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你把我的部队毁了



  谁也没有料到,几个月后这支游击支队发生了一场惊人的变故。

  转眼已是麦收时节。敌我间对粮食的争夺一向是很激烈的。为了打击敌伪政权,配合地方干部的征粮工作,马飞支队又进到涞源城南一带平坝上去了。

  这里被称为游击区。也就是敌我活动都很剧烈的地区。在这样的地方,敌人的据点比较稠密,既有敌人的政权,也有我们隐蔽的政权;既有敌特的活动,也有八路军的活动。敌人的情报网和我方的情报网也都交织在这个地区里。

  在这样的地区活动,那是要十分小心、处处警惕的。一般游击队常于夜静时进入村庄,住在比较熟悉的房东家里,接着就要封锁消息,防止敌人的情报人员到敌据点报告。惩治汉奸,发动群众,种种工作,都要在夜间和第二天白天进行。然后又在夜静时转移。有时情况复杂,还需要一夜转移两次,以防意外。这些活动规律,马飞是相当谙熟的。

  这一天黄昏出发,走了五十多里,来到一个名叫张家营的村庄,已经是后半夜了。随同马支队一起来的地方工作队.由县政府的李科长率领,立即在本村展开征粮工作。他们忙了整整半夜一天,才将粮食集中起来。第二天晚间,送粮的群众和地方工作队,由一个连掩护将粮食送到根据地边缘。他们返回时,已近午夜。就在这时,在部队行动问题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支队长马飞向连长们宣布,部队准备凌晨二时出发转移到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话音刚落,高凤岗就带着几分气发言了。

  “我不同意这个决定!”他把脖子往旁边一扭,“周围的情况没有变化,几个据点都没有增兵,掩护送粮的人刚回来,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为什么又要转移呢?”

  这突如其来的意见,在几个连长面前公然提出,似乎使马飞感到意外。尽管暗淡的小油灯下,看不清这位“独臂将军”的表情,他那支空袖管确实抖动了一下。

  “凤岗同志,”他尽力用克制的语调说,“我们不能从表面看问题。这个村子是比较复杂的。虽说我们封锁了消息,不见得敌特就不报告了。再说我们已经出来十几天了,在这里又住了一天两夜,如果再不转移,那是可能有危险的。”

  “危险?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高凤岗立即反驳道,“这不过是主观估计,自相惊扰!”

  “什么,你说这是自相惊扰?”

  “是的,我是说,周围的据点没有几个兵,他们是不敢来的。”

  “那远处的据点呢?涞源城呢?插箭岭呢?”马飞反问。

  高凤岗哈哈一笑,带着挪揄的意味说:

  “支队长,你忘了距离了吧,涞源、插箭岭都在五六十里以外,他们来得了吗?”

  这时,平日常同高凤岗接近的一连连长,也试试摸摸地说:

  “依我看,两位首长说的都有理。不过,支队长,部队实在太疲劳了!我们一连刚才掩护送粮回来,有好几个战士一路走一路睡,结果掉到路边水沟里了。是不是多让他们休息一下,明天晚上转移比较好一些。”

  马飞性格刚烈,本已怒不可遏,一再忍住,现在听到一连连长帮腔,霍地站起来,挥动那支独臂在桌子上猛地一拍:

  “不行!凌晨二时准时出发!”

  这一掌不要紧,惊得桌上那盏菜油灯也跳了几跳几乎熄灭,整个屋于的人哑然失色,静默了。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随后高凤岗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好好,你有权,你说了算!”说过大步跨出门外,把门猛地一磕,发出很大的声响走出去了。屋子里的人随即散去。

  马飞坐在那里连续抽烟,以平息怒气。“这还像个部队吗?连一个普通的命令都不执行,这样的部队还能打仗吗?”他心里暗暗地想。不用说,像这样的怪事,在他十几年的军事生涯中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不一时,县政府的李科长来了。

  “刚才发生了一点儿小争论?”他小声地试探着问。

  “是的。你听说了?”马飞反问。

  “刚才副支队长同我说了。”李科长慢声细语地说,“我想,部队确实太疲劳了,我们工作队更是累得要死,有的睡了两个钟头,有的到现在还没有合眼。现在一个个睡得像死猪似的。你叫都叫不起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好?”

  马飞一愣,盯着李科长说:

  “你的意见呢?”

  “我,我的意见,也是明天晚上转移为好。”他吞吞吐吐地说。

  “要是出了问题呢?”马飞神情严肃地问,又带着警告的意味说,“如果出了问题,那可就不是疲劳的问题了。你不妨再想一想。”

  “我已经想了。”李科长和颜悦色地说,“这一带我很熟悉。根据几个老百姓的报告,情况没有变化,我想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如果你一定要转移,是否你们先走,明天晚上我们再去追赶你们。”

  马飞一听,觉得有问题了。自己的任务,本来是保证地方干部的安全,怎么能分开行动呢?既然他们这样坚持,自己再固执己见也就不好了。他想来想去,几乎有几分钟默不作声。

  “怎么样,支队长?”李科长催问。

  最后,马飞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地说:

  “那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怎么能让你们单独行动呢?”

  于是,让参谋通知部队:今晚暂不转移。

  命令下达后,各连队安然进入甜蜜的梦乡。比饿汉遇上丰盛的宴席,酒鬼得到大桶的美酒还感到幸福。而这时的马飞却反而难以入睡。尽管他在游击战争里养成了很好的习惯,十分二十分钟的零星时间,也能进入梦境,但今天似乎全无作用。他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仿佛一种来自远方的隐蔽的暗影正在向他的部队迫近。而且愈来愈近。他似乎听到远村的犬吠声,急骤的马蹄声,那支戴着黄五星军帽的队伍在默默行进。他觉得自己刚才修改原来的命令,可能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作为一个多年的指挥员是不应该随便放弃自己正确的意见的。但又一想:自己担心的情况不过是依据经验的判断,也许是不会发生的吧;果真能够这样,那么同志们很好地睡一下,恢复一下体力,也是好事。这样,两种思想在头脑里交替出现,哪里还有睡意呢?

  “通讯员!起来!”他推推身边的通讯员,一面爬了起来。

  “干,干什么?”通讯员迷迷糊糊地问。

  “不要学那个死猪样!”他申斥道,“快起来,跟我到外面去。”

  马飞从枕边抓起驳壳枪佩在身上,通讯员也挎上小马枪跟在后面走出去了。

  夜,静寂无声。他到所有的连队走了一遍,到处是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一些呓语,睡得好生香甜。各连的哨兵,也都警惕性很高,没有偷偷睡觉的。随后他又沿着村边,检查了各要路口的哨位,静静地潜心地谛听着远方的动静。但见星垂平野,万籁俱寂,只有一两阵轻风偶而从树丛间掠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样他才稍许地放了点心,回到支队部睡了。

  可是在他睡得最沉时,一声清脆尖锐的枪声把他惊醒。他习惯地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看见窗纸透过几丝银白色的微光,正是朦朦胧胧的拂晓时分。他还没有穿好鞋子,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声从不同的方向传过来。他的心跳动了一下,默默地对自己说,昨天晚上他一直担心的、惟恐发生的情况还是到来了。

  接着,值班参谋有点慌张地闯进来,说:

  “报告支队长,村南村北都发生了情况。一连说,还看见敌人的黑马队了。”

  “快通知各连:就地固守。把村口堵起来!”马飞那张黑脸绷得像块铁板,沉着地说。

  马飞抓起驳壳枪准备到村边观察一下,刚走到院中,高凤岗闯进来,带着满脸的惊慌之色,说:

  “支队长,怎么办哪?”

  马飞看见他那种熊样子就腻了;想起他刚才那副傲慢轻狂、目中无人的样儿,又觉得好笑。遂不屑一顾地答道:

  “什么怎么办?来了就打嘛!”

  “我听四面都有枪声,怕是被包围了!”

  “包围了又怎么样?”马飞瞪着眼睛反问。

  “我看咱们快突围吧!”

  “突围?四外都是平川地,大白天突围,我看你是想找死吧!”

  高凤岗还要争辩,马飞挥了一下独臂厉声地说:

  “快去带领一连守住阵地!”

  说过,又骂了一句:“你这个龟儿子!”径自带着通讯员朝村边走去。

  马飞沿着村边走了一遍,看见各连都已进入阵地,战士们在墙上纷纷挖掘枪眼。他仔细观察了四外敌情,既有日军,也有伪军,还有伪蒙骑兵黑马队。看来兵力很厚,总有一团兵力。估计涞源城和插箭岭的敌人都出动了。对比之下,支队已处于绝对劣势,马飞更加下定了固守的决心。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敌人大约已做好了准备,开始向马支队发动了进攻。轻重机关枪响得很繁密,日军的掷弹筒发射的炮弹也不少,加上游击队反击的手榴弹,不一时就把一个不大的村庄搅得烟尘迷漫。支队部驻的是一座相当大的地主院落,周围高高的围墙上还有城墙似的垛口。这时,马飞早已经爬到高处,在一个垛口边进行观察和指挥。

  村边几个重要路口,敌我在进行着反复冲杀。近午时分,各连报上来的伤亡数字已有六七十人。这对一个小小的游击支队来说,几乎等于减少了一个连队。部队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这时候,高凤岗又慌慌张张地跑上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支队长,这样搞下去不行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有什么意见?”马飞冷峻地反问。

  “我想还是要突围,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就会全军覆没。”

  “呸!你这个龟儿子!”马飞狠狠地骂道,“你是想把我的部队全毁了吧?……我问你,这六七十个伤员怎么带走?”

  高凤岗不言语了。但接着又说:

  “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怎么骂人?”

  气得马飞又把那只独臂一挥,厉声说:

  “我不光骂你,你要再动摇军心,我毙了你!”

  说过,把头转到一边,观察敌情去了。

  高凤岗待了一会儿,只好低下头沿着台阶慢吞吞地走下去。

  为时不久,只听村子的西南角枪声突然激烈起来,轻重机枪和手榴弹连成了一个声音。马飞朝西南凝望,只见西南角有一股部队猛烈地向外冲。开始他还以为是进行反突击呢,不一时看见那股部队冲出村外,飞快地向原野上逃跑。他心里猛地一惊:“是不是一连自己突出去了?”正在这时,一个参谋跑了上来,气急败坏地说:

  “报告支队长,副支队长带着一连突围了!”

  “什么?你说什么?”马飞的脸上有些发白。

  参谋又重说了一遍。马飞严厉地问:

  “你怎么不制止他呢?”

  “副支队长说,是你命令他们突围的。”

  “这个三八蛋,龟儿子!”马飞气得跳起脚骂,一边说,“高凤岗啊高凤岗,你真把我害苦了!”

  这时,眼看着进攻西南角的敌人,一部分嗷嗷叫着狂热地追击着一连,一部分潮涌般地向村中心逼近。

  “怎么办哪,支队长?”参谋紧盯着马飞。

  马飞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镇静地答道:

  “快传我的命令:赶快收紧阵地。让二连和三连都到这个大院里来!把负伤和牺牲的同志都抬到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坚守吧!”

  一个小时后,两个连交替转移,都撤到这个比较坚固的大院里来了。战士们在高墙内用粮袋搭起了战垒,分兵固守。马飞还下了严格的命令:要十分注意节省弹药,只有敌人接近时才开枪射击。形势倒比刚才还要稳定。

  “共军士兵们!你们跑不了啦!快快交抢吧!快快投降吧!”四外一片喧嚣声。

  “好,老子先缴你个子弹头!”战士们在高墙上叫骂着。

  敌人发动了几次进攻,把一个小庄院弄得烟宠火罩,看不见人,但是一次一次都被打了下去。

  不幸的是,马飞在高墙内巡视时,刚一站起身子,被一颗子弹击中右臂,倒在垛口内,顿时洒下一片鲜血。

  “哎哟,支队长,你负伤了!”参谋惊慌地叫了一声。

  “你嚷什么!”马飞瞪了参谋一眼,“快让卫生员给我包扎上。”

  卫生员跑上来,很利索地给他包扎好伤口。参谋要扶他下去,被他瞪了一眼。他黑着脸像一尊战神似的仍旧坐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因为他深知这时指挥员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表情都关连着士兵的战斗力。

  天渐渐黑下来了。本来夜间突围是八路军一向采用的战斗手段,但是一来敌人兵力过厚,二来我军伤员过多,三来我方兵力连一个连也不够了。即使突出去也无法行动。马飞静静地思索了一番,仍认为以固守待援为宜。

  正如马飞所设想的,我方的情报人员和革命的群众决不会不报告的。原来从情况发生起,就有一个老百姓,骑着一头毛驴紧跑慢跑地到了根据地边缘,向一个主力团报告了。这个团不需命令,立即向张家营主动驰援。

  午夜时分,村外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马飞知道增援部队来到,遂乘势反击。经过一场激战,敌人自知恋战无望,即纷纷退兵而去。

  增援部队的团长是马飞的老战友。当他们见面时,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钢铁般的汉子,竟止不住滚下两大滴眼泪,带着呜咽的声音说:

  “老战友,我碰上了不同一般的人物了,真是一言难尽啊!”

  事后得知:那个由高凤岗率领擅自突围的一连,脱离张家营不远,即陷到一片光秃秃的洼地里;既无村庄作依托,也无地形可利用;很快就被消灭,遗尸遍地,仅高凤岗只身逃脱,回到分区。

  而坚守张家营的两个连,因伤亡过大,最后仅剩下四五十人。负伤的马飞被送进医院。从此,由独臂将军率领的赫赫有名的马支队,相当长时间销声匿迹,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