸阔步;他必须一听哨音就飞步集合而毫不拖延;他必须见了首长行标准的敬礼以示尊敬;他必须在叫到自己的名字时大声喊“到”且嗓音洪亮。总之,从早到晚,都像在唱一首快节奏的进行曲,连在厕所里大便都不敢怠慢。

  也正是从这时起,天虹才接触到一个大时代色彩斑斓的生活。这个班一共有十个人。班长张行,个子奇高而脑袋略小,尖尖脸,戴一副近视眼镜,活像一只长颈子的鹳鸟。据说大学毕业后,他在社会上已经做过一些工作。从行动看,他处处以身作则,很像是一个党员。副班长张达,人高而瘦,身体衰弱不堪,两条腿细得像麻秆,还带着沉重镣铐留下的伤痕。据说他是一个被监禁了十年的共产党员,因国共合作才释放出来。虽然紧张的军事生活使他十分吃力,但他的精神却十分活跃,常常像老大哥给大家解释一些问题。第三位姓高,是北大的学生,也戴着近视眼镜,常常面带微笑,讨论会上雄姿英发,一张口就滔滔不绝,被称为“高老夫子”。可是他的着装最成问题,怎样整饬也还是像个包不拢的粽子。第四位姓胡,圆圆脸,身材矮胖,是法国的化学博士,他是特意从巴黎回国参加抗战的。他常常提周恩来,说周亲笔写信介绍他来到抗大。他自然是全大队的著名人物。上课时,政治经济学教授常常当众考他:“胡博士,你来谈谈剩余价值的问题。”他不得不站起来红着脸说:“我是搞科学技术的,这个我弄不明白。”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胡博士手里大概有几个钱,人们就常常撺掇他:“胡博士,请客!”胡博士并不小气,常请人在合作社里吃上一顿。可是有一条,他必须在菜盘上用筷子划出一条楚河汉界,互不侵犯。第五位姓陈名尔东,是山西太原师范的学生,他面颊红润,热情奔放,善写歌词、作曲也不外行,被选为本队的文化娱乐委员。他写的《黎明曲》正在整个抗大传唱;每当他指挥全队唱歌时,臂膀上下飞舞,异常有力,几乎被称为“音乐家”了。还有第六位是一个从唐山来的工人,不久前被前方部队送来深造。他体魄强壮,朴实聪颖,虽然文化程度较低,但在前线已参加过几次战斗,是全班惟一经过战斗洗礼的学员。第七个名叫巴斯克,是一位来自马来亚的华侨,他那一口广东话班里人谁也不懂,却常常爱举手抢着发言,他一张嘴,大家都瞠目结舌。

  以上这些人,都比天虹的年龄大。和他年纪相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高凤岗,刚刚二十岁,生得精明伶俐,高高的鼻梁两边,长着一双鹰眼。据说他上过半年的国民党中央军校,已经受过相当的军事训练,因此在军容风纪、制式教练或野外勤务,都被树为全队样板,堪称标准军人。另一个名叫晨曦,和天虹同年,过了年也才十八岁。他和高凤岗相反,人生得文弱腼腆,戴着一副近视镜,一说话就脸红,像个大姑娘似的。军风纪也不像个样子。他爱闷着头看小说,爱沉思默想,有时还偷偷地在小本上写诗。后来被大家发现,就戏称他为“小诗人”。

  天虹到了班里,一看别人都比自己年龄大,经验多,知识广,胆怯得很。讨论会上常常不敢发言。幸亏那个“高老夫子”,一开会就如鱼得水,喜气洋洋,不发言则可,只要张开口就一发而不可收,常常弄得大家抓耳挠腮徒唤奈何。如果不是正副班长一再提醒,那是收不了场的。其他人也都可侃侃而谈。比如副班长就常常联系到党的历史来阐明问题;胡博士则常常说到国外见闻;即使那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也可以谈谈个人经历和前方的战斗。而天虹则每每羞愧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他就同年龄相仿的高凤岗、晨曦渐渐接近起来。

  礼拜天是延安难得的松弛的日子。抗大同学除去洗洗衣眼,就是到街上逛逛,借以宽舒一下过度紧张的生活。这天,天虹同高凤岗、晨曦三人一起结伴上街。礼拜天的延安城照例热闹非常。男男女女,往来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仔细听去,南腔北调,祖国四面八方的口音应有尽有,真是一个大时代的合唱。延安的街道不长,在小饭馆里吃点小吃,到光华书店里买几本新出的书,也就诸事齐备。三个人转完吃完,兴犹未尽,晨曦提出登清凉山览胜,大家一致赞同。

  清凉山与嘉陵山相对,像是拱卫着延安城的两个哨兵。嘉陵山上有一座宝塔,清凉山上有一座古庙。天虹自从来到延安,清凉山还没登临过。年轻人爬山快,不一时就来到山顶。这里西面是巍峨的凤凰山,脚下是延河清浅的溪水,风光还真是不错。

  他们随意在古庙各处游逛。忽然在粉壁墙上,看到了歪歪扭扭用铅笔写下的字句:

  自从当兵离开家,

  家中丢下一枝花。

  有心回家把花采,

  手中无钱难回家。

  三人看了哈哈大笑。很明显,这是内战停止前,进攻苏区的白军士兵留下的,至今已成为时代的陈迹了。

  大家随便坐在古庙外的台阶上聊起天来。

  “晨曦,你不是也挺爱写诗的么?”天虹笑着问。

  “我从小就爱诗,就是写不好。”晨曦红着脸,扶了扶近视镜,不好意思地说。

  “你读过哪些人的诗呢?”

  “李白、杜甫的诗,五四后的新诗,还有左翼诗人像殷夫、胡也频的诗,还有现在臧克家、艾青、田间的诗,我都读过。凡是我看到的就不放过。”

  “你到延安后写了些什么诗呢?”

  “没有,我没有写。”晨曦又脸红了。

  “不,我那天还看见你偷偷地写呢!”

  “确实没有。”

  “你要扯谎,我可就要搜了。”

  天虹说着就要去掏他的口袋,高凤岗说:

  “晨曦,你叫他看看不就得啦!”

  “好吧,我来给你们念一首初到延安的诗吧。”

  晨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破本子,很不好意思地念道:

  远远看到红霞中的塔影,

  好像海洋里出现桅杆,

  啊,这就是延安,

  我登上了革命的大船。

  脱掉身上褪色的长衫,

  草鞋军装我很爱穿,

  从此是大船上一个水手,

  经过风浪将变得更加勇敢。

  “你写得真好!”天虹心头激动,上去就搂住了晨曦的脖子亲呢地说,“我刚到延安跟你的感觉一样,就是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儿,又盯住晨曦很认真地问:“晨曦,抗战胜利后你准备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都行。就是这个爱好我不愿丢!”

  “好,好,我赞成!将来说不定你真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哩!”

  天虹说过,转过脸对高凤岗说:

  “凤岗,你说这诗怎么样?”

  “诗是不错。”高凤岗神情冷静,“不过这些都没多大用处。”

  “用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大敌当前,民族危亡,一个热血男儿就应当真刀真枪地干,光搞这些意思不大!”

  “不能这样说,文和武都需要嘛!”天虹反驳了一句,接着问,“凤岗,你准备毕业后干什么呢?”

  “要干就干军事。”高凤岗眨着那双鹰眼,胸有成竹地说,“营长、团长、司令,这个我干;什么政委啦,主任啦,教导员、指导员啦,我就不干。按操典说,这些都不能算是军官,只能称为军佐。”

  天虹这才想起,他上过中央军校,就半开玩笑地说:

  “这方面你是专家。可是你在中央军校为什么没有上完呢?”

  “原因很简单:国民党太腐败!那里不管干什么,都要靠窗户、门子、裙带关系,根本不是有志男儿建功立业之地!”高凤岗有点激昂地说,“再说,我的妹妹是个左倾分子,就拉着我一块儿来了。”

  “你妹妹也在这里?”

  “是的。但是她跟我不同,她爱艺术,我爱军事。我认为,在这里先要把军事学好,还要锻炼出坚强的体魄。”高凤岗说到这里把裤管一捋,“你看这是什么?”

  天虹和晨曦一看,他的腿上捆着铁砂袋。

  “多重?”天虹惊问。

  “每条腿有一公斤不少。”

  “你每天都带着它?”

  “当然。”

  “有效果吗?”

  “自然。”高凤岗露出自信的微笑,指了指古庙的高墙说:“我一跑就能上去,你信不信?”

  “好,你试试看。”

  这时候,只见高凤岗脱去棉衣,解下沙袋,向远处走了一段,像跳远运动员似的攒了攒劲儿,一个猛跑,脚尖在墙上点了两点,不知怎地就蹿上去了。

  “怎么样?”他站在墙头上傲然一笑。

  两个人都不由得鼓起掌来。

  高凤岗跳下来,穿上棉衣,再次捆上沙袋。天虹拍着他的肩膀说:

  “真行!你们两个是一文一武,真让我太高兴了!”

  高凤岗说:

  “天虹,你将来准备干什么,怎么不说呢?”

  “我嘛!”周天虹笑着说,“比起你们,我实在太平凡了。从志趣说,我从小就爱读书,想当个学者,谁知办到办不到呢?将来打完仗,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三个人开怀畅叙,谈心明志,真是其乐悠悠,谁也没有注意早已暮色苍茫。对面嘉陵山上的塔影已经模糊难辨,山下延河的流水只显出微弱的白光。往西一看,凤凰山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窑洞,灯火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猛一看去,延安再也不是一个中古世纪的高原古城,那错错落落的灯火简直像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天虹为这幅似是幻影又不是幻影的景象所激动,不禁叫道:

  “晨曦!快来写首诗吧!”

  晨曦一看,也被这景象吸引住了,赞叹说:

  “将来这地方不定会多美呢!”

  这时,东方一轮明月,已从宽阔的大川露出头来。山下隐隐传来一片歌声: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这个风靡一时的《延安颂》,是朝鲜作曲家郑律成和一位女青年莫耶共同创作的。莫耶也是个来延安不久的青年,她的心声自然也是广大青年的心声。只要一处唱起,就会处处应和。天虹等三人下山的时候,也不禁跟着哼起来。延安城在充满歌声的夜色里显得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