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侵略者的长恨歌



  高凤岗只身逃脱,回到分区。经过政治部门的认真调查,自然给予较严厉的处分:行政上撤消副支队长的职务,党内给予严重警告。

  时光飘忽,转眼间到了一九四○年的盛夏。

  从八月上旬开始,无论昼夜,在华北的原野上,都有一队一队的子弟兵团和民兵,纷纷向正太铁路集中。显然,在华北战场上,一个规模空前的战役开始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百团大战”。

  这个大战役,是由晋察冀、晋冀鲁豫和晋绥三个大军区联合进行的。据八路军前方总部的计划,是要对全华北敌人占领的交通线及沿线的城镇据点展开大规模的破袭。战役的目的,是力图击破日军进攻西北的计划,影响全国的抗战局势。因为这时在国民党内部正笼罩着一片悲观失望和妥协投降的气氛。

  这个大战役把根据地群众的热情动员起来了。从井陉、娘子关前线直到晋察冀腹地,在绵延数百里的大路两边,每隔十几里路,都搭着一个小小的棚子。棚子旁边架着一口大锅,木柴火终日不熄,棚子里坐着几个妇女儿童,那就是她们设的茶水站。每一个军人经过,都可以到那里饮水歇脚,并保准会遇到笑脸相迎。那茶水自然是败火的绿豆汤和红酽酽的枣茶。如果是从前方下来的伤员,说不定老大娘们和姐妹们会把一颗颗紫葡萄放到你的嘴里呢。

  从八月二十日晚十时起,正太前线打响。经过五天的激战,井陉、娘子关等地均被我占领,整个正太铁路陷于瘫痪。

  在正太战役中,周天虹和高红都参加了。不过一个在前方,一个忙于动员群众,两个人并未见面。

  正太战役结束后即转军北向,开始了百团大战的第二阶段——涞灵战役。九月二十日,部队突然出现在涞源一带,企图将涞源小盆地的敌人据点全部拔除。

  周天虹所在的部队担负着攻击东团堡的任务。东团堡位于涞源东北,村庄不大,不过二百户人家,但它却是通向张家口、宣化的交通要道。日军为扼守此要点,利用村西南角地主的庄院,筑有上下三层的大碉堡,还有地堡、围墙、外壕、铁丝网、鹿砦,构成了坚固的环形工事。驻守这里的是日军独立第二混成旅团的一个士官教导大队,约一百余人,全是从下属部队调来受训的士官。这些人不仅训练有素,武器精良,且受武士道毒害很深,自然战斗力也较强。

  从九月二十二日夜开始,战争的暴风雨突然把涞源的小盆地覆盖住了,到处是一片硝烟,一片枪炮的轰鸣。在东团堡,第一晚和第二晚的战斗尚称顺利,外围的几个据点一一扫除,可是第三夜的进攻却被阻止住了。

  这时,部队已攻进了村内,将敌人压缩到村西南角地主的庄院里。日军不时地施放毒气,使进攻的部队很多人中毒。进攻出现了困难。

  自从正太战役结束,四连的干部有些调整。连长刘福山被提升为副营长,考虑到副指导员左明战斗经验丰富,由他接替连长;周天虹提升为政治指导员。雁宿崖战斗表现很出色的孙超提升为排长,战士小迷糊也提升为班长了。左明和孙超都是周天虹入伍以来最知心的朋友,他们都齐心协力要“打出点名堂来”。但他们却被严重的困难阻挡住了。前面是高大坚固的围墙和碉堡,既没有大炮,也没有炸药,他们隐伏在农家低矮的茅屋里毫无办法。

  战斗到第三天上午,团营干部已经十分焦急。副营长刘福山来到四连,和左明、周天虹在一座房子里商量。屋里墙上挖有枪眼,从枪眼里可以看到五十米外就是围墙和斜对面的大铁门。他们一面向外观察一面研究。最后认定必须首先炸开铁门,才好向里发展。

  然而那时还没有出现外部爆破的战斗方法,只能用集束手榴弹的强力攻开铁门。班长小迷糊是一个愣家伙,他把这个任务抢到手后,很快就把二十多个手榴弹弦串在一起,抱起来就往铁门跟前飞跑。敌人打了两枪没打中他,他已经靠近铁门,迅速拉动了导火索,随着一阵滚雷般的响声,烟雾过后,铁门已经瘫倒在地。

  在此以前,左明已经命令一排作好准备,一旦铁门炸开,即发起冲锋夺取碉堡。这时他们早已打开了手榴弹的盖子,上好寒光闪闪的刺刀。周天虹觉得短枪不顶事,也拿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准备率领一排冲锋。

  倒塌的铁门前,一片烟尘弥漫。加上突击队的手榴弹的浓烟,已经对面看不见人。激越的冲锋号响起了,周天虹高喊了一声:“同志们,冲啊!”率领一排向大门里冲去。可是当他们刚刚冲进铁门的时候,正好有三四十个鬼子端着刺刀哇哇地冲出来。为首的一个家伙(事后得知那就是队长甲田),故意脱光膀子挥着一把明晃晃的战刀嗷嗷怪叫。这两支队伍很快就拼在一处。这种白刃肉搏,容不得丝毫怯懦,容不得半点犹豫,只能是你死我活。院子里一片噼噼啪啪、钢铁交鸣之声。那日本人拼刺刀时,惯于高叫“呀——呀——”声以震慑对方,小孙和周天虹毫不示弱,以更强烈的“杀”声将对方压倒。今天孙超显得特别神勇,他身体壮健而灵活,不一时就刺倒了四个敌人。周天虹虽是第一次参加肉搏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看见敌队长甲田正在向一个战士猛砍时,鼻孔里哼了一声就猛地一个突刺刺进甲田的肋骨里了,眼看着这个狂徒倒在地上。经过十几分钟的拼杀,敌我都已倒下十几个人,而这时小孙却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双方都把刺刀刺进对方的腹中,而日本人的刺刀要略略比我们长几分。小孙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力一挺,鬼子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小孙也同时倒在了血泊中。这时候,鬼子们见队长已死,斗志早降下了一半,剩下的十几个人,丧魂失魄地跑回去,钻到炮楼中去了。

  周天虹乘势率领一排占领了一座地堡和几间房子。接着左明带着二批、三批也冲了进来。他们总算在院子里站定了脚跟。随后,他们把拼刺刀伤亡的十几个同志抢了下来。周天虹看见小孙脸色惨白,摸摸他的胸口心还在跳,就亲切地叫了一声“小孙”,小孙竟慢慢地睁开了眼,神情清爽地望着他。周天虹看见他的腹部还在汩汩流血,难受地问:“伤口很痛吧?”小孙腼腆地笑了一笑,就把眼睛闭上了。周天虹想起自己初到部队时,虽然名义上是个干部,但不妨说是个新兵。小孙超是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文化不高,但战斗经验却相当丰富,处处以一个下级来提醒他,帮助他,简直可以说是自己的教师。今天,遽然失去这个纯洁可爱勇敢过人的战友,怎么不令他悲痛呢?在同志们面前,他本来想克制着自己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止住。顷刻间两股热泪如小泉眼似的涌流,几乎哭出声来。他双手捂住脸,结果把一张脸弄得满是泪痕。左明抑制住悲痛,婉言劝解着他:“快研究一下下一步的攻击计划吧!”

  小孙超和其他烈士都被送往东团堡的村边掩埋去了。周天虹是一个热情如火的人,小孙的牺牲简直使他心如刀割。但是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来考虑眼前的情况。

  下一步自然是攻击院中心那个最高的炮楼。这时村里群众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情况,这个炮楼虽然高大,却没有来得及修上顶盖。只要把集束手榴弹从上面塞进去。就可以解决问题。

  当天午夜,他们从村子里借了两架长梯紧紧地捆在一起,乘夜静悄悄地把长梯靠在碉堡上。谁去执行爆炸任务呢?小迷糊又来争了。左明考虑到他已经有了经验,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小迷糊动作熟练,不一刻就把四十多个手榴弹串在一起,佩在身上,顺着梯子悄悄地向上爬去。左明和周天虹以及全连把热烈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果然十分沉着果敢,不慌不忙地爬上去了。可是他刚爬到最高顶时,不知碰着了什么,发出了响声,对面小碉堡上射来一串子弹,不幸把他击中,他当即身子一软,由于绳索的羁绊,被挂在梯子上了。“小迷糊!小迷糊!”人们轻轻地喊了几声,上面没有回应,才知道他牺牲了。左明一看急了,战斗已经进行了两个夜晚,如果今晚再不能解决战斗,就无法向上级交代。想到这里,他当副指导员时就形成的那股蛮劲来了,立刻扔掉棉衣,抓住梯子就要攀登。周天虹一惊,心想他不久前在雁宿崖负了重伤,早已是九死一生,现在刚从医院回来,怎么能让他担负这样危险的任务呢?想到这里,他立刻抢上去,紧紧拽住左明,把他推到一边,果断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来!”说着两手紧紧抓着梯子,嗖嗖地爬了上去。大家想拉他也来不及了。待他爬到顶部时,他沉着地把手榴弹从小迷糊身上解了下来,随后拉动导火索,将四十多个手榴弹全投在大碉堡里。不一时,山摇地动的爆炸声就呼隆隆地响了起来,烈火浓烟冲天而起,震得周天虹不得不紧紧抱着梯子,以免震落在地。这时,左明抓住时机炸开碉堡门进入了碉堡,消灭了没有炸死的敌人。可是当周天虹满怀喜悦顺着梯子将要跨到地面时,却被对面小碉堡里射来的子弹击倒了。

  战士们立刻把他抬到屋里。左明一听“指导员负伤了”,赶快过来看望,见周天虹胸口中了两颗子弹,已经昏了过去。左明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左明心情沉重,急忙让卫生员绑扎好,送往后方医院去了。

  东团堡战斗的第五个晚上,左明的连队已经居于绝对优势,由于占据了大碉堡得以控制全局。残敌龟缩在一个小碉堡和一个不大的院落。左明正在策划进攻时,从敌人的小院内跑出一个人来。他一边跑一边晃动着一个白布条,示意我们不要打他。见到左明,他乒地行了一个正正规规的军礼,然后用流利的汉语说:

  “报告官长,我就是金翻译官,我要向你们报告情况。”

  原来团里早就知道,这里有个翻译官,是个朝鲜人,对抗战的八路军颇表同情。因此在战斗陷于僵持时,团长曾给他写了一封信,派人秘密地送给了他,要他透露里面的情况。他看了之后,就随口把信吃了。

  “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呢?”左明问。

  他摇摇头,带着极其疲惫、颓丧的神情说:

  “不行了,他们已经不行了,现在只剩下二十七个人了。从今天下午起,他们就发狂地喝酒,唱《君代国歌》,跳武士舞,还向天皇遥拜。他们把掷弹筒、机枪、粮食、弹药浇上汽油,准备跳到火里,统统死啦死啦的。”

  “什么?他们要把枪支、弹药都烧了?”左明惊问。

  “是的。”

  “他们还要跳火?”

  “是的。”

  “那些日本兵愿意跳吗?”

  “谁敢不跳呀!有一个兵不愿意跳,队长立刻拿指挥刀把他杀了,把肠子都挑出来了!”

  左明听了,惟恐他们把武器全都烧掉,就立即率领全连冲了进去。幸而他们动作快,还抢出不少枪支,而那些忠于天皇的武士们,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但是最后从偏僻的角落里,还是搜出了两个藏匿起来的活人,他们不愿意作天皇和武士道的殉道者。

  战斗胜利结束。在烟火未熄的时候,那个泥水匠出身的团政委亲自来到四连慰问。他深有感慨地说:“东团堡之战,很有典型意义,敌人的武士道精神和我军的共产主义革命精神都发挥到了最高度。但是谁最顽强呢?究竟谁战胜了谁呢?还是我们的革命精神压倒了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同志们听了政委的话热烈地鼓起掌来。

  后来日军重占东团堡后,日军驻涞源城的警备司令小柴俊男中佐,写了一首《东团堡警备队长恨歌》,刻在石碑上。最后有“一死遗憾不能歼灭八路军,呜呼团堡”之句,但是这个《长恨歌》,得永远地长恨下去了,因为葬身烈火,将是一切侵略者应有的下场。