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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别了,别了,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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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的夏秋,日军以武汉和广州为目标大举进犯。至十月二十一日,攻占广州,华南大片国土随之沦陷。两天后,蒋介石下令放弃武汉,二十五日汉口失守,接着武昌、汉阳也告陷落。日寇在欢庆之余,却忽然发现身后共产党发动的游击战争,有如燎原大火一般燃烧起来。它发怒了。十一月二十日,派飞机轰炸延安。
头一天,本来是有些征候的。周天虹他们正坐在广场上安安静静地听课,从头顶飞过一架红头飞机,转了两圈就回去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同学们毫不在意,仍三三五五上街,或者买点书,或者打打牙祭。周天虹有事,没有离开校园。不料上午十时,突然传来轰炸机沉重的隆隆声。接着,一架接一架的敌机出现在延安城的上空。稍稍盘旋了一下,就俯冲下来。随后是滚雷一般的爆炸声。周天虹望着延安城的方向,有大股大股的浓烟在凤凰山上升起……
一小时后,周天虹从回来的人中得知:今天的轰炸,集中在延安的街市、中央机关驻地以及新华书店一带。尤以新华书店近处;因为买书的人很多,伤亡也最大。整个伤亡不下一百多人。人们还惋惜地传说,有一个昨天刚刚结婚的新娘也被炸身亡。
周天虹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愤慨之中还夹杂着焦急。因为他的几个朋友,除了晨曦在摆弄他的诗歌墙报,高凤岗和高红兄妹,一早就出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他们究竟是吉是凶呢,天虹不免心中惦念。眼巴巴地直等到吃中饭时,才看见高凤岗回来了。周天虹赶上去急火火地问: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报销了呢!”
“不,不会;我的军事常识,怎么也比他们多些。”高凤岗满不在乎地说,“昨天我就知道来的是侦察机。一出门我就很小心。今天,我一看情况不对,就躲到一个低洼处了。事后我还观察了一下整个轰炸的情况。”
“高红呢?她怎么没有回来?”周天虹冲口而出,话出口才觉得自己有点唐突。
“她没有回来吗?”高凤岗一惊。
周天虹登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颇有一点惴惴不安;六神无主的样子。他这时才发现高红在他心里的位置。
饭后,周天虹到大路上去张望了好几次。直到下午二时,才看见延河边出现了一个熟稔的女孩子的身影。渐渐近了果然是高红。周天虹满脸是笑,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这时他真想上去拉拉她的手,又怕太唐突了。
“你在这里等谁呀?”高红笑着问。
“你说我等的是谁?”天虹反问。
高红笑了。
天虹见她身上有些泥土,还有几丝血迹,忙问: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伤着了吗?”
“没有,我是帮着抬伤员到医院里去了。”
“噢,原来是这样。你今天很危险吧?”
“是的,轰炸的时候,我正好在新华书店买书。幸好我跑得快,跑到一个窑洞里去了。”
抗大第四期四大队的学习,本来已近尾声;敌人这次轰炸,更激发了人们到前线杀敌的急迫心情。为了防敌人再次空袭,周天虹他们有时到大山洞中去上课。不久,就转入了结业分配阶段。
这时在华北敌后,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已初步创立起四块大型的抗日根据地。一块是位于华北腹心地区、直接威胁平津的晋察冀根据地;一块是横跨同蒲路北段、直接威胁着大同和太原的晋绥根据地;一块是位于华北南端、幅员辽阔的晋冀鲁豫根据地;一块是山东根据地。这些根据地都已初具规模,且在猛烈的发展之中。抗大毕业的学员大都分配到这四块大根据地,也有一部分分配到华中新四军去。仅有少数分配到大后方或敌占区。
周天虹不久得知,他和晨曦、高凤岗都将分配到晋察冀去,真是欢喜不尽。惟独高红迟迟没有消息。一天,三个人正在闲聊,高红涨红着脸,神色十分激动地跑来了。
“他们不让我到前方去!”高红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么呢?”高凤岗问。
“女生队宣布,前方有老公的,可以到前方去;其他的准备留在延安。”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说前方太艰苦,女同志吃不消。这算什么道理!难道有老公的就不艰苦了吗?”
高红一向比较沉着冷静,今天不免愤愤然了。
“那么,他们到底准备分配你做什么呢?”周天虹关切地问。
“准备叫我留校,到校部当文化娱乐干事,还说这是我的特长。”
“你答应了吗?”
“我说,不,我要到前方去。……这样双方就僵持了。”
大家一时无话,沉默下来。
沉了半晌,高凤岗说:
“我们刚刚入党,怎么能不服从分配呢?”
“不,我一定要到前方去。”高红的语气很坚决,“要不,我就说我在前方也有老公。”
大家哄地笑起来。高凤岗指点着高红笑着说:
“我这个小妹真不害臊,你的老公是谁啊?”
高红也羞怯地笑了。
“我给你出个主意,”周天虹说,“你给罗瑞卿副校长写一封信,写得恳切一点,他一批准不就行了?”
“好,这个主意好。”高红立刻点了点头,扭头跑回去了。
两天之后,高红满脸笑容地跑来说:“批准了!批准了!罗副校长还说我‘热情可嘉’呢!”
这次分到晋察冀根据地的学员约有一百多人,另有一支以张学思为首的“东北干部队”,也将通过晋察冀地区向东北挺进。这两个队将一起出发。出发前,每人都分发了一枚圆形纪念章,红五星中心镶着“抗大”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此外,还发给一张毕业证书。证书的一页上印着毛泽东的手书:“勇敢、坚定、沉着,随时为民族解放事业牺牲自己的一切!”
时已初冬。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出发的队伍在延安东门外集合完毕,队列里两面飘扬的红旗,不时地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周天虹和他的同学们背负着简单的行囊,穿着灰色的棉军服,显得异常齐整。高红仍是那个娃娃头,两个乌黑的猫眼放着异样的光彩,两颊在寒风里冻得鲜红。
送行的人不少。有抗大的领导干部和留下的同学们,杨光池队长也来了。他同大家一一握手,依依告别。周天虹想起初来延安时,这位慈祥的老队长对他是多么的热情啊,他把自己的衬衣,自己的草鞋给了一个远途跋涉的孩子,一切都像是昨天。想到这里,他不禁滚出了几点热泪。队长握着他的手也不胜依恋,用浓重的湖南腔说:“年轻人,好好干吧!我也很想到前方去,只是工作不允许啊。毛主席叫我们‘死在延安府,埋在清凉山’哩。不过,我们将来会相见的!”这时,周天虹抬起头来,再一次望了望杨队长,望了望眼前巍巍的宝塔山,清清的延河水,和巍峨的凤凰山,默然想道:延安啊,是你用热情的双臂接受了一个贫苦无依的孩子,是你以真理的乳浆喂养了他,以知识的武器武装了他,是你指给他人生的道路,给了他信心和勇气。这一切,他是永远不会忘怀的,他将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报答你。……
正在沉思默想间,只听杨队长喊了一声:
“高红,指挥大家唱个歌嘛!”
“好!!!”大家齐声响应。
高红微笑了一下,大大方方走到队列前面。她乌黑的眼睛向大家扫了一眼,笑着问:
“唱个毕业歌好不好?”
“好!!!”
于是,高红像舞蹈动作似的挥动了双臂,随着她的双臂,腾起了年轻嘹亮的歌声:
别了,别了,同学们,
我们再见在前线。
我们没有什么挂牵,
总还有点留恋……
我们要去打击侵略者,
让我们走上前线。
我们的血沸腾了,
不驱逐日寇不回来相见,
快跟上来吧,我们手牵手,
去跟我们的敌人血战……
歌声激越,令人格外动情。一曲唱罢,大家似乎兴犹未尽,高红又指挥大家唱起《上前线歌》: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今日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歌声未落,队伍就出发了。大家纷纷与送行者挥手告别。迎风飘扬的红旗,不一时就越过延河,一直向东去了。东方,太阳刚刚露头,东天上腾起一大片耀眼的红霞。他们已走出很远,很远,那曲上前线的歌曲,还似乎随风飘过延河隐隐地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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